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圖南只記得那是很混亂的一夜,先是不省人事的阿學被人粗暴地扔進房裏,卻一直沒見到愛琳回來,那天晚上再沒有人給他們送來晚飯的殘羹冷炙,而整座營地也終于不再靜如墳場,透過窗戶上橫七豎八釘着的木板的縫隙,明亮的光線交織着射進昏暗的房間,伴随着汽車引擎的嗡鳴聲和排氣管的陣陣噴吐聲。
樓戰帶領了一只精銳小隊,即将于當晚離開洋館,他如此布置,意圖只在避開藍傲文的耳目。
蘇澤被寧菲帶到即将出發的車隊前,樓戰所帶的這只精銳車隊包括一輛軍用卡車,一輛輕裝甲車,兩輛軍用悍馬和一輛黑色路虎,目測人數不超過二十人。
黑色路虎敞着車門,樓戰正坐在副駕駛席的位置,依舊是一身黑色大衣,戴着一只頭戴式耳機,一只腳跨在車上,一只腳踏在車外,似乎在聽無線電廣播,車隊其它車輛和人員均已整裝待發,只等着這個人發話,便可即刻啓程。
“現在除了你和藍尚武,其他人都沒有留活口的必要了。”樓戰摘下耳機放在駕駛臺上,側身轉向車外,看着沉默的年輕狙擊手,“走之前我想你見一個人。”
身後有腳步聲,蘇澤聞聲回頭,看見逆着車燈的光走來的小個子男人,男人朝着樓戰的方向一副點頭哈腰的姿态,然後才轉向他,蘇澤虛起眼,男人的右眼似乎是瞎的,眼睛裏一片渾濁,額頭至右眼的位置是一大塊可怖的燒傷,但他還是認出了對方的臉:
“……貝吉?”
名叫貝吉的小個子男人諷刺地揚起嘴角:“好久不見了,蘇澤。”
蘇澤蹙眉,當年他和藍傲文分道揚镳的時候貝吉還在藍傲文的車隊裏,卻沒想到如今他會在樓戰的陣營裏。
貝吉小心看向路虎車上的樓戰,樓戰背靠着椅背,姿态好整以暇,貝吉這才仿佛完全放開了手腳,對蘇澤道:“是不是意外我會在這裏?”說着冷冷地扯動嘴角,“如果我還在那個魔頭的車隊裏,恐怕我們也見不上面了。”
“你想說什麽。”蘇澤問。樓戰在臨行前特意安排貝吉和他見面,顯然不是為了讓他們敘舊的。
“不想知道我的眼睛是怎麽瞎掉的嗎?”貝吉摸了摸自己疤痕密布的右眼,見蘇澤神色冷凝,笑了一聲,“是,你對這個不關心,那你總關心肖陌吧。”
黑衣青年的眼光驟然一凜。
“那個時候你正在昏迷,當時發生的事都是事後藍傲文告訴你的,真相到底是什麽,你至今不知道,我說得對吧。”貝吉見對方神色大動,心中不由更加快意,繼續道,“當時為了拿到疫苗救你性命,車隊必須和樓戰大人的車隊裏外配合,我們這邊需要有人潛入水底,沿河堤安放炸藥,再将喪屍群引入埋伏圈中,引爆炸藥,潛水去安裝炸藥是最關鍵也最危險的一環,這個工作當時是由肖陌去做的。藍傲文一定告訴你肖陌當初是自願去安裝炸藥的吧。當時車隊裏的其他人,包括我,都以藍傲文馬首是瞻,你就算問其他人,得到的答案也不會有兩樣。當年車隊裏那些人,死的死,沒死的也都繼續追随着那個惡魔,”說到這裏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我是唯一可以給你真相的人。”
“藍傲文不可能強迫肖陌。”
“是嗎?你真這麽想嗎?”貝吉挑眉,“真的一點都沒有懷疑過嗎?比如為什麽兩個同樣擅長潛水的人,偏偏會是肖陌去執行這個任務?為什麽明明勢同水火的兩個人,偏偏是藍傲文親自掩護肖陌?再比如……為什麽肖陌潛水安放炸藥全程都沒有出意外,偏偏等到所有炸藥都安置完畢,卻在這時出了意外?為什麽藍傲文那麽強的人,竟然沒能救得了他?”小個子男人眯起眼,語氣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如果沒有這些懷疑,你當初又為什麽要離開車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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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吉話音落下,等着蘇澤答話接招,黑衣的青年只不發一語地看着他,現場一片死寂,兩個人身邊好似連夜晚的霧氣也凝固了。寧菲默不作聲站在一旁,注意着樓戰,後者則靜靜地注視着兩人,像一場荒誕劇的唯一觀衆,眼神深不見底。
“你的眼睛是怎麽瞎的。”許久的安靜後,蘇澤忽然問。
貝吉愣了一愣,哼笑道:“怎麽,現在感興趣了?對藍傲文來說,身邊只有兩種人,有用的和沒用的,我不過是不巧被他貼上了沒用的标簽。”說着摸了摸額頭的傷疤,口吻難得有些悲傷,“這是在一次突圍行動中留下的,作為誘餌的那一隊除了我沒有一個活口……那個時候我雖然已經開始提防藍傲文,但是他的手段太高明了,最後我們還是全被他擺了一道……”
“所以你很恨他吧。”蘇澤淡淡地道。
貝吉眨了下眼,才突然醒悟過來,氣急敗壞道:“蘇澤,你以為我在騙你?我告訴你,真正騙你的人是藍傲文!肖陌根本不是自願去潛水安放炸藥的!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藍傲文安排好的!”
