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亞扶着圖南從小巷離開,穿越冗長陰暗的巷子來到外面,才見昔日熟悉的聚居地早已面目全非,樓戰的增援車隊從廣場大道魚貫而過,輕型裝甲車碾過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只留下一灘模糊的血肉,廣場的方向正燃起熊熊烈火,灰白的煙高擎入天空,焚燒屍體的味道順風飄來,令人作嘔。

到處都是樓戰的人,搬運屍體運去焚燒的,背着槍煞有介事地巡邏的,站着抽煙調侃的,在聚居地的倉庫裏搜羅武器的……他們兩人只能貼着建築物的陰影小心躲避着前進,大門的方向有樓戰的人鎮守,夏亞和蘇澤約好逃亡後山彙合。

圖南捂着傷口艱難地挪動腳步,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卻還是拖累了夏亞,更糟糕的是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傷口處汩汩流出的血,雖然夏亞已經用衣服為他包紮過,但血似乎一點沒有凝住的跡象。

他有些抱歉地看着夏亞的側臉,身高還不到一米七的瘦弱少年卻要扛住一米七七的自己,夏亞的劉海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他大口喘息着拉開了外衣的拉鏈,圖南才見裏面的T恤已經被汗水浸得幾乎透明,像薄紙一樣黏在夏亞身上。

他實在忍不住了,張嘴想說“你放下我自己逃吧”,卻忽然看見地上多出了一道影子……

“小心——”

刀影自身後閃電般劃下,千鈞一發之際圖南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竟用身體将夏亞狠狠撞開!

鋼刀落下的瞬間他只感到那刀又重又韌,接下來手臂就沒有知覺了,昏迷前他仿佛看見自己的手連同小臂無聲地掉落在夏亞腳邊,這之後世界就徹底黑了下來。

軍用吉普飛馳而過,濺起一地鮮血,黑框鏡少年回頭看見車燈襲來,連忙拔腿狂奔,卻一腳踩在滿地彈殼上,跌摔在地,手忙腳亂地想要趴起來,一擡頭猛地看見眼前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正睜大眼看着他,他一把捂住嘴将驚吓的喊聲硬是吞了回去,可是身後的吉普車已經停下了,雪亮的前車燈如探照燈一樣籠罩着他,他只好趴在血泊和橫屍中,面對着死者猙獰的眼睛,顫抖的牙關使勁咬住手背。

不能發抖不能發抖不能發抖……

閉上眼,想到廣場上堆積如山的屍體,火焰在他們身上扭曲着燃燒,越燒越旺,越燒越高,像一座陰森的,咆哮的,死魂靈的高塔,他不想成為其中的一個。

這麽想着,終于控制住了戰栗的身體,可他背對着敵人,沒法知道敵人的動向,會不會被識破?或者真的當成屍體被運去廣場焚燒?不不,不會的,那是一輛軍用吉普,不是用來拖運屍體的卡車,只要對方不識破他的僞裝,只要對方不識破……

也不知道煎熬着等了有多久,身後總算傳來引擎再度發動的聲音,軍用吉普從他身邊駛過,他一動不動地趴着,等到四周徹底安靜下來,才失魂落魄地爬起來,跌跌撞撞躲進前方的醫療室,蜷縮在門後一邊大口喘息一邊瑟瑟發抖。這一路過來他沒有見到任何一個活口,吳明先生是對的,不逃走只能一死,即便他是蘇澤也無力回天,更何況他不是。

頭頂突然傳來腳步聲,阿學悚然擡頭,天花板的背後隐隐還能聽見兩道陌生的男聲,在說什麽他聽不清,但那很顯然是樓戰的人,他們應該是在搜刮藥品,這個地方不宜久留。他探頭望了望門外,确定外面暫時安全,正要拉開門一逃永逸,就在這時天花板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騷亂聲,乒裏乓啷什麽東西砸在地上,緊接着是女孩的叫聲。

愛琳?!是愛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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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掉頭往樓梯上奔去,女孩的叫聲起先是憤怒,後便夾着哭腔,再後來就戛然而止了,阿學心頭一沉,怒吼着推開門板,只看到兩個男人将愛琳壓在地上,女孩的額頭磕出了血,已經失去了意識,她的上衣也被這兩個禽獸扯開。

兩名男子見有人闖進來,咒罵了一聲提槍站起,阿學閉着眼雙手舉槍一股腦地扣動扳機,左輪手槍的槍膛轉動着,連續幾聲槍響後,房間裏徹底沒了聲息。

阿學睜開眼看到兩名男子早已倒斃在地上,趕緊上前,發現愛琳還有脈搏和呼吸,他拍打着她的臉頰:“愛琳!!愛琳!!醒醒!!”

見叫不醒對方,阿學只好扶起女孩,準備背她下樓,這時身後一名男子卻突然站起來,突擊步槍的槍口對準了兩人:“小王八蛋!!”

