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拜帖 顧世子病重,理當探望
縣衙後花園,眼看着劉縣令被支走,皇甫述才撂下酒杯接過屬下呈交的信件,拆開随意掃了一眼,便丢給曹良,繼續自斟自飲。
園中十多個美人,本本分分彈琴奏樂,老老實實莺歌燕舞,絲毫不敢造次。
曹良看了信,心情有些沉重,嘆道:“豫州又有人反了。”
皇甫述不以為意,殷離的皇位本就得的不清不楚,加上他那個作死的性子,衆叛親離是早晚的事。不過這會兒他爹還算是殷離的心腹,落人口實的話他也不便直說,聞言只是挑了挑眉,淡淡道:“這酒到底是不行,沒滋沒味的。”
曹良本想勸他不好喝就別喝,想了想還是別廢話了,反正也不聽,便将話題轉到了正事兒上,道:“那件事,總算查到了一些眉目。”
皇甫述并不意外,卻裝作饒有興致的樣子,問道:“讓你費盡周章追蹤到山梅縣的那件事?山梅縣,果真藏着什麽秘密不成?”
曹良答道:“山梅縣自古就是窮鄉僻壤,若非接到秘密線報,大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地竟讓藏着一條鐵礦。這段時間,卑職一直在讓人追查,今日才得了點确切消息,就在山梅縣界內東邊的深山中,據說還建了一座軍械廠。”
“軍械廠麽?”
皇甫述淡淡重複這個詞,正是發現了這座軍械廠,父親的野心慢慢滋長,才有了皇甫氏日後的顯赫一時,雖然那一時的顯赫,最終沒能令他笑到最後。
成王敗寇。
一次不成事,并不能意味什麽。皇甫述想,重活一回,皇甫氏未必不能贏。
只是父親老矣,看不清誰才是真正的可用之人。
這一次,他可不能任由父親胡來。
不過,那都暫且不急。
“那就好好查查,你親自負責此事,切切不容有失。”
皇甫述沉聲下令,眸光微閃。此事嚴密,曹良自然知道分寸,事實上也的确辦得十分妥當,悄無聲息地處理了山梅縣的一應官員,神鬼不知地占據了這座鐵礦和附設的軍械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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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都是後頭的事了,皇甫述并不擔心這個,他現在更牽挂的,是另一樁心事。
一樁,不足與外人道的隐秘心事。
半月前,他星夜兼程趕往此地,只想看一眼那道思之如狂的身影。結果,迎接他的,是一場大火燃盡後的飛灰餘燼。
皇甫述靠上椅背,雙眼輕阖假寐,指腹在黃花梨扶手上輕輕敲擊。
山梅縣的過往,已經太久了。他忘了絕大多數細節,記憶中只剩下破敗的街道中,隔着重重人群的驚鴻一瞥,以及不久之後,在劉縣令宴席上的意外重逢。
卻全然不記得是否曾有過這場大火。
姜氏隐居之地,被燒得太過徹底,以至于,從不信鬼神卻莫名回到從前的皇甫述,心中莫名畏怯了。
不敢再輕舉妄動,唯恐對那人産生什麽不該有的傷害。
畢竟,曾經誤了她前世十年。
初念。
殷初念。
皇甫述沒再嘗試提前相見,選擇了耐心等待。數日前,他果然在山梅縣破敗的街頭,再次偶遇對方的身影。
真正與她重逢之後,皇甫述才發現,原來,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心。
曹良領命離開,席間絲竹悅耳,卻無人膽敢攪擾他的閉眼沉思。不多時,一個護衛打扮的下屬求見,皇甫述聽見對方聲音才睜開了眼,身子也坐正了些,問道:“怎麽樣?”
或是略有醉意,嗓音有些喑啞。
下屬不以為意,附耳低聲回道:“屬下在那戶人家前後幾處院門守了幾日,都沒見姜大夫出出過門。”
姜大夫,就是他的初念。
那日,皇甫述沒有跟初念相認,畢竟,她如今也不可能認得他。
他派了人去查她如今的住處,得知山中大火之後,她搬到了山梅縣城的一座宅子裏居住,不過她舅父家的那些人似乎不在一道。
未見對方之前,皇甫述以為自己可以等,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迫切想要再見她一面。
“查到那戶人家的來歷了沒有?”
下屬神色有些不确定,道:“那戶人家,似乎有些神秘,據說是京城來的,半月前才買的宅子,倉促住進去的。他們家的人口風都很緊,很難打聽出什麽,不過屬下偶然瞧見一個人,仿佛有些眼熟。”
皇甫述看向他,下屬猶豫了一下才道:“屬下隐約記得,那似乎是靖王妃身邊的人。”
靖王妃?
皇甫述頓了一頓,才想起,啊,是顧皇後。
她怎麽會在這兒?
下屬猜測:“或許,是為顧世子的病來的。”
傳聞顧世子病入膏肓,旁人不懂他為何不留在名醫雲集的京城,偏偏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之處。
皇甫述卻能懂,初念的舅父,那個叫姜道飛的家夥,是姜氏正經的傳人,當年頗有些名氣。
不過他記得,姜道飛早早就死了。
莫非,姜道飛之死還不足以令靖王妃認清自己弟弟注定英年早逝的命運,還要在初念這邊尋找莫須有的希望不成?
