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白霜 前程未明,但偶有微光

此次離開山梅縣, 短期內初念可能都不會再回來,舅父将她撫養長大,總不能在離開時帶着遺憾和糾結, 那些親人之間的體己話卻不适合在今天這種場合來表達。

初念覺得, 自己必須再來一次, 打消舅父心中的擔憂。

姜道飛最終沒能等到她的回心轉意, 目光暗了暗。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心初念一個人離開,心中默默做了一個決定。

并不知情的初念, 跟顧休承一起出了門,打算乘來時的馬車回顧宅。正要上馬車時, 卻聽到身後傳來姜承志的聲音, 他眼眶有些微紅, 看着初念說:“你等等,我有話想跟你說。”

初念便給車夫打了個招呼, 跟着姜承志, 往一旁無人值守的地方走去。

這事兒叫正在給顧休承打簾的季輕瞧見了,便嘀咕了一句:“這姜承志和姜大夫估計還得說一會兒話呢,主子要等他們嗎?”

顧休承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剛巧看見那兩人并肩離開的背影。

或許因為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緣故, 初念跟這個表哥總是格外的親近,走在一起也并不注意保持與旁人那般的距離, 比肩而行,走動間衣擺糾纏。

季輕也看見這一幕,忍不住說道:“這麽看,他們兩個竟然還挺般配的。主子,這算不算書上寫的那個,青梅竹馬?”

顧休承瞪了他一眼, 低斥道:“你知道個鬼的青梅竹馬。”

上了馬車,到底沒叫出發,而是靠着窗拿起本閑書看,越看越覺得惱火。

這個季輕,不會說話能不能閉嘴?

周村的東頭有棵百年銀杏,姜承志走到樹下,才轉身看初念,想說什麽又嗫嚅許久,半晌才輕輕嘆一口氣,卻道:“山上的房子馬上就建好了,你怎麽就要走了呢?”

初念笑了笑,道:“房子又不會跑,下次我來了,還可以住。”

姜承志微微高興了些,便道:“那可就說定了,那個院子專門給你留着,誰來也不許住。這次重蓋房子,花的大半都是顧世子給你付的診金,你不住,可就虧大了。”

初念被他成功逗樂:“表哥,你可真向着我,你要是我親哥就好了,也就沒今天這麽多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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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為人,姜承志都極為疼寵她這個妹妹,也正是因為有他和姜道飛在,初念才會一次次無視秦氏的挑釁和傷害,也願意化幹戈為玉帛,可這次秦氏竟然背着所有人給京城去信。

為了讓她離開,也算是費勁了心思。

初念已經放棄了跟她和好的打算。

初念垂着眼想着心事,姜承志抿了抿唇,卻忽然道:“可我不想給你當哥。”

初念訝然擡頭,疑惑地看向他,姜承志打定了主意今日要表白心跡,眼一閉,脫口道:“初念,我喜歡你,我不想給你當表哥,更別說當親哥了,我只想娶你做娘子。”

初念愣住了,徹底愣住。

她想到那日秦氏的逐客令,想到她看向自己時眼底深切的恨意,原來她竟然也并不完全冤枉了她。

表哥他,竟然真的有這個意思。

可前世,分明沒有這個跡象啊。

初念永遠記得,在那段被皇甫述傷心背叛的日子裏,表兄和表嫂來寬慰她,兩人之間情意濃濃,讓她好生羨慕。

既然表哥命中注定有那段美好情緣,如今對自己的這些心思,遲早會消弭的吧。

她很快回過神來,看向姜承志,沉聲答道:“表哥,可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我的表哥,甚至是親哥。”

姜承志聽後,卻并不意外,微微一笑,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腦袋:“我知道。”

他知道她只把自己當哥,從來都很信任,從來都很依賴,但也只是哥哥而已。他沒想過自己的這份心意需要什麽回報,但在聽到她用那般斬釘截鐵的語氣說着要去京城的時候,他有預感,她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當時他就有股沖動,想把這份心情告訴她。

無數次魂牽夢萦的追逐,那些被刻意遮掩的愛慕,如果日後那人永遠不再出現在他的每個朝露晨昏,倒不如讓它徹底呈現在日光之下。

哪怕瞬間便被蒸發,起碼曾經見過天日。

這一段意料之外的對話,給初念帶來了不小的沖擊,她甚至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跟姜承志道別的,神思不屬地爬上馬車,直到掀開車簾,才驚覺自己竟然上錯車了。

只見,車內顧休承略一擡頭,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卻幾乎是立即的,制止了她想要後退的動作,溫聲道:“上都上來了,就搭這輛吧。”

為顧休承治病的時候,那麽多于規矩不合的事都做了,同乘一輛馬車而已,根本算不得什麽。

初念聞言想都沒想,随手放下車簾,在他對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世子的馬車如今總算恢複了應有的奢華實用,不像之前,只是鋪着柔軟舒适的鋪蓋,供主人随時可以躺着。

顧休承從車內案幾的抽屜中取出幾樣精致吃食,初念在顧宅時就被時時投喂,早已習慣,心不在焉地拈了塊栗子糕放入口中。

美食總是能平複各種別樣心情,待她回過神來,卻瞥見對面這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腿。

醫者本能令她脫口問道:“怎麽,腿不舒服?”