“我是想知道真相,但不是你說的這些真相,不過你的話反而讓我安心了。”蘇澤不再看貝吉,轉向樓戰,“讓他們帶我回去吧,我和這個人沒什麽好說的了。”
樓戰坐在車上,神情莫測,不置可否。
蘇澤便自己轉身返回洋館,這時身後的貝吉忽然提高聲音:
“那次行動之後我們找到了肖陌的屍體!”
蘇澤倏地停下腳步。連寧菲也不自覺皺起眉頭。
貝吉望着那道驟然僵滞的背影,臉上挂上得勝的笑:“原本我們都以為藍傲文不過是丢下肖陌一個人在喪屍群裏等死,”他頗為感慨地搖搖頭,“事實證明我們都太小看那個魔頭了……”
樓戰往車座後靠了靠,在昏暗的車廂中微微眯起眼。
“肖陌并不是被喪屍襲擊而死的,”貝吉說,“他是額頭中彈而死的。”
蘇澤猛然回過頭來。
。
孟安儒躺在地上,仰望着天花板上交織的光影,樓戰的精銳車隊啓程離開了,即将帶走營地裏最後一絲光亮,他注視着昏黃的光線在天花板上一點點拉長變暗,想起小時候在安克雷奇的老家,那時他們家窮得叮當響,老媽跟人跑了,上了一輛漂亮的房車揚長而去,只留下他和老爸手牽手站在房門下目送的身影。後來有一天家裏被斷電了,他和老爸把沙發搬到露臺上,眺望着天邊的極光,那天的極光觀測指數有4,所以雖然屋子裏一點燈光火光也沒有,天空依然閃閃發亮。老爸就和他聊起爺爺年輕的時候,那個帥氣的、風雲的,曾經是聯邦調查局二把手的爺爺。
一直到很晚,他都睡進冰涼的被窩裏了,極光依然在天花板上瞬息萬變,那是他記憶中唯一一塊頹敗冷清的天花板。當他長大成人,躺在床上,看到的都是華麗精美的天花板,柔和的燈光籠罩着KINGSIZE大床上的他,當燈光熄滅,窗外大都市璀璨的燈火映照在天花板上,比極光更好看,他躺在溫暖的被窩裏,不肖一分鐘就睡了。
已經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長久地、清醒地注視着這樣一塊頹敗冷清的天花板了。
ASHES TO ASHES,DUST TO DUST。人從哪裏來,終歸還是要回到哪裏去。
天花板完全黑了下來,只剩下慘白的月光,孟安儒喃喃道:“警官,我餓了。”
“……忍忍吧。”一牆之隔外傳來藍尚武的聲音。
孟安儒怔忪了片刻,才眨眨眼,意識到那并非自己的幻聽,他坐起來,挪到牆邊,踢了一腳牆壁:“你還沒睡?”