這個想法讓他想見初念的念頭更為迫切。
皇甫述當機立斷:“顧世子病重,理當探望。你拿我的帖子去,就說我不日便去登門拜訪。”
靜谧午後,特制熏香袅袅飄散,顧休承赤着上半身趴在長榻上,眼眸微擡,不着痕跡地打量着身旁的少女。
原本枯瘦如柴的身體經過半月的調理,長出薄薄一層肌肉,依舊單薄,卻與女子全然不同,介于男孩和年輕男人之間的修長柔韌,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初念俯身在他背後取穴,對于他的打量目光,自然不會毫無察覺,不過她并不以為意,心無旁骛地紮針。
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身上難免會有些陰郁氣息,初念自認為是個心胸還算開闊的人,但在纏綿病榻的那些年中,也往往控制不住脾氣,性子都變得有些刻薄,對人對事總是不能平常心以待。
但這位病世子,卻似乎不大一樣。
顧休承身子弱,但精氣神并不像久病之人,日常言行舉止與常人無異,跟健康成長的世家子沒什麽兩樣。原本初念以為他是被靖王妃等人照料得很好,但這段時間觀察下來,卻發現并非如此。
如果非要形容,倒像是個誤入人間的山林精怪,忍耐病痛、不适卻不忘學習凡塵俗事,極力僞裝自己的不同,分明十分生疏,卻便要表現得對一切都習以為常。
只是在遇到新奇事物時忍不住炸毛般的警惕和戒備,才顯露一絲絲微不可見的不自在。
初念覺得這樣的世子,其實有點可愛。
忽視掉世子的默默觀察,纖長白皙的手指撚着一根根寸許長的銀針,初念動作輕柔而堅定,伴随着每次紮針的動作,長長的睫毛微顫,美目盈盈如秋水,唇角卻微微抿起,無聲诠釋主人的認真。
伴随着時間的推移,針灸帶來的隐痛便一陣強過一陣,片刻之後,顧休承便沒心思再看眼前人,目光變得渙散起來,拳頭不由開始握緊,額間也冒出細密的汗珠。
不過好在,最近已經接連數日都不曾嘔血了。
初念斟酌着他的承受能力,選擇了一個适合的時機結束本次治療,拔除銀針後,随即順手擰幹放在溫水盆中的巾帕,為他仔細擦拭一番,才轉身消毒針具,一邊說道:“世子可以穿衣了。”
顧休承緩了緩神,才撐着身子坐起,沒喊旁人進來,自己拿起放在榻邊的白色中衣穿好系上。
他的腿依舊沒有知覺,不能下榻,艱難做完這些便又靠了回去,倚在榻邊的軟枕上。
初念整理好針具,回過身坐下,顧休承熟門熟路地伸出右手放在脈枕上,初念看了他一眼,沒做聲,暖熱的指腹搭上他冰涼的手腕間,感受了片刻,又細細觀察他的神色,臉上總算露出些滿意神情。
經過這段時間精心的調理和喂養,世子的狀态發生了明顯的轉變,整個人不似兩人初見時那般蒼白如紙,而變得瑩潤不少,薄唇也有了血色,臉頰甚至豐盈了些許。
初來山梅縣的顧世子病如枯槁,出衆的相貌為他的憔悴和孱弱帶來些許微妙的美感,但到底缺乏了活力,就像風中飄零的落葉,雖絕美,卻命不久矣。
如今的他依舊病弱,卻平添了幾分生機,舉手投足之間已經恢複了不少翩翩世家子的氣質風範。
“今日可以讓季輕推着你去小花園散散心。再過兩日,我就開始為你拔毒,這個過程會比較辛苦,恐怕有一陣子沒精力出去了。”
初念說得直白,顧休承知道她沒惡意,也不覺得被冒犯,随口應下了。
次日暫停施針一日,初念将用藥的事項一一交代給茜雪,自己打算去一趟周村。
姜道飛那日回去後,一直借宿在周福家閑置的院落養病。雖然這段時間兩邊不時都托人口信來往,初念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決定在正式為世子拔毒之前,還是回去探望一趟。
靖王妃知道她要回去探望姜神醫,提前讓下人采買了可能需要的物品,初念想了想,若自己親自去置辦,也挺費時費力。
救回世子的一條命,這些東西她還受得起,便沒有推辭。
靖王妃滿意她的乖順,又讓季輕親自安排了車馬,撥了護衛相送。
初念想說些什麽,顧淺辭率先堵住了她的說辭:“京中那位幾次三番沒有得手,未必已經死心,小姜大夫如今為舍弟治病,保護你的安危是我們份內之事。”
初念想起前世舅父出事後那些沒完沒了的糟心事,其中有好些還沒發生。不知是因為搬離山中住處,還是靖王妃的幹預,也不知那一切跟京中那位趙國公夫人究竟有沒有關系。
不論如何,這種時候自己獨自行動的确不是明智之舉,只得默默地再次接受對方的好意。
馬車載着初念和大包小包的藥材禮品,踢踢踏踏地出發,駛出了縣城,往周村方向行去。
在他們身後不曾留意的街道拐角處,兩名穿着麻布短打的漢子盯着遠去的馬車,低聲交談了幾句,而後便分頭行動,一人跟着馬車出了城,一人則去了別處,不知做什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