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再遇(下) 點點滴滴清晰如昨
初念冷笑,先是将她強搶了來,随即又打算将她如貨物般交易轉手,竟還指望她承情感恩戴德不成?
她心中有恨,也不想要那縣令好過,面上略有松動,似乎将那媽媽的話聽了進去,卻暗自藏了把珠釵在袖內,存着在席間大鬧一場,與劉武進同歸于盡的心思。
見她乖巧下來,那媽媽總算是歇了歇口舌,給了她一點清淨。
是夜,擺在後花園中的酒席進行過半,初念才被那媽媽帶到席上與貴客見禮。
初念垂着雙眸見禮,目光卻快速掃過全場,那個腦滿腸肥的劉武進離她太遠,想要傷他實在很難動手。不過,若是能傷到他心心念念巴結讨好的所謂貴客,多半也能讓他喝上一壺。
抱着這樣的念頭,初念低眉順眼,乖巧配合。
可她故意作出的柔美姿态,卻并沒有引來那貴客的注意,端着半天的禮,半天等不到人叫起。初念微微擡眼一看,原來那客人百無聊賴地吃着酒,席間的歌舞,眼前的美人,都沒能讓他的眼皮擡一下。
初念暗自好笑,心道這劉武進多半馬屁拍到了馬腿上,這位貴客看來對他安排的美人一丁點兒興趣都沒呢!
劉武進見她被冷落,果然面色有些難看,正要說些什麽,便聽到院外傳來陣陣喧嘩。有人匆匆入席,在劉武進耳邊嘀咕了一句什麽,那貴客這才來了興致似的,揚聲道:“劉大人,有什麽樂子說出來聽聽,嘀嘀咕咕地說什麽秘密呢?”
劉武進知道此人愛看熱鬧,頓覺尴尬不已,卻不敢拒絕,便下令道:“把人帶進來吧。”
便有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子被押了進來,初念無意間掃了一眼,便愣住了。
來者竟表哥姜承志!
原來,初念被劉武進強搶到府衙,姜承志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他在縣衙附近轉了一下午,發現某個院子靠牆種着一棵老槐樹,便避着人設法爬進了院子,遮遮掩掩地找了許久,才聽說今日被搶來的小妾恐怕要在宴席上送給客人享用,當下便急了,直接闖了過來,想跟劉縣令把人給讨回去!
初念聽了表哥的一通交待,是既感動又後怕。也不知他哪裏來的膽子,竟然敢做出這樣的事兒來。
少年人的莽勇是不計後果的,剛闖進來的姜承志便被聞訊趕來的衙役控制住,七八根水火棍将他穎長的身軀壓彎,大發雷霆的劉武進當場發令“捶死勿論”。
初念大驚失色,從未向誰低頭的脊背似被一拳擊斷,顫抖的膝彎終究跪下,只求他能饒表哥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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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武進在貴客面前丢了面子,震怒之下,哪裏聽得進她的求情?連聲喊着拖出去。
就在初念開始絕望的時候,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陣戲谑笑聲。
竟是那名貴客開了口:“劉大人,你這棒打鴛鴦的事兒,做得真是不漂亮。人家姑娘的小情郎都找上門了,您就成全成全小兩口的情意,把人給放了吧。”
劉武進如同當面被打了一巴掌,一口老血卡在喉嚨,卻不得不含笑答應,讓衙役給人解綁。
初念忍不住擡頭,仔細看了那貴客一眼。方才滿腔都是恨意,也就不曾留意,原來這貴客是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公子,長得清隽俊秀,氣質溫潤,與她此前猜測中猥瑣好色的形象大相徑庭。
姜承志被解了綁,對着那人深深作揖,口中說道:“多謝這位公子搭救。”
初念在他身側,跟着行了一禮。那位公子卻只是淡淡一笑,将席間的酒杯推了過來:“空口謝啊?總要喝一杯意思一下吧。”
姜承志憨憨一笑,剛剛被圍毆過,一咧嘴牙上都是血,看着叫人哭笑不得。初念便拿過杯子,說道:“公子高義,我表兄才受了重傷,不便飲酒,請讓我來代替吧。”
說罷連斟三杯,一氣兒喝了。
那貴客也不制止,含笑看着她喝,最後忽然來了一句:“表兄表妹,天生一對。可惜可惜啊……”
初念跟姜承志本就不是一對兒,對恩人也不好隐瞞,便道:“公子誤會了,我與表兄從小一道長大,情同親生兄妹。不過,您說的可惜,是指什麽……”
姜承志聽了她的話,苦澀一笑,見恩人看過來,點了點頭表示不假。
便見那公子展顏一笑,朗聲道:“我說可惜,你表兄如此出衆人才,又是難得的熱血兒郎,不與你這表妹相配,卻要便宜別家的姑娘了。”
初念被那公子的笑顏所惑,只覺得光陰荏苒,恍惚又到了那一日,她的紅蓋頭被一杆秤兒輕快挑開,那年輕的公子成了她的新郎,他含笑擁她入懷,在耳邊低喃輕嘆:“初念,我可算娶到你來。”
緊接着畫面一閃,初念又身處劇烈搖晃颠簸前行的馬車內。車外漫天飛雪,雙方人馬殊死搏鬥,一地的慘烈屍首,四處是鮮血淋漓。那人手持弓箭,對準了初念的胸口,嘴巴開合了幾下,分明在說:“初念,你怎麽就不聽話呢?”
