第29章

她被逼着做過太多事。比如看K線,比如不去愛,比如十以內加減法。每一次逼迫都像遲來的淩遲。和她父親一樣,她天生無法做自己不想做的東西,如果非要做,那就要先把骨骼一點點敲斷、磨碎,再重新把自己拼湊起來。

她是一個被拼湊的人。

她被拼湊過如此多次,以至于她身上已經沒哪塊骨頭是自己的。以至于世界上任何一種勉強,道德的,非道德的,強制的,非強制的,真的,假的,好的,壞的,在她這裏,都是惡。

都是惡。

李維多放下筷子:

“我不愛吃魚。”

“那你愛吃什麽?”

“陳先生,我只為你工作三個月。”

“我知道。”

“那我愛吃什麽、想吃什麽、能吃什麽,和我的工作,又有什麽關系?”

“的确沒什麽關系,只是你餓死在這裏,我還要多付一筆賠償金。”

男人拿起一邊手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方才碰她的那只手,然後擡擡下巴,曹品立刻端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營養餐,是一種搭配了熱量,粗纖維、維生素、鈣質的稠狀物。

“只有甜味。”

他說:

“不含肉類。”

李維多沒動,他也不催促,就這樣靜靜坐在那裏,十指交叉,“看”着她。

對方氣場過于強大,這場無聲的對峙以她失敗告終,她慢慢拿起勺子。曹品端來的是奶昔一樣的糊,甜味是葡萄酒的甜,好歹沒有牛奶那種惡心的、□□的腥味,算在她接受範圍之內。

只是她許久沒有吃過能飽腹的東西,沒吃幾勺,已經覺得吃不下。

陳利亞這次倒沒再逼她。

曹品上前把盤子撤下。陳利亞拿起方才一直放在手邊的幾頁紙,自帶血跡。李維多起身,終于看清他手裏拿着何雙平死時身上那首童話詩。

薄綠色窗簾垂落在一側,窗外是厚重的雲層,和織金的陽光,有飛機長長地拖過,像一條尾巴。

采石場的敲擊聲,哐哐哐哐。

李維多轉過身。

有某一個瞬間,她茶色的眼眸像某種無機質生物,臉上卻帶着一點天真的、軟糯的新奇,輕聲問:

“陳先生,這是什麽?”

一個躲在洗手間裏偷聽了他們全部對話的女人,在問他這是什麽?

陳利亞微微勾勾唇,甚至側過臉,讓她看得更清楚:

“你覺得這是什麽?”

“一首詩?”

“只是一首詩?”

“應該不是,上面有血。”

“真了不起,居然還能看出上面有血。”

李維多:“……”

陳利亞索性把紙張攤開在桌上:

“這張紙的尺寸,是一張完整A4紙的四分之一,你知道四分之一是什麽意思麽?”

李維多:“……大概就是1除以4的意思?”

陳利亞:“不,四分之一的意思,是’王子’。”

李維多:“???”

陳利亞端起茶杯:“那你知道,再生紙又是誰嗎?”

李維多:“……再生紙不是一種紙嗎?”

“不,你錯了。”

陳利亞抿了一口茶水,沉靜眼眸掩在袅袅霧氣後:

“再生紙,是海神波塞冬的後代。”

李維多:“……”

明明每個字她都聽得懂,但組合在一起,世界忽然變得有點難以理解。

“這可能有點深奧,你能說點我聽得懂的嗎?”

“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李可可。”

“……”

李維多決定不和一個瞎子計較:

“其實我見過這張紙。”

陳利亞微微笑了:“哦?”

“你們的保密措施做的太差了,我在洗手間不小心聽到警察和你說話,聽說何雙平死時,帶着一張遺書?這張紙條就貼在他心口?”

心髒是死後的天平。

李維多用指甲戳了戳那張紙。她刻意裝作可愛的時候,像只貓:

“可這字不大像是何雙平的。”

“嗯,所以呢?”

“所以這是誰寫的?”

“這就要先問,’何雙平’是怎麽死的。”

陳利亞頭也不回地轉了轉手裏的筆,他身後的空氣亮起,似憑空出現一個光屏投影:

“他投資失利,身負巨額高息債務。當晚淩晨一點下飛機,淩晨兩點半獨自打車趕到公司,淩晨3點左右死亡,4小時後抱着黑火.藥從大樓落下,死因小腦損傷,與撞擊大體相符。”

“所以這是一起恐怖式自殺案件?”

“自殺?”

陳利亞向後靠在椅背,細長鉛筆輕輕抵着指尖:

“單從表面上,的确像是自殺。”

“’表面’?”

“想知道?”

“有點想。”

“可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陳利亞食指微曲,抵着太陽穴,撐着手肘看她:

“你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案件相關人員,最重要的是,你甚至窮到付不起我哪怕一句話的開口費,那你憑什麽,讓我開口?”

不是,他都已經開了那麽多口了,居然還要和她計較開口不開口?

李維多覺得自己刷新了一些對“任性”的認知。這是随心所欲的葛朗臺,他想撒錢就撒錢,想催債就催債。可怕的是他是壟斷經營,壟斷到連警察都要付費買他說的每一句話。

桌上紙條被血液浸濕,字跡像黑色藤蔓肆意蔓延。有些字微微化開,但從化開的程度,可以判定不是油性筆記,而更接近碳素鋼筆墨水。

“領導,我剛和你簽了勞工合同。”

“可你現在還談不上是我的員工。”

陳利亞接過曹品遞過來的新可樂:

“你自己定的入職時間,一分鐘前。”

“一樣一樣。”

李維多笑眯眯地說:

“領導,既然我吃住在這裏,早遲都會知道,何必和我計較什麽費用不費用?”

