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明是懷着對涼薯的美好期待,在母親的懷裏入睡的,但繼國蜜只覺得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她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好像做了個噩夢。夢的上半截她還在跟一群涼薯手拉手圍成圈唱歌,夢的下半截就變成了大逃殺。
夢裏她瞧見了一雙男人的手,明明是雙好看的手,纖長白皙,骨節勻稱,就是這樣的手,卻硬生生撕開了小小的森林,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将她帶走了。
雖然不甘心,雖然很恐懼,但夢裏只能她只能像個木偶似的,無奈地遠望着東倒西歪的涼薯夥伴,任由男人拖拽着離去。
那漆黑的土地,那閃爍着螢光的樹木,那皎潔的月光,那些熟悉的景色連帶着耳邊的祈願,呼嘯着不斷後退,只有哀哀的哭泣聲始終緊追不放。
“大人,大人……”
“大人您在哪裏……”
她在黑暗的盡頭看到了一抹殷紅的影子,它拖着殘破不堪的身軀,跌跌撞撞地跟在自己的身後。在它的不懈努力下,兩人的距離逐漸縮短,最後直接到了一臂之間,影子只要向前伸長觸手就碰到她。
明明是最後關頭,明明影子已經離她很近了,但它卻像是被人蒙住了眼睛一般,只能胡亂地到處摸索,用沙啞地聲音發出哭唧唧的聲音……
那副狼狽的樣子看起來實在太可憐了,再加上它渾身上下那種莫名的熟悉感,讓蜜忍不住想要回應。她在夢裏憋足了一口吃奶的勁兒,終于勉勉強強提起了手臂,将手指伸向了影子的位置。
【在這裏哦!】
【我在這裏!】
、殷紅的怪物終于觸碰到了自己的主人。
“!!”
“是您!”
影子在那一刻發出了喜極而泣的聲音,無數殷紅的觸須癫狂似的在空中一陣亂舞,接着悉數纏繞上了她的指尖。它像是捧着什麽稀世珍寶那樣,小心地托住了她的手掌,聲音顫抖,态度恭敬,無比慎重地向她提出了保證。
“我會去接您的!”
”請再等等我。”
“這次一定……”
或許是這同伴似的宣言讓蜜感到了一絲安心,夢中那種讓人窒息的壓迫感,終于慢慢的淡去了。
而在那之後她就直接醒了過來,夢裏的努力如實反映在了現實生活中,蜜面無表情地望着天花板,覺得身體就像被掏空了那樣使不上什麽勁兒。而手指上,似乎還殘留着那種被什麽東西卷住似的,又軟又涼的觸感,若要細心觀察,似乎還能聞到指尖萦繞的一絲甜甜的,莓果似的香氣。
……
雖然說總喜歡擺出長男的架子,但事實上繼國岩勝還是個頗為心細的男孩,也有過一段孩童嬉戲的歲月。在那時候,他和弟弟妹妹們一起放過風筝,玩過捉迷藏,會興致勃勃地研究些孩子喜歡的小玩具,和下人們聚在一起讨論技藝,于燈下親手為弟弟制作過木笛,也為妹妹做過梳頭的小木梳。
但後面滿滿當當的“繼承人課程”擠占了他的事件,如果下課去玩,熬夜做手工,第二天就會困,然後劍術老的竹劍就會毫不留情地抽在“走神”的學生身上,艱苦的訓練磨傷了他的手掌,讓他一度握着筷子都會覺得手疼。
而那些被貶為玩物喪志的東西,自然全被父親扔了,就算面對自己的親生骨肉,繼國家的家主動起手來也毫不含糊。
做沒用的事就會被打,做的不好就會被打。
小小的男孩也不是沒有請求過,沒有阻止過。
但被揍成年男人一拳揍在臉上的感覺實在是太疼了,而且周圍的人又總喜歡用慈愛的語氣跟他說什麽——
“老爺這是為您好。”
“作為男子漢是不能流眼淚的。”
“不要松懈。”
“不該有的仁慈即為懦弱,會阻礙您成長的腳步,讓您像婦孺般無法提起劍。”
……
“不許哭,岩勝,不要讓人看你的笑話!你想被人說是廢物麽?!”
開始還會有點委屈,有點不解,但被揍的久了,連岩勝都忍不住全信了。
不想被罵了,不想被打了,不想被人恥笑,不想被人看成垃圾一樣……
我也想被誇獎啊,我也想變得有價值啊。
于是他學習着為人處事,把它們化為“繼國家繼承人”的人生信條,将曾今的自己唾棄為幼稚弱軟,堅定地走在被規劃好的道路上。
在那之後,父親終于會對他笑了,周圍人也跟着誇贊他的成長,一切都變得好起來了,這種轉變讓他覺得,可能這樣才是對的,是正确吧……
他在“變強撐起整個繼國家” 的路上越走越遠,表情也越來越不茍言笑,他逐漸變得像另一個父親。
但妹妹不一樣,她好像一直是原來那樣,會偷偷把被父親扔掉的東西收集起來,就算他一臉不滿地說什麽“自己已經不需要那些無聊的小玩意了”,妹妹也只是會露出撒嬌的笑容,輕輕地去扯他的袖子。
“我喜歡嘛,我玩具不夠多!”