“還早。”藍尚武說。
“是嗎?”孟安儒望了望窗外,外面一片漆黑,連個月亮都沒有,“我還以為已經午夜了。”
“你晚上說餓的時候,一般都是八點半的樣子。”藍尚武回答。
孟安儒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肚子,心說我的生物鐘這麽準啊。
雖然藍尚武讓他忍忍,但是孟安儒也心知肚明他就是忍再久今晚也注定吃不上晚飯了,準确地說,以後都吃不上了。
樓戰得到了抗體所在的地址,不會留着他們養着玩。樓戰又沒有國際刑警這麽無聊。
“……我不想當餓死鬼。”孟安儒倒在地上,小時候餓肚子的經歷好像又死灰複燃了,“我最怕餓了。”
牆壁那頭安安靜靜的。
孟安儒閉着眼睛說:“都這個時候了,我也跟你說句實話吧,其實我要是想跑,多的是機會。”
牆壁那邊半晌才傳來一聲:“是嗎……”
“知道我為什麽沒跑嗎?”孟安儒問。
“為什麽?”
“因為有一次你在藥店搜羅藥品時我站了一下那裏的體重計,”他像賣關子似的頓了頓,才說,“我發現我的體重竟然增加了。”
“……”
孟安儒睜開眼笑看着黑漆漆的牆壁,很想知道此刻藍尚武的表情。
走廊外傳來陣陣腳步聲和雜七雜八的人聲,孟安儒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緊緊盯着那扇房門,像是等待醫生下達死亡通知單的病人,有人從門板的開口處朝他望了一眼,而後“咔嚓”開了門鎖。
除了一聲“出來”,來帶他走的男人什麽也沒說,孟安儒也什麽都沒問,站起身子跟随這隊荷槍實彈的人走了出去。
不管怎樣藍尚武和蘇澤應該都可以活下來,因為樓戰得留着他們對付藍傲文。
這樣一來他也就懶得再多想了,如果不是藍尚武鎖着他這幾年,像他這樣早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米蟲根本沒法在末世裏填飽肚皮,現在死也沒什麽遺憾了。于是他放空大腦就這麽走過長長的走廊,路過藍尚武的房間時,忽然聽見藍尚武叫了他一聲:“孟安儒。”
從藍尚武房門的開口處扔出來什麽東西,孟安儒擡起捆縛的雙手下意識接住,低頭一看,才見那居然是一只饅頭。
“我午飯時留的。”藍尚武說,然後又一樣東西從門後丢出來,叮鈴一聲落在地上,“拿着。”
孟安儒低頭盯着地上那把明晃晃的手铐鑰匙,還沒回過神,肩膀就被一推,持槍的看守不由分說将他推走了。
。
圖南也被帶了出來,跟在孟安儒身後下了樓,樓戰離開已經一個小時了,他們能活着的時間也不多了,少年糾結着要不要在最後一刻放手一搏,可是押送他們的人不是扛着步槍就是沖鋒槍,而他們全都手無寸鐵,不但如此……圖南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被兩個男人推搡下樓的雷哲,雷哲肩上的傷口似乎已經感染,他呼吸灼熱,嘴唇蒼白,像在發着高燒,而阿學渾渾噩噩地走在最後。
圖南失望地回過頭,就算要突圍,光憑他一人和一看就手無縛雞之力的孟安儒,根本毫無勝算,只不過是将死亡倒計時撥快了而已。
拐過樓梯拐角,下面就是洋館偌大的大廳,圖南望見另一隊人從洋館大門外走進來,眼睛不禁微微瞠大——是蘇澤,年輕的狙擊手正被好幾只槍口頂着走進洋館。
少年一步步下着臺階,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沉默不語的蘇澤,他的臉色似乎很不好,不知道樓戰讓人帶他下去後又發生了什麽。可是即便在蘇澤像現在這樣一看就不對勁的當口,他依然無法控制自己以熱切的目光注視着對方,那麽多次,蘇澤都憑一己之力讓他們死裏逃生……
可一直到兩人即将擦肩的前一刻,蘇澤都沒有擡眼看向他,他好像在想自己的事,又好似已經靈魂出竅,圖南心灰意冷地閉上眼,感到蘇澤從身邊走過時他落滿雨雪的肩膀帶過一陣涼飕飕的風,就在這時,耳畔傳來一聲很輕的“摔倒”。
這一聲淺得像風,但少年确定自己沒有聽錯,他想也沒有多想,腳後跟在臺階邊緣一滑,當即十分利索地摔在樓梯上。
這一摔讓四周押送他們的看守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幾只槍當即就舉了起來,槍口都恨不能戳在他後背上,圖南在幾名看守的呵斥下磨磨蹭蹭地站起來,又被人推着走出大廳,他不知道蘇澤讓他摔倒有什麽用意,忍不住悄悄回頭去看,卻只看見空空如也的樓梯。
“別看你的男神了,”孟安儒的聲音老大不耐煩,“看着點兒地。”
圖南看向孟安儒,只見孟安儒眉毛挑了一下,目光往下一滑,圖南順着看去,才發現看守挂在腰間的那串鑰匙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少年的眼睛噌地亮起,太過驚喜興奮以至于不得不低下頭掩飾住自己的表情。蘇澤哥一定會來救他們的!現在只要竭盡全力拖延時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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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人都已被帶去了處決地,走廊裏的看守留下一名便足矣。九點是例行的換班時間,前來換班的男人背着突擊步槍走上六樓,正要開口和同僚打招呼,看見眼前的情景卻愣住了。
長長的走廊冷冷清清,原本應該同他換班交接的同僚不知所蹤,只有他手中的手電光一路照進黑暗深處。
他舉着手電茫然又緊張,手電光束無的放矢地四處亂晃着,然後猛地停住!
