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進山 血肉之軀堆砌的光鮮亮麗

顧休承的問話,初念沒答。

她只是安靜地看着劉武進和那兩個車夫被顧休承的人分開審訊,并不幹涉過程,只管等着結果。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才想起來什麽似的,來到顧休承身邊,拉起他的手腕,指腹貼在他脈搏上號了號。

顧休承先是愣了一下,不由擡眼看向眼前的女子。

她站在自己的輪椅旁,為了把脈方便,借了一點兒力靠在輪椅上,柔若無骨的左手托着他的腕,右手把着脈。

因為離得近,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萦繞在鼻端。

顧休承本能地掙紮了一下,便被初念拍了一記,不太兇的眼神瞪向他,似乎要他老實些。

顧休承抿了抿唇,只好任由她去。

這段時間,初念給顧休承調理身體,習慣了随時随地給他號號脈,好掌握他的身體情況。然而顧休承卻總是不大習慣,尤其冷不丁忽然被拉起手腕這種事,以前從來沒有哪個大夫這樣做的。

更何況,她還是個女大夫。

顧休承頭一回接受女大夫的治療,難免有些拘謹。不過想來,在醫者眼中,的确是沒什麽男女大防的忌諱。他想起跟初念的第一次見面,那時他還昏迷着,迷迷糊糊間醒了,便看到這個女子好像在解自己的衣服,當時都震驚了,直覺就動手想推開。此後的治療,也經常需要寬衣解帶,他一直都不大自在,想提醒一下對方,但看到初念落落大方的姿态,又總覺得自己似乎是小題大做了。

畢竟她是為了給自己治病。

初念號完脈,覺得一切正常,便讓人取了馬車上的外衫給他披上,才道:“我打算今晚就行動,省得夜長夢多,你的身子弱,最好還是不要跟了,現在就派人送你回去吧。”

或許是因為顧休承一直表現得很配合,給人一種很乖巧的錯覺,又或是因為她重活了一回,總覺得自己實際年齡比對方大上許多,初念對待顧世子,總忍不住帶上些大家長式的強勢,不論是跟他談條件,還是治療調理的方案,都是說一不二的。

顧休承不大習慣她不時的親近之舉,但對她的決定多半還是聽從的。

只是這次,卻堅持道:“我不回,哪有看熱鬧看到一半就讓人走的道理?”

說着還對聞言打算走過來助他上馬車的屬下瞪了一眼,那下屬頓了頓,便又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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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

不得不說,這樣的顧世子有些稀罕,蒼白的容顏平添了幾分鮮活,她有點不忍心拒絕,只好讓步:“行吧,你要跟着也可以。只是夜裏山間寒涼,到時候你就待在馬車裏別出來。”

顧休承自然滿口應承。

顧休承的屬下辦事很牢靠,将劉武進和兩個車夫的供詞做了一番比對,便将白石崖那邊的情況摸得很清楚了,甚至畫了一個簡潔的地形圖。

不多時,得到消息的季輕,帶着更多的黑甲軍出現在農舍外圍。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衆人點燃了火把,讓那兩個車夫帶路,趁黑往白石崖方向趕去。

山梅縣面積挺大,但人口不多,自古以來就是塊窮鄉僻壤,沒什麽值得稱道的鄉野之地,境內大片的崇山峻嶺,像姜道飛那樣刻意避世隐居的人畢竟不多,所以大部分山林都是人跡罕至,荒無人煙的。

可是這樣的群山之間,竟然還藏着一條人工修築的羊腸小道。在茂盛的林木遮掩下,這條路特別隐蔽,若非有人帶着,甚至想不到它真的是一條通往某處的路。

馬車前挂着一盞油燈,颠簸前行了好幾個時辰,此刻已經接近子夜,山間原本窸窸窣窣出來活動的小動物察覺到這支堪稱龐大的隊伍氣息,也都不着痕跡的遠離了。

黑夜中的山林,伸手不見五指,什麽都看不見,初念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等着,卻還是看着窗外的夜色,神情有些恍惚。

又忍不住想到前世的事了。

與皇甫述成親之初,他們兩個的感情還很好。那時,皇甫述拿了許多賬冊交給她,說:“從此男主外,女主內,這是我名下所有資産,從此就交給你來打理了。”

當時的初念很惶恐,拒絕了,說:“我雖是殷家女,但生在鄉野,長在鄉野,只有些微末醫術稍稍拿得出手,理財掌家,卻是完全不懂的。”

皇甫述便道沒關系,自己可以慢慢教她。

而後來,果然,也教會了她許多東西。

曾經一度,初念自以為非常幸福,家事和諧,夫君愛重,雖然身為世家孫媳,有些不得不扛起的重擔,但只要細心留意,倒也不是不能支撐下去。

到底是從哪裏出了問題?她和皇甫述越行越遠。又是因為什麽,皇甫氏和殷氏這兩個強大的世家竟然走向對立,最終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初念閉了閉眼,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穿心箭帶來的鈍痛已是隔世,仇恨卻開始後知後覺地洶湧。

