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離別 就好像他們從沒出現過一樣
世子的馬車緩緩駛離周村之時, 殷陸卻被姜道飛叫住了。
姜道飛指着屋內那只裝滿財寶的箱子,道:“殷公子,這些東西, 還是請你帶回去吧。”
“這是對姜舅父撫養初念妹妹多年辛苦的酬謝, 還請姜舅父收下, 不要推辭。”
姜道飛語氣冷淡:“我不與你打嘴上官司, 初念是你殷家女兒,但也是我姜道飛的外甥女, 我看着她從襁褓嬰兒長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對她的疼愛遠比你們這麽陌生人多得多, 別用這些俗物髒了我的眼。”
殷陸卻笑道:“姜舅父高潔, 晚輩也有耳聞, 這麽多年來您懸壺濟世為百姓,行的是仁醫之術, 所以即便救人無數, 卻依舊過得清貧。您自己習慣了這種生活,但您的家人呢,他們可還甘心?”
殷陸看了一眼角落裏的秦氏, 再說話時, 臉色就沉了沉:“這些謝禮,我勸舅父您還是收下吧。免得舅母為了生計, 再做出什麽賣兒賣女的事情來。”
說完便轉身離開。
這番話将姜道飛氣得手腳發抖,卻無話可說,只因秦氏給殷處道送出的那封信,裏頭就明明白白寫着:家中貧苦,養不起多餘的孩子,還請來人将她接走。
因為她寫了信, 殷氏便派人來了。
因為她哭窮,殷氏就送了一箱子金銀珠寶。
這哪裏是謝禮,這分明是響亮的一巴掌,拍在他這個為人舅父的臉上。
“馥娘,你為什麽要那麽做?”姜道飛佝偻着身子,背對着妻子的方向,沉聲問道。
屋內閑雜人等都散了,秦馥娘這才擡起頭,卻見丈夫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一驚,直覺為自己開脫:“我們已經養了她這麽多年,現在她大了,我想把她送回她自己家,我有什麽錯?”
“可你總得跟我商量!你明知當年是什麽情況,若非殷處道提供了足以證明他清白的證據,若他真的是害姜氏滅族的兇手,你不就是把初念往火坑裏推嗎?”
秦氏冷笑道:“事實證明,那孩子的運道還不錯,她爹看來是個肯善待她的。”
姜道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仍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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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怒道:“我錯了?我有什麽錯?你不想讓初念回到那個家,你樂意遵守那個女人的叮囑!她不讓自己的孩子跟着她爹,卻把她交給了你,不就是看準了你性子軟,好拿捏?你自己有兒子,可這麽多年,你疼愛那個女人的孩子,比自己兒子更多!不論是吃穿用度,還是教授醫術,你敢說,你沒有偏袒初念?”
“我偏袒?”姜道飛身形一晃,“承志是我自己的兒子,我難道會虧待他不成?初念聰慧,我多教一些難道也有錯?要知道,我這一身的醫術,可都是我師父,也就是她外祖父傳授的,我這個姓氏,我這條命,都是他們姜家給的!當年,若不是素娘在冰天雪地裏把我撿回家,我姜道飛二十年前就已經餓死凍死了。如今,我只是幫他們照顧個孩子,飯桌上多副碗筷的事,這就叫偏袒?”
“是,他們姜家都是大善人,他們救了你,傳授你醫術,所以你就活該後半輩子躲在深山老林不出來?姜家出事,跟你有什麽幹系?那麽多嫡系弟子走的走,散的散,偏偏你這個沒有半分血緣關系的養子,卻要學人家盡忠職守,要幫他家傳承醫脈,還要幫他家養孩子!”
秦氏越說越委屈:“想當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家中不說大富大貴,未出閣前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有人伺候使喚的,這麽多年陪你留在這鳥不拉屎的荒山野嶺,菜要自己種,衣要自己裁,我何曾抱怨過一字一句?我說這日子清貧,難道說錯了嗎?我說這孩子難養,又難道不難養嗎?”