“你就當把玩具給我,好不好嘛?”
妹妹把小小的“岩勝”,連同過去的回憶一并小心地藏了起來。
她是被父親嗤之以鼻的“金絲雀”,因為不是男人,所以握不起劍,寫不了詩,從不了政,甚至作為女人也不夠端莊,也不夠風雅,她不成體統,是個不被抱有任何期望的小女孩,好在足夠漂亮,到時候只要嫁人就好了。
他不覺得父親說的是錯的,因為周圍的人都是這樣的評價标準,但心裏還是會忍不住偷偷覺得她很好。
她真的很好……
光是看着她笑就能感到幸福。
和他被教導的冷漠,強硬不一樣,那是只能出現在女子身上仁慈、寬容的好,是必須被保護起來的,若是落在他身上,就變成了傻,必然會被父親呵斥,被下人們暗地欺辱。
那種樣子實在是太弱小了,讓他經常會止不住的擔心——
你會遇到父親那樣的男人麽?
你會被欺負麽?
我能為你做主麽?
我要怎麽樣才能保護住你呢?
他得很努力,才能維持住現在的生活,因為除了父親要求的道路,找不到別的什麽“微笑着變強實現願望”或者“看一次就成為天才”的方法。
因為還是孩子,所以得很努力,得咬着牙不能被比下去,才不會因為大人的随口一句,失去現在有的一切。
這種心情妒恨焦灼又疲憊,僅在呆在妹妹身邊才得以和緩……
“我應該做的還可以吧?”
“這種小東西太久沒做,好像就那樣了。”
“反正我也沒有花太大心思,你不喜歡就扔了吧。”
可能是怕年幼的小女孩用大人尺寸的農具會砸傷自己,第二天岩勝親自給蜜帶了個特質的兒童版小鋤頭。
雖然因為長久練劍,男孩的手掌相較從前結實靈活了不少,但刻刀還是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一些細小的傷口。此時,他有些緊張地将負傷的雙手背在了身後,因為拿不準見慣香粉首飾的妹妹的态度,口頭對禮物的評價也越說越低。
但好在她妹妹是個觀察新奇事物時相當仔細的主,她喃喃着“這就是鋤頭呀,尺寸剛好,我也能揮動诶”,對着光打量着鋤頭的外形,很快就發現了其中暗藏的玄機。
岩勝在木柄中部刻了些深深淺淺的格紋,正是他身上穿的那件紫黑色外衫的花樣。尋不着女子的花樣,他就在燈下照着自己最喜歡的衣服的圖案,仔細地雕刻了起來。
“和哥哥一樣。”
“感覺是很高貴沉穩的花樣,真好看啊。”
女孩摩挲着木制的花紋,贊賞的語氣讓繃着臉的岩勝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
目前為止,蜜表現的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在剛開始從阿系手中接過鋤頭的時候,望着男仆的臉,她露出了一個有些茫然的表情。在從他手中拿走東西後,走的更是幹脆,她直接躲在了岩勝的身側,似乎難得連眼神都不想多給他一個。
“哎呀,我怎麽覺得今天的小姐有些嫌棄小人。”
“請問小人哪裏沖撞了麽?”
這種有意回避讓阿系露出了困擾的表情,他觀察着躲在岩勝身後的蜜,态度十分的誠懇。
“這不是很正常麽?優秀的淑女會回避外人。”
可岩勝把女孩嚴嚴實實擋在身後,臉上那副“我的妹妹除了我誰都不喜歡這很正常”的樣子,看起來實在太過理所當然,讓阿系忍不住嘴角一抽移開了視線。他聽着不遠處的腳步聲,擡頭望向了逐漸走近的繼國緣一。
那個男孩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叢帶土的植物,在看到等待中的岩勝和蜜之後,露出了略帶歉意的表情。
“十分抱歉,我在路上遇到了這個,稍微耽誤了一會兒。”
“因為果實很多的樣子,就挖了過來。”
在緣一手中的,是一從生的郁郁蔥蔥的蛇莓,殷紅的果實像一盞盞精致的紅燈籠,沉甸甸地挂在深綠色的藤條上,那漂亮的色澤讓一旁自诩種植達人的阿系都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嘆。
“哦?”
男人收起了臉上燦爛的笑容,微微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