亂箭穿胸而過,初念猛然驚醒,險些栽進了水裏,才發覺桶中熱水早已涼透。
起身草草擦拭一番,裹着裏衣走出屏風。初念有一搭沒一搭地擦拭着濕發,心頭再不複平靜。
自重生以來,已經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卻依舊夜夜難眠。這日見了皇甫述,竟夢到與他初識那日發生的事情。
初念從不知道,原來人的記憶這般強大,過去那麽久的事情,點點滴滴清晰如昨。
每日的噩夢雖然總叫她心煩意亂,但如此這般的前世記憶,卻叫她莫名心驚。仿若曾經各種苦難,都随着那人的到來,重新回到她身邊。
這一次,她真的能如願規避那一切,平靜生活嗎?
山梅縣令劉武進最近很焦慮,一連半個多月沒心思進後宅,十多個千嬌百媚的小妾望眼欲穿,私下裏到處打聽,擔心他是不是又被外頭哪個狐媚絆住了腳跟。
派出去的丫鬟小厮一茬一茬,頻繁偷窺前院,害得劉武進在貴客面前丢盡了臉面。他再顧不得憐香惜玉,抓了幾個刺頭狠狠罵了一頓,衆小妾這才放下心來,原來絆住大人的不是狐媚,而是京中來的貴客。
劉武進忙着陪同招待貴客,每日宴席不停歌舞不斷,本該心情不錯才對,但事實完全相反。劉武進彷徨失措,實在是因為,他身不正、影子斜,壞事做得太多,心虛啊。
皇甫大人家的公子親赴山梅縣,目的究竟為何,劉武進千方百計地套話,硬是一個字也沒套出來。
他心中十分沒底。
這位貴公子皇甫述,父親是皇甫卓,官拜大司馬,是個權傾朝野的大人物,不說只手遮天,單就官職而言,完完全全絕對碾壓劉武進這等小人物。皇甫述是皇甫卓唯一的嫡子,雖然聽說在家中并不受寵,這些年四處游歷,亦暫無官職在身,卻不是劉武進這等芝麻小官可以怠慢的對象。
劉武進聽說,這個皇甫公子自诩俠義心腸,經常隐姓埋名微服私訪,調查官員的底細,只要查到了相關證據就當場斬殺,這些年殺了不少貪官。
以平民身份殺死官員,此舉實屬大逆不道,可是竟然一直無人管他,可見他雖不受寵,卻依然享受皇甫卓的蔭蔽。
這都什麽世道?
劉武進怕啊,這些年,他貪的可不少。
可要說這位皇甫公子是來查他的,幾天看下來,又不大像。他每天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對劉武進的殷勤伺候雖然不大待見,卻也不見怎麽厭惡。既沒有調查案件卷宗,也沒有受理民怨陳情,倒是他家那個門客曹良,每天出出進進、忙忙碌碌的,但也不像是要查他劉武進,而似乎是在找什麽人,或者說,找什麽東西。
山梅縣這小地方,能有什麽入得這般人物眼簾的好東西?
難道……
想到某個可能,劉武進打了個激靈,連忙将念頭抹去,涎着臉表示:“二位貴客要是有什麽需要,只管開口,小的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然而那二位卻只把縣衙當驿站,對他的一應供奉享用不誤,只要一談到正事兒,就立刻将他掃地出門。
這日劉武進正在設宴款待皇甫述,曹良拿着一封火漆信進來,果不其然片刻之後,他便被請了出去。
劉武進不甘心地看着宴席所在的院落方向,問随身小厮:“上次皇甫公子在街上找的那個美人,可打聽到了沒有,到底是誰家姑娘?”
皇甫述那日鬧市下馬沒頭沒腦地亂跑了一通,令許多人摸不着頭腦,劉武進正事上未必有什麽頭腦,溜須拍馬卻深有一套。他料定皇甫述此舉大有深意,派人在當時圍觀民衆中調查走訪,發現不少人都表示那貴公子是看到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才忽然下馬的。
性喜漁色的劉武進自覺摸到了對方的脈門,這段時間一直以各色美人待客,甚至不惜讓出自己苦心搜羅的多房小妾,奈何那皇甫公子看都不看一眼。
看來,并非美人不美,只都不是那一位。
劉武進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找到當日皇甫述苦尋的那人,便派心腹多方查訪,也有些時日了,今日才想起要問。
那小厮道:“查到了,好像是個大夫,住在西街後面的芙蓉巷。那戶人家是新搬來的,下人口風都挺緊的,什麽都打聽不出來。小的偶然聽人喊那姑娘姜大夫,別的什麽都不知道。”
初念隐居在石壁山上,常年不出門,縣城裏認得她的人極少,因此那小厮也就只查到了這些。
劉武進不耐煩地說:“知道人在哪兒就行了,別的不用管,你去把人給我帶過來。”
小厮猶豫了一下:“那戶人家,似乎來頭不小。護院請了不少,可瞧着都像是練家子,咱們怕是招惹不起。”
劉武進擡腳就踹了他一下:“你笨啊,誰讓你上門了?悄摸摸的,等她出門了再動手。”
小厮捂着肚子領命,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