姜道飛被她這一通爆發式的哭訴弄愣住了,這麽多年來,秦氏的确從未抱怨過,所以他一直以為她甘心情願,陪着他在這山中隐居。
山中生活不易,孤獨困苦只是一方面,可能還會面臨豺狼虎豹的威脅,在家中院內找到的蠍子毒蟲,是再尋常不過的經歷,暴雨時節可能還會遭遇土石流,房屋都被席卷一空。
姜道飛隐隐記得剛來石壁山定居那陣子,秦氏格外沉默,但不論遇到什麽樣的艱難困苦,他們都共同面對,最終還是熬了過去。
十多年過去了,他直至此刻才知道,原來她心中并非沒有怨,只是從沒說出來而已。
“我願陪你吃苦受累,我也願陪你歸隐山林,可那個孩子,每次面對她,我就想到她的娘親,想到你對她的滿腔心意……我不甘心啊!小時候倒也還好,我說服自己,不要多想,可是這幾年,那孩子越來越像她,越來越像……”
姜道飛被她說得是既愧疚,又覺得委屈,忍不住為自己争辯:“這麽多年了,你我朝夕相處,連孩子都有了,我何曾多看過別的女子一眼?你當真認為,我是那種沉迷于舊事裏的人嗎?”
秦氏捂着臉搖頭,道:“我知道你沒有,是我自己不放過自己。你以為我沒有努力過嗎?我每天都勸說自己,孩子就是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娘親的事,可是,你不知道,當我知道承志他……當我發現承志對這孩子的心思,我就真的忍不了了……”
“我心裏清楚,這并不怪她。那孩子長得好,性子又好,人也純善,可我卻根本沒辦法接受她。我能與她和平共處十四年,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心力,我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子再将她娶進門,沒辦法啊……姜道飛,我必須要讓她走!”
十五年的夫妻,兩人不說是琴瑟和鳴,也稱得上相敬如賓,若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姜道飛承認自己年輕時對姜素娘有過懵懂憧憬,但自從知道她與師兄情投意合,就再沒有過別的想法。
他今日才知道,這樁塵封已久的往事,竟然給妻子的內心帶來了這麽持久的傷害。他覺得愧疚,同時又覺得無奈:“說到底,這都是我的過錯,是我對不起你。”
秦氏哭得不能自已,聽到他這樣說,一直緊繃的心弦稍稍松懈,所以,看在這麽多年感情的份上,他總可以答應讓那孩子離開了吧?
姜道飛卻話鋒一轉,“但初念是無辜的,再多的理由,也不是你把她推向火坑的借口。”
秦氏的淚頓住了,怨氣在眼中重新積聚。
姜道飛回憶往昔,嘆道:“殷處道雖然給了那麽多證據,但口說無憑,眼見為實,我要進京一趟,把當年的事情查清楚。只有确定他對初念是無害的,我才能放心把孩子交給他。”
秦氏冷冷地看着他,諷笑道:“查明了他清白當如何,他是兇手又如何?姜家人除了初念已經死光了,你一個平民百姓,還能跟他那個一品大員抗争嗎?”
姜道飛怒道:“若不是你貿然寫信進京,會有這等事嗎?”
“可要我說,養她到今天,不少吃不少穿,我已經仁至義盡,問心無愧!”
“你!”姜道飛震驚地看向自己的妻子,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來,“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秦氏費盡心機,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令他改變主意,幹脆破罐子破摔,“我看你們都是鬼迷了心竅。你若非要留下那孩子,行,那就找個婆家趕緊把她嫁出去,否則這個家,有我沒她,有她沒我!”
“秦馥娘,你,你也是看着她長大的,你好狠的心腸!”姜道飛捂着胸口,終于兩眼一翻,栽倒在地。
外間,與初念道別後的姜承志心事重重地回家,遠遠就聽到院中傳來一聲尖叫,連忙拔腿沖進去,正好看到父親倒地的一幕。
秦氏終于慌了,雙手死死地抓住丈夫不讓他躺倒,還好姜承志趕了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藥,總算是把人給弄醒了。
姜道飛醒後,便不再看秦氏一眼,整日沉默。
兩日後,初念按照之前的約定來探望他,并做最後的告別,舅甥兩個關起門來說了許久的話,結束後,姜道飛招來姜承志,宣布了自己的決定。
“初念想去京城,心意已決,看來我們是攔不住了,所以我會跟她一起去,你就留在這裏,陪你娘。”
姜承志大驚,初念也勸他:“您重傷初愈,何苦折騰?”