阿學驚恐地瞪大眼,然而男子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刀尖就從他胸口穿刺而出。

男人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軟倒在地,阿學看着雙手将匕首奮力從男子身體裏拔出的吳明先生,又是驚異又是感激,吳明沒有理會他激動萬分千言萬語的表情,蹒跚着扶門而出,催促道:“快點!”

現在不是問“你怎麽回來了”的時候,阿學點點頭背着愛琳跟随吳明下了樓,三人往後山的方向趕,走到街角時吳明卻忽然掉頭,推着黑框鏡少年道:“往回跑!我掩護你們!”

阿學知道前方一定是樓戰的人來了:“可是……”

“跑!!”吳明換下彈匣,不由分說道。

阿學不敢再耽擱,背着愛琳往回狂奔,身後果然傳來槍聲,他咬着牙心裏一遍遍祈禱着,你一定不要有事啊吳明先生!

背着昏迷的女孩沖進一條巷子裏,就在這時槍聲平息了,他一下站住腳步,巷子的出口近在前方,不過十來步的距離,現在只要什麽都不想,從出口跑出去就好了……可是他卻無論如何邁不出那一步。

不能丢下吳明先生。心中打定了主意,他放下愛琳,找了一堆垃圾袋和垃圾箱将女孩隐藏好,又掉頭跑了回去。

街道上早已恢複冷清,只有槍戰後的孤煙四處飄散着,他大着膽子沿着建築物的陰影小跑着折返,遠遠便瞧見一個身影靠在牆邊。

“……吳明先生?!”

那身影朝他轉過頭來,果然是吳明,他感激不已地奔上前:“太好了我還以為你……”

話音未落吳明就倒在了他身上。

阿學本能地托住對方的身體,卻沒想到那身體那麽沉,像一座土崩瓦解的高牆,仿佛已失去最後一分支撐的力量,他不安地低下頭,看見對方腹部巨大的傷口。

“不、不會有事的……”他手足無措地将吳明放下來,看着身體已經開始不自覺痙攣的吳明,“吳明先生你不會有事的……”将兩只手都捂在吳明的傷口上,手掌甚至觸到了滾燙的腸子,血還是不斷冒出來,将他的一雙手都染紅了,眼淚在這一刻奪眶而出,糊花了他的鏡片。

吳明渙散的瞳孔一直盯着他,嘴唇簌簌翕動着,像是有什麽話要對他說,阿學忍住痛哭的沖動附耳過去,只聽見吳明在他耳邊用盡全力吐出最後幾個字:

“霜……霜湖種子銀行……”

“什麽……霜湖種子銀行是什麽?”

他被對方的話搞糊塗了,可是吳明臉上痛苦掙紮的表情卻釋然一般松弛下來,他用最後的力氣握住了少年的手。

阿學看着吳明就這樣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想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人臨死前的表情,活着的時候他和身邊的人格格不入,死去的時候似乎也要特立獨行,那雙眼睛裏仿若沒有一絲憤怒,沒有一點悲傷,那般的如釋重負。縱使他的目光中還有遺憾,在那份如釋重負前,似乎也只是微不足道的星火。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理解,這個總是在強調自己不能死,不惜拿同伴當肉盾,被人們貼上自私自利的标簽的男人,為什麽在死亡真的降臨時,只留下一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便能走得那麽灑脫。

阿學背着愛琳好不容易逃到後山,樓戰的人馬數量并不足以封鎖整個後山的通路,但後山瞭望臺卻足以監控大片區域,他終究還是沒有躲過樓戰的耳目,身後,火把和手電的光猶如一張網朝他們撲來。

他背着愛琳,腳踝又在方才上山時扭傷,被樓戰的人追上只是時間的問題。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這樣趕盡殺絕?!弱小的人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嗎?!

他将愛琳往背上馱了馱,狠狠一咬牙準備搏命一逃,身後的追兵們在這時開槍了。

第一發子彈落在腳邊,第二發就“嗖”地沒入他的大腿,他猛地往下一跪,這次再怎麽咬牙也沒法堅持了……所謂的弱者,就是關鍵時刻連運氣都不會站在他們一邊的存在嗎……

E ON小兔崽子,快點出來吧,知道你在這裏~~~”

“臨死前還想玩躲貓貓嗎?”

追兵們的聲音越來越近,調侃聲中帶着愉悅的笑意。

阿學矮着身子躲在灌木叢後,手電和火把的光不時從頭頂上方掠過,他咬緊牙關一個勁在心中祈禱着,不要發現不要發現不要發現,然而事與願違,嚓嚓嚓的腳步聲仍是朝這邊靠近來。

烏黑的槍管撥開眼前的灌木,那一刻他幾乎覺得自己死定了,這時不遠處卻突然響起“啊——”一聲粗噶的慘叫。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該死是喪屍!!”

那只幾乎就快戳到他額頭的槍口又縮了回去。

阿學聽見外面槍聲此起彼落,夾雜着咒罵聲:

“他媽的這地方怎麽會有這麽多喪屍?!”