“裝可愛以蒙混過關這一招,對你的現上司許盡忱或許有用,但在我這裏,就不必了。”

陳利亞端起可樂,抿了一口:

“蘭花螳螂将自己僞裝成花朵,是為了誘捕蝴蝶,雄束帶蛇僞裝成雌性,是為了躲避追捕。拙劣的僞裝,只會暴露意圖,李可可,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麽,大可直接開口,不必旁敲側擊。”

“那就算了,大不了我不聽了。”

李維多把叉子“哐當”一聲扔到盤子裏,把他面前的紅豆餅整盤端了過來。

又起身,在曹品驚恐的目光下,握住他的手,掰開他的手指,笑眯眯地從他手裏拿走他的可樂,往自己杯子裏倒了一點,還不知自己死期将至,膽敢無辜地說:

“我看這裏可樂只有一瓶,領導,不介意分我一半?”

“……”

陳利亞慢慢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而曹品站在一邊,已經被驚呆了,吓得大氣都不敢喘。

他出生快三十年了,還沒見過如此勇敢的人類,居然敢明目張膽地從他的小少爺手裏……搶可樂。

不是,他的少爺為什麽沒有反抗?一個孱弱得像蝼蟻一般的女人,居然能近他半米之內,手居然還沒斷?

他又想起多年前他少爺只用簡單的碳.酸鈉和稀鹽.酸毫無邏輯就把自家療養院炸掉的恐.怖過去……

完了完了,要切克鬧。

他少爺要是為了一瓶可樂把上海市中心炸.了,那……

他就差喊伽利略趕緊去開啓防爆系統了,可他等了半晌,只見他的小少爺慢慢收回手,不僅沒生氣,居然還勾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裝沒教養以降低對方戒心這一招,對樸浦澤或許有用,但在我這裏,也不必了。”

曹品:“……”不,這不是故事應有的走向。

李維多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樸浦澤”指的是上次審訊她的警.察。

沒等她繼續套話,陳利亞已經拿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嘴,看也不看她地說道:

“繼續剛才的話題。從另一位員工劉梃清的證詞,當晚,除了何雙平,貴公司負責人許盡忱昨晚淩晨一點也回了公司,前腳讓秘書長把頂樓鎖上,死者後腳就上了樓。但那天晚上,只有一趟電梯通往頂樓,電梯裏,只有何雙平一個人,死亡現場,同樣只發現了何雙平的皮屑DNA。另外,警方沒有發現任何撬鎖痕跡,死者一路暢通無阻,直至走向死亡。”

曹品:“……”不,說好的“你憑什麽讓我開口”呢?

少爺,您的flag倒了。

李維多對陳利亞的性格沒什麽了解,因此沒覺得哪裏稀奇。但這件事她也知道——半個月前許盡忱曾在會議上大發雷霆,當着所有人的面,讓何雙平滾回家吃軟飯。

何雙平的妻子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說起來,可能一個何雙平一個許盡忱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個何太太。

這一切都佐證了何雙平是自殺的結論。可陳利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知是覺得案子無趣,還是覺得人性無趣。

李維多咬了一下指甲:

“可黑火.藥是違禁品,何雙平哪裏來的黑火.藥?”

“真聰明。”

陳利亞颔首:

“完美避開了所有重點。”

李維多:“……”

她剛拿出手機,想百度一下“黑火.藥”,就見陳利亞随手把書扔在桌上,食指抵着太陽穴,淡淡道:

“黑火.藥出現在九世紀末,爆.速500米每秒,爆.轟氣體體積280升每千克,而且制作簡單,只要硝.酸鉀、硫.磺和木炭的比例恰當,誰都能做出來。更重要的是,三種原料也随處可得。硫磺和木炭不用說,硝酸鉀是複合肥料的主要材料,不僅化肥廠能弄到,只要有蝙蝠的地方就能提取,最早的硝酸鉀,就是古人從蝙蝠糞便裏弄出來的。”

桌上細長玻璃瓶裏插着鮮切的淡紫色桔梗,窗外霧氣湧動,他擡起眼睛,她才看清他眼角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你想搜索的東西,我已經告訴你了”

這個男人像腦海裏長了一個知網,看着她,平靜地說:

“那麽你的結論呢,李可可?”

“我……我覺得制作黑火.藥,或許不用這麽麻煩。”

李維多頂住他目光的壓力,盡量專業地胡說八道:

“我剛才看了,淘寶上就有現成的,現在的物流系統談不上規範,硝.酸鉀又不是違禁品,警方幾乎不可能追蹤到。”

“很好。”

陳利亞又點點頭:

“再一次完美避開了所有重點。”

李維多:“……”

可重點在哪,這個男人卻不提示,也不說話,就這麽垂眸淡漠地看着她。

她坐在橘黃色燈光下,只有小小一團,是一塊灰色的馬賽克,不說話的時候,安靜得不像話。

他看不清她的臉,料想她應該正縮在椅子上。

就這點體積和重量,如果她可以被他切成小塊,放進塑料袋,那他猜,他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來。

李維多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他方才說的東西,最後發現她的大腦,大概只适合用來做十以內的加減乘除法。

于是她眼巴巴地看向他,像個小可憐:

“大佬,好人一生平安。”

陳利亞:“……”

曹品:“……”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肥遺和那個離+一個我不大認識的字的小可愛的彈,無意中點開了什麽細節頁面,發現第一頁全是你們兩個互相扔炸彈哈哈哈哈哈

繼續來自靈魂的拷問:感情線會慢嗎?劇情線會慢嗎?

我寫着寫着覺得不對,我怎麽十萬字了還在寫這個……我後面還想寫海難孤島綁架求生劇情什麽的,就這速度,我……

還有大家不要等我,第二天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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