顧休承裝作把目光從書本中調離,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如實答道:“有點酸痛。”

“我看看。”說着便挪到他身側,習慣性地卷起他的褲腿,推上去查看膝蓋的情況,見有些輕微紅腫,又用指腹揉捏了幾下,問他疼痛如何。

顧休承屏息看着女子的動作,耳根微紅,見她問疼不疼,便點頭啞聲回道:“有點。”

初念便擡頭擰眉看他,是對這種抽象籠統的答案不滿意了,顧休承連忙改口,說得更詳細些:“這裏和這裏有些酸脹,偶爾會有密針的刺痛感。”

初念這才松開眉頭,幫他把褲腿放下,道:“應該是走太久了,累的。你現在還沒完全好,還是要注意休息,回去我給你捏捏,再藥敷一下。”

見她退了回去,顧休承總算找到正常的呼吸節奏:“那就,多謝小姜大夫了。”

初念随意道:“客氣什麽,我又不是沒條件的。”

她将身子倚在車窗邊,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去捏栗子糕吃,臉上閃過一絲涼薄。

顧休承笑容微微一頓,這女子分明是個熱心人,卻總愛把“條件”二字放在嘴上,好像他們之間的所有只是交換,這種感覺他并不喜歡。

初念說完便陷入沉默,姜承志跟她說的話,着實令她太過意外。若是旁的不相幹之人,不論對她說什麽,她都可以輕易抛之腦後。但姜承志,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自然與旁人不同。

雖然直接了當地拒絕了對方,卻忍不住回想,如果前世沒有皇甫述,沒有進京之後的那些事,沒有表嫂,她一輩子都留在山梅縣,跟舅父、表兄一世鑽研醫術,懸壺濟世,似乎也是種不錯的生活。

可惜,人生不可能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候,随着年紀的增長,脫離了長輩的庇護,早晚要擔負起屬于自己的責任。

這次去京城,她一定要避免殷氏的悲劇重演。

搖晃的車廂內,世子獨自郁悶了一陣,選擇換了個話題:“上次聽你說要去京城,當時不知你所為何事,原來是為了認親麽?說起來,殷陸與我相交多年,殷家的情況我也略知一二,你想知道什麽,我可以給你說說?”

初念回過神來,笑了笑。

她當時想要去京城,并非為了這麽早回到殷家,只是覺得自己再留在山梅縣已經不合适了。

世子的好意,她也不好辜負,往車廂後靠了靠,擺出個輕松的聆聽姿勢,道:“是嗎?那你就随便說說看。”

世子斟酌着她想知道的內容,娓娓道來:“你爹殷處道,是個聰明的好官。當今皇帝殷離昏聩荒淫,剛愎自負,上行下效,才鬧得如今民不聊生,亂兵四起……”

聽到這兒,初念忍不住看了世子一眼,世子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接着說。

初念嘴角一彎,行吧,這人可真敢說,不過只要他敢說,自己就敢聽,沒什麽大不了。

雖然殷家的事情她經歷了不少,她也想聽聽在旁人眼裏,是怎麽看的。

便聽世子繼續道:“殷離腹內草莽,卻酷愛權衡之術。分明信重皇甫卓,卻也不願看他大權獨攬,偏又培植了一個殷處道。若說皇甫卓是奸佞權臣,你爹就是時刻懸在他頭頂的尚方寶劍,這樣的他自然是皇甫卓的眼中釘肉中刺,可這麽多年下來,皇甫卓也沒能将他拉下馬來,可見殷大人的手段。”

初念恍惚想到,殷處道身居高位,就是被殷離樹立的一塊對付皇甫卓的招牌,兩人壁壘分明,你死我活,可前世的她,卻不顧一切要與皇甫述聯姻,她不懂這其中的關竅,可她爹竟然什麽也沒跟她說,最終還是同意了那門婚事。

此後殷氏那麽快的分崩離析,跟失去了帝心到底有多少聯系呢?

雖然說,殷離并不是個長命的皇帝。

每每想起這些,都覺得當時的自己被豬油蒙了心。

“你爹私底下也是個潔身自好的人,事實上,自從多年前他的繼室,也就是你娘過世之後,他再沒有續娶,這麽多年身邊連個妾室都沒有,在京城權貴中,算是個另類。”

“不過殷氏是個大家族,雖然他膝下并無親生子女,但族中不少子弟都被寄養在他開辦的族學之中,擇其優秀者視其才能,會被提拔入仕、安排經商,倒也不至于完全後繼無人。”

“殷陸就是從殷氏族學中出來的,聽說那裏頭可都是狼窩,一個個都是狼崽子。你若回到殷家,可得小心謹慎,否則一不留神,可能被吞的骨頭渣都不剩了。”

世子的提醒十分慎重,初念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殷氏那一大家子,她已經領教過一次了,的确有些難纏。

馬車在狹窄山道徐徐前行,車內兩人低聲說着只有彼此能聽清的話,偶爾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遠方。

初冬的山野處處挂着白霜,天色陰霾,前程未明,但偶有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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