他躲在灌木叢後一動不敢動,聽見喪屍發出渾濁的咆哮,有什麽接二連三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喪屍還是樓戰的人。

“太多了!幹不完的!咱們撤!”

領頭的人一聲令下,槍聲又響了兩下,然後火光和手電的光都迅速遠去了。

但是周圍還是聽得見腳步聲,那些方才還迅如野獸的腳步聲像是有默契一般停了下來,集體掉轉了方向。

嚓嚓。嚓嚓。

阿學聽着這些拖沓的腳步聲鬼魅一般四面八方朝他靠近,知道是喪屍嗅到了他和愛琳的氣味,只是不知道這些喪屍現在離自己還有多遠的距離。喪屍的前期行動速度或許很緩慢,但一旦發現獵物就會加速猛撲過來,而且力大無窮,在近處遭遇時普通人根本不是對手。在黑暗裏這些喪屍雖然也和人類一樣看不見,但它們的嗅覺十分靈敏,當人的味道強烈到某個程度,就會激得它們亢奮起來群起而攻之。

他的左輪手槍裏還剩下一發子彈,而這裏的喪屍明顯不止一只。

可惡……不管怎麽掙紮,弱者終究還是逃不了一死嗎?!

他回頭看着身後昏迷的女孩,想到就在昨天,他們所有人都還好好的,聚居地那平靜得令人乏味的日子,如今卻再也回不來了……

他現在只剩下一個選擇,是兩個人一起被喪屍活活咬死,還是……

記得愛琳曾經說過,就算死也不要變成喪屍,絕對不要死在喪屍的手裏。女孩子想必對這種惡心巴拉的怪物深惡痛疾吧。他決定将那最後一發子彈留給愛琳。

然而朝着女孩擡起槍口,卻遲遲無法扣動扳機,心中兩個聲音争執着,一個聲音嘲笑着自己,果然是弱者啊,不折不扣的弱者啊,另一個聲音卻懇求着,再等一會兒吧,再等一會兒,在它們沖過來的最後一秒我一定會扣下扳機的!

明知道等喪屍真的撲過來,可能就沒有機會了,甚至最先被撲咬到的會是愛琳,可他不知道在這最後最關鍵的一刻,他還在猶豫什麽,等待什麽。

腦海裏掠過許多畫面,像飛速疾走的走馬燈,然後“啪”地一下停在某一處記憶片段上,那是他和愛琳在槐樹下的石桌旁聊天的某個傍晚:

——阿學你這麽悲觀可不行啊,我是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會放棄的。

——又沒有武器,四面八方又都是喪屍,還不叫最後一刻嗎?所以一定要留一發子彈,至少讓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

——如果沒有武器又被喪屍包圍,就喊救命好了。

——開什麽玩笑啊……

——不是開玩笑,是真的,因為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

記憶中是女孩坐在石凳上,雙手向後撐着凳子,望着夜空,認真而感激的表情。

“那個時候我大概也是吓傻了吧,像個孩子一樣哭喊着救命,但其實心裏也清楚,附近哪裏還有人啊,即便遠一點的地方有人能聽見我的呼救,等趕過來估計也只能為我收屍了,可結果……”愛琳側頭看着他,“那些喪屍突然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不到五分鐘全死光了。”

阿學不可思議地瞪大眼。

“是不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愛琳笑起來,“我那個時候的感覺你根本沒法想象,因為到處都沒有看見救我的人,而那些喪屍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全死光了,那一刻我甚至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這一定是神救了我。後來,我知道救下我的其實是一位狙擊手。”說着拍拍表情震驚的少年的肩,“所以以後要是絕望的時候,就大聲喊蘇澤哥的名字吧,他也許就在什麽地方,方圓一公裏以內,他都可以拯救你。”

阿學流着淚垂下握槍的手,深吸一口氣用全部力氣孤注一擲地大喊着:

“蘇澤哥!!你聽見了嗎?!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他的聲音在偌大的樹林間萦繞,他不清楚這聲音能否飄到一公裏以外,但呼救聲顯然也吸引了喪屍,嚓嚓嚓的腳步聲變得更快更密集了。

但無論如何他呼救了,做了最後一搏,就算這個時候被喪屍圍攻,他也可以了無遺憾地說出那句“直到最後一刻我也沒有放棄了”。這麽想着,他将槍口抵在愛琳的額頭上,時刻做好最壞的準備。

一只喪屍咆哮着朝灌木叢後的他撲來,他幾乎都能聞見對方大張的嘴裏發出的惡臭,然而就在此時——

“砰。”

那張牙舞爪的怪物轉眼只剩下一張血盆大口,他的頭完全爆開了。

接着是第二槍,第三槍,第四槍……

連續七聲槍響,伴随着喪屍們接連倒地的聲音,林中倏地安靜下來,只剩下回旋的風。

阿學将槍口從愛琳額頭拿開,握着槍的手背抹去不斷溢出眼眶的淚水。

謝謝你,謝謝你蘇澤哥……

讓我覺得當一個弱者也是很好的,也是能夠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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