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恩賜 此刻的初念,還不識得他
“那些女子呢?”
初念在這些衣衫褴褛的礦工之間走過,找了一圈,發現這裏頭老弱病殘不少,卻沒一個年輕女子。
季輕跟在她後頭,神色有些複雜,吞吞吐吐地說着:“這裏都是礦工,再往前走幾裏路,有個軍械廠,那邊也有些人。”
初念回頭看了他一眼,季輕只好道:“那些女子,都在軍械廠附近的一座大院裏。”
那些女子被送進來之後,平日裏像個物件被私兵們玩樂,被找到時一個個都被摧殘得不成人形,看起來着實有些凄慘。
季輕私心覺得,那場景真不适合讓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看見。
他本打算讓她們先收拾一番再讓初念過去,不過那些女子的精神狀态十分不好,即便被營救,也都是渾渾噩噩的,對他們的話根本置若罔聞,加上此次行動都是男人,不便近身照料,一時還真有些難辦。
他便是不說,初念也有所預料。
劉武進此前對餘二娘說的那些鬼話,說什麽她們“吃得好、穿得好、安全無憂”,她根本一個字都不相信。
“帶我去看看。”
“可是……”
季輕有些為難,初念便道:“沒什麽好可是的,我來就是為了她們,帶我過去。”
沒辦法,季輕只好将她領到那座專門用來囚禁女子的院落。
比較寬敞的大院子,多半是這些人來之後才新蓋的,不像人住的房子,倒像是一座監牢。
季輕說,劉武進送來的那些女子,因為更年輕、更有姿色,便住稍微好一些的房間,平日裏也只伺候私兵中的頭目。而從各個村子裏掠回來的女人,則集中關押在幾間大房間裏。
初念一推開門,便聽到隐約的哭聲,聽起來耳熟,應該是餘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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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二娘前一日被初念紮暈,醒後有些憤怒,但得知初念此舉是為了去搬救兵,紮暈她是為了讓行動更加穩妥,短暫的情緒很快消失,她苦苦哀求一定要同行,初念受不了她哭,便讓季輕把她給帶過來了。
她比初念早一步抵達此處,一進門就瘋狂地尋找自己的姐姐,聽那動靜,應該是找到了。
初念有點抗拒這種情況下親人相見的哀戚場景,便有心避讓,她轉了個方向,往大房間那邊走去。
這座院子裏,一共有十二間小牢房,六間大牢房,小牢房每間住兩人,大牢房裏,則擠着十餘人不等。住在大牢房裏的女子,容貌普普通通,都是些尋常婦人,但因為這天降的橫禍,遭遇晝夜摧殘,如今各個發絲淩亂,衣不蔽體,神思恍恍惚惚,或坐或躺,顯然被折磨得有些異常,看見有人進來,目光也只是無意識掃過,表情無喜無悲,恍如人偶。
初念蹲下身子,一個一個為她們把脈,幾乎每個人都帶着傷病,其中不少延宕已久,若再這麽拖下去,恐怕命不久矣。
那些私兵可不會把她們當人看,病了就病了,根本就不理會,實在是病得重了就拖出去單獨關押,若是死了,便在這荒山野嶺挖個坑埋了。
山梅縣歷年來失蹤了多少年輕女子,如今才剩下這麽百來個,之前死傷多少,何處去計數?
初念看着眼前這些神情僵滞的女子們,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她報了一串藥名,跟季輕道:“去讓人采買,每樣都多備些。”
季輕正愁不知如何是好,聞言立刻記下讓人去辦。
初念卻看向他,問道:“劉武進呢?”
季輕愣了下,令人将五花大綁的劉武進帶了過來。這腦滿腸肥的家夥慣會貪圖享受的,何曾遭受過這樣的折磨,一日一夜過去,整個人像頭耷拉着腦袋的瘟豬,見了初念本能地蜷縮了兩下,口中嚷着:“女俠饒命,下官再也不……”
話沒說完,他忽然感覺一道涼意從喉間劃過,随即暖熱的血流噴薄而出。
初念厭憎地看了他一眼:“竟然還有臉求饒,你這種人,多活一刻便讓世間多一份髒污。”
季輕吃驚地看着劉武進的屍首無聲倒地,初念的速度太快,又或是他壓根沒料到她會來這麽一出,完全沒有防備,更來不及阻止。
當然,他也并不想阻止,扭頭喚人把屍體搬出去處理掉。
他只是沒想到,看起來嬌嬌柔柔的豆蔻少女,一出手竟這般幹脆利落。
初念不管他如何作想,随意抹了抹濺到自己衣衫上的血跡,便往外走。正想離開時,卻看到牽着一名女子出來的餘二娘。
餘二娘眼睛紅紅的,可是被她牽着的姐姐卻神情麻木,對自己妹妹的到來沒有表現出半分歡喜,對她牽着自己走的行為,也沒有任何推拒。方才餘二娘抱着她哭了半天,她一點反應都沒有,見她如此,餘二娘哭得更加泣不成聲。
見到初念,餘二娘擦了擦臉上殘淚,過來作了一禮,說:“謝謝姜大夫相救。”
初念便問她:“你們要回家了?”
