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幕降臨,不大的醫療站轉眼就變得無邊的黑沉,窗外不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好似他們此刻不是身在人類的都市,而是身在危機四伏的叢林。阿學找了只蠟燭點亮在桌上,火苗照亮的區域不足一坪,卻在心理上帶來不少安慰,他又确認了一下四面的窗戶和大門都已鎖好,這才一身疲憊地在蠟燭旁坐下。

被愛琳救下的女子一直徘徊在愛琳的隔離室外,回頭問阿學:“她怎麽樣了?能拿到疫苗救她嗎?”

阿學只能安慰對方,其實自己心裏也完全沒有把握。

女子手扶在隔離室的玻璃上,顯得十分內疚。

醫療站有不少空床,連日來他們都是在車上将就着過夜,現在終于能躺在床上休息一下,雖然眼下還有很多要操心的,但始終還是難以抵擋睡意的襲來,阿學打了好幾個哈欠,眼睛都快睜不開,想着就先睡一下下吧,只一下就好,便倒在了床上。

圖南坐在床邊,單手撩起衣擺想把身上沾染了血跡的T恤脫下來,然而左手卻使不利落,這時身後有人搭了把手。

圖南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夏亞,少年的體溫就貼在身後很近的地方,他有些漫無邊際地想着,雖然冷得像冰塊一樣,但身體也是有熱度的呢。

“謝謝,不用了,”圖南別過臉,“我自己能行。”說着又低頭去解腿上的刀套。

夏亞的體溫還在身後,淡淡地熨着他赤裸的後背,他仿佛能看見那雙黑得一絲光都不透的眼睛靜靜地注視着自己,這讓他越發地沉不住氣,手指怎麽都解不開那幾顆搭扣。

半晌,身後的夏亞出聲道:“我幫你吧。”

“不用。”圖南斷然拒絕,同時恨自己的左手不争氣。

身後靜了片刻,清澈的少年音又再次道:“我幫你吧。”

一模一樣的四個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就像機器人。圖南被這連畫聲波圖恐怕也都是一條直線的聲音莫名氣紅了眼圈:“我說了不用就不用!”

身後徹底安靜了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淡淡的體溫終于也消失了。

圖南頹然地松開左手,腿套帶着那把傘兵刀當“啷落”在地板上,他低垂着頭坐在床邊,忽然之間一點睡意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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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只貓頭鷹飛過,夏亞警覺地睜開眼,看着搖動的蠟燭火苗皺起眉頭,黑暗中傳來一下接一下的“咔噠”聲,他起身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聲音是從病房傳來的,夏亞來到房門外,見圖南盤腿坐在床上,左手握着手槍正練習着單手換彈匣的動作,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轉身正要離開,忽然聽見房間裏的圖南出聲道:

“啊,吵醒你了嗎?”

那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就像那個下午在新倉庫外喊住自己的那個陽光少年,夏亞一動不動地背貼着牆壁,不知為什麽臉就紅了,想着應該以怎樣的表情告訴對方“你沒有吵醒我”,這時卻聽見房間裏另一個聲音:

“沒,我睡多久了?”

是睡在另一張床上的阿學。

黑發少年低頭茫然又失落地盯着自己的腳尖,原來剛剛那句話圖南是在問阿學……

黑框鏡少年坐起來,他只想睡一會兒,倒下去的時候連眼鏡都沒摘,哪曉得一睡就兩個多鐘頭了,他看向盤腿坐在床上的圖南:“你一直沒睡嗎?”

“嗯,”圖南低聲道,聲音裏帶着隐憂,“不知道蘇澤哥他們怎麽樣了?”要從藍傲文的手上偷疫苗,真的是不成功則成仁。

阿學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起身下床:“我去外面看看。”

圖南目視阿學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靠在床頭長籲一口氣,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正在他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阿學突然跌跌撞撞地跑回來:“圖南!你知道夏亞去哪兒了嗎?我哪裏都找不到他!”

圖南一下坐直身子,無措了片刻,才驚慌地下了床。

他們在醫療站裏裏外外都找了一圈,夏亞不知所蹤。阿學站在大門口看着玻璃外濃重的夜色,心急如焚:“這裏是高危封鎖區啊,他到底跑哪兒去了?!”

“他應該是去找蘇澤哥他們了。”身後的圖南忽然平靜地出聲。

阿學驚愕地轉過頭,圖南站在蠟燭旁,垂眸看着空空的桌面:“他的槍也不在了。”

黑框鏡少年急得團團轉:“這小子!真的瘋了嗎?!”