冰冷的金屬貼着喉嚨,男人渾身冷汗密布,僵硬地仰着脖子不敢動彈。
“處決地在哪裏。”身後一道聲音冷冷地問。
男人手裏的手電拿不穩落在地上,他高舉着雙手低聲喊着:“別殺我!”
刀子在他脖子上又緊了緊。
“處決地在洋館背後的樹林!離這裏有七八百米,你趕過去也來不及了!”男人一股腦地交代完,眼珠子驚慌地轉動着,“我都告訴你了,你會放過我吧。”
貼在他脖子上的刀子這才緩緩拿開。
男人驚魂未定,不敢回頭去看身後的人,便緩緩蹲下去撿那只手電,待他的身體整個蹲下去,對方也似乎并沒有動作,他眼珠一轉,一把抓住那只手電猛轉過身——
手電強光沒能如願地射向上方,厚重的短靴猛踏在他手腕上,像一把千鈞重的大刀将他的手拍壓在地,手電脫手滾了出去,男人痛得幾欲叫喊,黑暗中刀光一閃,喉嚨上已是一道鮮紅的血口,男人沒能發出最後的慘叫,就這麽瞪大眼仰望着上方形容冷酷的黑衣青年,不肖幾秒便斷了氣。
“蘇澤!”
藍尚武在房間裏喊他,蘇澤用鑰匙打開藍尚武的房門,只見國際刑警先生站在窗邊,稀稀拉拉的木條外是熾亮的燈光,那些在房間四壁和天花板上游弋的燈光忽明忽暗,顯然屬于一只正在靠近的車隊。
洋館下,營地裏已是一片騷亂,隔着六層樓的高度,也不難聽見男人們驚慌失措奔走相告的聲音。那只正在逼近的龐大的車隊,顯然并不屬于樓戰。
藍尚武收回視線,回頭對身後人沉聲道:“藍傲文來了。”
蘇澤捏刀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他走到窗邊,用匕首斬斷窗戶上釘着的木條。夜晚的冷風暢行無阻地灌進來,就如同此刻在不遠之外的公路上,那只浩浩蕩蕩駛來的車隊。樓戰營地裏的人紛紛聞風而動,藍傲文的名字出現在每個人口中,被粗啞的,尖細的嗓音來回呼喊着,就像惡魔的代名詞。
藍尚武注意着蘇澤的臉色,黑衣的狙擊手只低頭看了一會兒,手中的匕首便往藍尚武身前一挑,粗韌的麻繩“噼啪”一刀松開,他反手将刀交給藍尚武:“你去和藍傲文彙合。”
藍尚武接過刀,蹙眉問:“你呢?”
“我去救雷哲他們。”黑衣的狙擊手将突擊步槍挎在背上。
藍尚武按住蘇澤的肩膀:“來不及了。”他剛才也聽見那個看守的話了,林子離這裏有七八百米,這會兒孟安儒他們恐怕已經抵達處決地,蘇澤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追上了。
“人來不及,子彈可以。”
藍尚武目視蘇澤說完轉身跨出窗外,不一會兒的功夫,窗外吹進的風中已經完全感受不到黑衣狙擊手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