皇甫述給過她很多賬本,但真正核心的資産,從未讓她過目。

初念也是在父親殷處道過世之後,對皇甫氏産生了疑心,才開始暗自調查,最終查出了令她嗔目結舌的真相。

私占礦場,私産軍械,蓄養私兵,樁樁件件,都指向了皇甫氏的不臣之心。

萦繞着濃烈血腥味的記憶,被強行按壓到記憶深處,初念仔細回憶她當時查到的那些記錄,在皇甫述的書房裏,她曾經看到過,關于山梅縣白石崖的這座礦場和軍械廠的記錄。

原本今日沖冠一怒,她只想潛入縣衙,取走劉武進的狗命。

不料誤打誤撞,得知了那些女子被困之事,在暗道中,初念聽到劉武進無意間提到“白石崖”三個字,便開始留心。

直到他供出所有內容,初念才确定,果然,這裏便是由皇甫家接手的,目前暫時還隸屬于吳王的私礦和私産。

山梅縣貧瘠,給朝廷納的稅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京城裏的那些大人物,多半根本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麽個地方。除了某些高官的書房裏,記錄着令人震驚的數字,這裏每年出産的鐵礦和優質的武器、甲胄,成為皇甫氏私兵的重要補給。

心中盤算着,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皇甫氏失去這座礦?

“喂——”

顧休承睡了一覺醒來,發現初念還是同樣的動作同樣的神情,忍不住開口喊了聲,嗓音有些沙啞。

初念直覺倒了杯水給他,顧休承頓了頓,接過來喝了口,一邊問她:“你怎麽了?看你年紀也不大,心思卻很多,每天都心事重重的樣子。”

初念看了他一眼,随口回道:“在想等會兒怎麽把那些女子救出來。”

車廂內放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散發着晶瑩柔和的幽光,在并不寬敞的車內,維持着足以清晰視物的亮度。

柔光下,世子淺淺一笑,道:“這個都要你來操心的話,那些人養來幹什麽吃的。你只管等着便是,那些女子,定然一個不漏,全幫你救出來。”

顧休承說得不差,又行了一刻鐘,馬車便停了下來。季輕在外頭禀告:“礦場就要到了,請世子和姜大夫在此處稍待,屬下即刻行動。”

初念點了點頭,顧休承便道:“去吧。”

季輕便在口中打了個呼哨,數百名黑甲軍熄滅火把潛入夜幕,神不知鬼不覺地按照既定路線出發,不多時,遠處便傳來喊殺聲。

待那些動靜徹底平息下來,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初念給顧休承塞了一顆藥丸,看他乖乖吞下了,才道:“你若是累了就歇會兒吧,我出去看看。”

顧休承看着她,眼中似乎在說,他也想去。

初念卻狠下心來,道:“外頭亂得很,你就在車裏待着。”

說完下了車,對守在附近的護衛們叮囑了幾句,切不可讓世子出來,才轉身往礦場方向走去。

礦場上血腥味濃重,橫七豎八躺着不少屍體,季輕正指揮着屬下打掃戰場,見初念來了,臉色變了變,下意識擋在她身前不讓她看那些死人。

初念卻面不改色。

這些人都是吳王的私兵,死不足惜,也沒什麽可怕的。

根據劉武進的交代,這座礦場是一個偶然途徑此處的老礦工發現的,本來想上報朝廷,結果被吳王的人攔截了消息。吳王派了私兵過來接手,并勾結官府隐瞞此事。

挖礦需要人手,吳王不可能派人過來,便勒令劉武進想辦法。劉武進想的辦法,就是派人假扮山匪,洗劫治下的各個村落,財物自己落下,人全給送到礦上來。

也是因為當下世道亂,山梅縣錯落于各個山野之間的村子一個接着一個消失,百姓們只道是劫匪可惡,萬萬沒想到竟然是自己的父母官把他們往絕路上逼。

吳王的這些私兵,就變成了監工,每日裏督促村民們交出足量的礦石,或生産出足量的武器、甲胄,否則就會拳打腳踢,每個人手上都沾滿了無辜百姓的鮮血。

而劉武進專門物色的那些美人,留着一部分自己享用或賄賂上官,其餘的全部都送到這裏來,供這些私兵玩樂。

初念推開擋在身前的季輕,緩步走在礦場上,看着擠擠挨挨在一起不知所措,眼神驚恐又迷茫的百姓們,麻木地想着:前世沒有這樁意外發生,這座礦産,連同它附設的軍械廠,不知怎麽的,便都被皇甫氏接手了。

原來光鮮亮麗的皇甫氏,就是用這些人的血肉之軀,堆砌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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