圖南靜靜地凝視着桌上的灰塵勾勒出的那把步槍的輪廓。以為你只是同情我,我不想要那種同情,可是到頭來發現其實那都不能算是同情,只不過是一種你以為你應該對我負有的義務,那比同情愧疚還讓我難過。

還記得剛認識奶茶時,小貓咪的戒心總是很重,他每次去投喂,最後都被抓得滿頭包,可是一天天地堅持下來,奶茶終于開始親近他,從吃完後甩甩尾巴就跑,到後來會舔舔他的手指,再到後來每天纏着他撒嬌。

夏亞總讓他想起奶茶,可現在他才知道,他們根本是不同的。

你離開是對的,有什麽必要守着我這個弱者呢,你的眼睛裏從來就只有強者,也應該只有強者。

大切諾基在路邊緩緩停下,雷哲降下車窗,望着遠處的風景久久回不過神。

一輪光亮勾勒出遠方山的輪廓,在這個崩壞的末世,他們已經許久沒見過這樣壯觀的光景了。

“找到藍傲文了。”他有些感慨地笑着,回頭看向副駕駛席的蘇澤。

黑發的狙擊手望着那座仿佛在閃閃發光的山,一語不發。

登上高高的山崖,便離那光亮越來越近,雷哲只覺得仿佛連吹來的風都是金色的,但他有些跟不上前方蘇澤的步伐,狙擊手先生走得太快了,而且越來越快,好像随時準備……甩掉他?

“蘇澤,等等我!”雷哲朝前方疾走的黑衣青年喊道,一路陡升的高度讓他有些心驚膽戰。

蘇澤沒有停下腳步,他們前方的山坡快要呈垂直狀了,雷哲望向右手邊:“我們可以從那邊走!”雖然繞一些,但是安全很多啊!

蘇澤的背影停滞了一下,而後忽然向上縱身一躍,兩三下的功夫便沿着那面近乎垂直的岩壁攀到了頂點。

雷哲看得目瞪口呆,這是在演暴力街區還是在玩刺客信條?用得着這麽拉風?!“喂——”他大喊。

這次蘇澤終于回頭了,站在高高的山巅,帶着複雜的表情垂首看了下方的雷哲一眼,雷哲攤手想問“什麽意思”,一眨眼對方的身影已倏忽消失在視野外。

雷哲後知後覺地瞪大眼,這家夥根本從一開始就想甩掉他!

蘇澤翻過山崖來到最高處,腳下一片熾熱的燈火。

山腳下是浩浩蕩蕩的車隊,光是目之所及的車輛就有三十多輛,其中還包括為數不少的輕型裝甲車。駐紮的車隊燃起篝火,竟然還有恃無恐地支起許多帳篷,也不知是太久沒遇上敵手已經不知危險為何物,還是幹脆藝高人膽大誰都不放在眼裏。他現在離這只車隊差不多一公裏的距離,還是站在山上,仍能聽到喧嚣的人聲。豎起耳朵,甚至還能聽到狗吠聲。

這是一只強大到連樓戰也不敢貿然沖突的車隊。

三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太多東西,如今的藍傲文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藍傲文。這三年來他都是借別人之口了解到關于藍傲文的零星片段,人們提起他的冷血,提起他的強大,提起他的殘忍,謠言摻雜着事實,真真假假,起初他還可以在心中為這個人辯護,然而日複一日,記憶中那個藍傲文終于也模糊了。

偶爾會有人說起藍傲文曾親口說過這片大陸上有個比他更厲害的狙擊手,他叫蘇澤,還有些添油加醋的“藍傲文親口說”的料,比如“那個狙擊手誰都惹不起”……而這似乎是他們兩人之間最後的聯系。除此以外人們口中的那個藍傲文,仿佛就是另一個人。

他沉默地望着腳下燈火通明的場景。如果這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我并不想來打擾你。希望我們再次重逢的時候,對你來說我只是那個比你更厲害的狙擊手,再無其他。就像我們彼此期待的那樣。

他蹲下來,取下背包想拿出望遠鏡,才發現望遠鏡在雷哲身上。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揶揄的口哨聲:

“不會吧,他們還養狗?日子過得夠滋潤啊!”

蘇澤認栽地沉了口氣,回過頭,只見花邊美男老遠地坐在一塊岩石上,小心舉着望遠鏡朝山下打望,抖着腿以掩飾小腿的顫抖。

“想看什麽?我幫你看啊。”雷哲晃着望遠鏡問他,“你想看藍傲文在哪裏嗎?可惜我不知道藍傲文長什麽模樣,不過我估計你知道……”說着瞟了一眼沒說話的蘇澤,“告訴我藍傲文長什麽樣,我幫你瞅瞅呗。”

蘇澤依舊目不斜視地望着山下。

雷哲也沒再問,眯縫着眼透過望遠鏡細細分辨着,圍在篝火旁熱鬧暢飲的幾乎是清一色的純爺們,而且全是青壯年,其中也有好些外國友人。而他只在其中看到一個幹瘦的老頭兒,還有兩個女人,正蹲在一輛旅行拖車後喂狗,看那兩只德國牧羊犬活蹦亂跳的身影,就知道平日吃得不錯。

“哦哇哇,那個手臂上紋中國龍的家夥看上去很吊啊,是藍傲文嗎?”