姜道飛堅持道:“你娘臨終前把你托付給我,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去面對殷處道,既然你一定要進京,那舅舅就陪你。“
“再不濟,舅舅也要親手将你交到你父親手裏。再者,我也應該去見見那些姜氏舊人,不能殷處道說什麽,我便信什麽。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得把真相,帶到你娘的墓前。”
姜道飛主意已定,初念和姜承志都說服不了他,最後也只能這樣定了。
誰知秦氏知道後,卻找了過來,質問他:“你想回京城,卻把我留下來,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盤!”
姜道飛無奈問她:“那你想如何?”
“你不許去!”秦氏想了想,又改口道:“除非帶我一道去。”
她想一起去?那之前又是誰,表現出一副跟初念不共戴天的模樣。
姜道飛靜靜地看着她,忽然發現,他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妻子。
三日後,當秦氏從昏迷中醒來,窗外已經夕陽西下,她猛然坐起身,沖出門外,卻見自己的兒子正坐在院中切牛膝,見她出來,只淡淡問了句:“娘,你醒了?”
秦氏怒道:“你爹給我用迷.藥了?他人呢?”
姜承志手中的切刀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切,低着頭回道:“爹清早就走了,他留下了不少錢,讓我去找縣裏的人牙,回頭給你買幾個使喚人。爹說,京城咱就別去了,他只想親眼看着初念在那邊安頓好,平安無事了,就會回來。”
“平安無事?”秦氏冷笑道:“她能出什麽事?她在京中有個一品大員的爹,能有什麽事?”
想了想,還是覺得不甘,對兒子道:“你爹留下的錢呢?拿出來,你去找車跟我一道追過去,你爹這般抛妻棄子,你竟然一點都沒攔着?”
姜承志不知道怎麽回她,便沉默着沒說話,将切好的牛膝段撥了撥,看天色已晚,只能等明日天氣晴好再來曬幹,便端着藥匾進了屋裏。
秦氏見他又是這幅模樣,氣不打一出來,追過去質問:“怎麽,那小蹄子都已經進京了,你還向着她呢?早說了她看不上你的,她和她娘一個樣,眼光高着呢!虧你還想娶她,為了女人不要娘……”
“娘你別說了!”姜承志将藥匾一摔,“你不喜歡她,她也已經走了。現在這樣,一切不正如你所願嗎?”
“如我所願?”秦氏冷笑着指了指自己,“你爹都跟人跑了,這叫如我所願?”
姜承志心累得很,秦氏在他爹面前或許掩飾得不錯,但在這個唯一的兒子面前,卻從不隐藏自己對初念的嫌惡,他心知不可能跟她争出個所以然來,便幹脆沉默,卻不知這樣更能激發秦氏心中無處安放的怨氣。
“行啊,你不跟我去,我自己去!”
說罷,秦氏開始翻箱倒櫃,想要找出姜道飛留下的錢財,姜承志便冷眼看着。
秦氏就差把屋子掘地三尺,卻一無所獲,越找越絕望,最後幹脆伏地痛哭,哭聲傳出院子,引來周村村民的好奇圍觀。但姜承志一早就把院門鎖了,他們就算再好奇也無法探究一二,雖然各種猜測流言在村裏蔓延開來,卻也始終沒有正式的說法。
秦氏大哭一場後,似乎也沉寂下來了,周村這座小院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中。
直到臘八上梁,又經過二十來日的清潔準備,姜家母子帶着新采買的幾個護院家丁、丫鬟小厮,和全新的家具物什一道搬回了石壁山的新家。
姜神醫進京去了,姜承志也不主動接診,姜家人漸漸消失在周村村民的視線,後來就完全沒了他們的消息。
就好像他們從沒出現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