“是的,季郎君說了,此處并不安穩,讓我們盡快回家,他答應派兩名護衛大哥護送我們。”
初念點了點頭,道:“也好。”
正說着,外頭似乎傳來些異動,有人吹了響亮的呼哨,一長兩短,季輕面色一變,說:“外頭可能出事了,我去看看。”
初念看向餘二娘和她姐姐:“可惜走慢了些,你們可能還要在這邊多待片刻了。”
餘二娘驚慌起來,初念卻沒有餘力寬慰她了,跟着季輕出去了。
她不知道前世皇甫氏是如何從吳王手中得到這座礦場的,不過從她那日在街頭偶遇皇甫述來推測,皇甫氏的人已經到了山梅縣一段時日了。他們沒道理坐視礦場出事,遲早都會出手的。
然而,現在插手此事的,卻并非無名之輩,顧休承,趙國公世子,雖然他本人爹不疼娘不愛,卻有個身為靖王妃的長姐。
而靖王妃的背後,是靖王,未來的天子。
無論如何,皇甫氏想把事情給遮掩下去,私吞這座礦場,卻是不可能的了。
初念借顧世子的力量來到此地,救出那些女子,讓皇甫氏吃一個悶虧,兩個目的都已達到。
可她卻并不覺得快意。
那些衣衫褴褛的礦工,那些神思恍惚的女子,那些從山梅縣界內消失的村落……
這座礦場,接下來不再是吳王的,也不會是皇甫氏的,它的主人,會變成當今天子。
殷離。
那個昏君。
如果這礦落在他手裏,山梅縣會變成怎樣?
她今晚給自己出了一口氣,但會不會給山梅縣帶來更大的災難?
待出了大院,外頭已經天光大亮。初念跟着回到來時的方向,發現外頭果然來了另一支人馬。那些人甲胄齊全,氣勢洶洶,卻按兵未動,只有為首之人在跟剛剛出來的季輕在交涉。
初念一眼便認出,對方領頭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皇甫氏的門客,皇甫卓、皇甫述父子的心腹,曹良。
皇甫家的人果然到了。
雙方人馬安靜對峙,初念把世子給拐出來,自然惦記着他的安危,便直接來到顧休承的馬車,順勢攀上了車轅,就坐在外頭掀起車簾一角,問裏頭的人:“世子,你沒事吧?”
顧休承覺察到外頭的動靜,已經坐了起來。見她如此,疑惑道:“你怎麽不進來?”
“我剛剛接觸過一堆病人,怕過了病氣給你。你沒事就好,待在裏頭別出來。”
她三番五次這般叮囑,顧休承只覺得有趣,分明是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小豆蔻,卻把他當個孩子似的。
不過也不着惱,好聲答應着:“我曉得。”
初念确定他沒事了,才又跳下馬車,準備去找個水井清理一下自身。忽然,她察覺到一股迫人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眉頭不由皺了皺,朝那方向看去,腳步便頓了一下。
是皇甫述!
他竟然親自來了。
皇甫述完全沒料到,竟在這裏見到初念。昨日他到顧宅拜訪,便是想着能否尋找時機提前見她一面,卻偶然得知她被劉武進派人劫走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趕回縣衙,卻發現那劉武進不知怎麽的,竟然憑空失蹤了,連帶着初念也不知去向。
顧宅昨天忙得人仰馬翻,其實皇甫述也沒閑着,他也派出大量人馬,幾乎将山梅縣翻了個遍,卻一無所獲,愁得他一夜未眠。
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又聽到曹良傳來消息,說白石崖的礦場出了事。
礦場雖然現在還不在皇甫氏名下,但它對父親和自己的重要性,卻是毋庸置疑的。無奈,他只好暫時擱下初念的事情,連夜趕往白石崖。
卻未料到,在這兒看到了遍尋不着的初念。
聯想到跟她一起失蹤的劉武進,還有劉武進此人與白石崖之間的聯系,皇甫述腦海中閃過一絲異樣,但那念頭只一閃而過,便消失不見。
此刻,他的心中,只剩下失而複得的狂喜。
“初念!”
他想緊緊抱住她,想訴說自己這麽多年的悔恨和痛苦,可當他還沒靠近對方,便被疾甩過來的一排銀針逼得連連退讓。
初念看向他的眼神陌生而森冷,逼退他之後,便立刻往顧家護衛那邊走去,藏身在如同銅牆鐵壁的護衛之後。
皇甫述後知後覺地停下腳步,苦笑出聲。
是的,此刻的初念,還不識得他。
那些濃情蜜意的過往,那些海誓山盟的曾經,于她而言,都是未曾發生過的。如今只有他了,守着兩個人的記憶,抱憾終身。
可是,皇甫述的眼中劃過一絲慶幸。
雖然,她不記得他們最初的愛,就意味着,她也不記得他們之間的仇恨。
她不知道,曾經自己的猶疑、猜忌、傷害和背叛,她甚至也不記得,她曾經死在自己的箭下一次。
一切都從零開始。
這難道不是上天給他的,最大的恩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