沒有回答。

雷哲又繼續觀察:“藍傲文喜歡大馬士革彎刀嗎?”等了半天沒見答複,自個兒點點頭,“看樣子不喜歡。”他順着那一溜篝火望過去,居然看見LEON,他沒有和衆人坐在一塊兒,而是坐在陰暗處一塊岩石上,似乎正和身邊人說話,只是看不清那身邊人的模樣,直到LEON兩手撐在岩石上,向後一仰,雷哲才看到他身邊人一頭慵懶的蜜色卷發,堪堪及肩的長度,稍一側過身,跳動的篝火映亮那人45度的側臉,舉着望遠鏡的雷哲不由睜大眼。

蘇澤察覺到雷哲的異常,轉頭問:“看到什麽了?”

雷哲依舊舉着望遠鏡,吹了聲口哨:“呵呵,看到大美人~~”

蘇澤收回目光,抿住嘴唇半晌,還是按捺不住地出聲道:“什麽樣的大美人?”

“我以為你對這些不感興趣呢,”雷哲笑着聳肩,“你喜歡什麽樣的?直發還是卷……”

“卷發,蜜色,及肩。”蘇澤一徑打斷他,問道,“你說的大美人是這樣嗎?”

雷哲拿下望遠鏡,目瞪口呆地看向他。

那表情蘇澤一看就明白了,他收回視線望向沙漠中的龐大車隊,眼神沉下來:“他就是藍傲文。”

雷哲手裏的望遠鏡掉在地上,驚訝難當地看向蘇澤。在他的想象中,藍傲文應該符合标準的海盜頭目的形象,即便不是五大三粗的糙老爺們,也該是森嚴古板,一臉邪佞的男子,怎麽可能是那種杏眸高鼻,靈氣十足的美男?

蘇澤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面朝夜色與火光交織之處。

雷哲不死心地拿起望遠鏡,卻見山腳下的車隊裏似乎是起了一陣騷動。兩個一身迷彩裝的男人正将一個年輕人一路拖到篝火處,像丢垃圾一樣一把扔到LEON所坐的那塊大岩石前。

車隊的所有人都陸陸續續圍攏來,方才的喧嚣頃刻間安靜下來,連那兩只德國牧羊犬也沒有吠叫了。

LEON站起來,卻不去看那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年輕人,而是低調地走到一邊。這下雷哲便将他身邊那個蜜色卷發的美人一覽無遺,他一側的頭發掠在耳後,露出線條優美到令人扼腕的側臉,這個靈得如同從畫中走出來的人,竟真的是男人。

而且……看那一行行人站在這個陰柔俊美的男子面前,皆是噤若寒蟬不敢動彈的樣子,這人毫無疑問就是藍傲文。

藍傲文神情淡漠地看着趴在他腳下的年輕人,從望遠鏡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年輕人撲在地上,渾身顫抖,根本不敢擡頭。藍傲文從岩石上姍姍站起,他穿着一件貼身的白色背心,淺灰色的外衣披在肩上,用袖子在胸前打了個結,就身高而言藍傲文倒是和他和蘇澤都差不多,但是因為身形纖瘦,顯得更高挑,他走到年輕人面前,伸出右手,先前拿大馬士革彎刀的漢子将刀遞過去,藍傲文掂了一掂反手拿在手裏,低下頭,似乎是讓那年輕人擡起頭來。

瘦削的年輕人顫巍巍地擡起頭,藍傲文微微颔首,蜜色的卷發自耳畔垂落,本來還在顫抖的年輕人仿佛忘記了恐懼一般,只靈魂出竅般仰着頭,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和四周那些兇神惡煞的男人們都不同,他如此俊美,如此令人着迷,就連持刀的手臂上收緊的肌肉線條,也優美得好像不是為了暴力和殺戮而生的……

山頂山腳皆是一片死寂,直到某一秒雷哲飛快地拿下望遠鏡。那望遠鏡仿佛成了燙手的芋頭,差點拿不穩摔下懸崖,而雷哲的臉色此刻已是一片蒼白。

他看向正朝自己望過來的蘇澤,必須深深吸氣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心情:“……那真的是藍傲文。”

蘇澤平靜地移開目光,收拾好背包,提上突擊步槍:“我們去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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