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父女 “這些年他們對你好嗎?”……
接連兩日, 殷處道果然無暇進家門。
初念以要為舅父調理身體為由,婉拒了各種聞訊而來的親戚登門。她态度強硬,加上容娘向來很會守住家門, 一時竟真的清淨不少, 無人前來攪擾。
次日, 初念便出門為舅父配藥, 到藥堂取了藥後,她便讓馬車在外頭等着, 自己則取了一副幂離戴上,獨自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京城富庶, 一地難求, 但其實也并非處處都令人高攀不起。
即便是權貴集聚的西城, 轉過幾道街角,也有魚龍混雜的平民聚集地, 酒肆、賭坊、妓院, 藏在各種意想不到的角落。很多東西在山梅縣一輩子也難得見到,卻可能藏身在京城的這些犄角旮旯。
她最近一有閑暇,便會制作各種可能需要的小物件。
這些手藝, 都是前世從師父那邊學來的。也不知他哪來的那麽多歪門邪道, 原本初念十分看不慣,卻被逼着學。重來一世, 她的觀念卻忽然變了。
尤其是那幾張面具,真是大大便利了她的行事。
此次出來,初念就想尋找一些缺少的材料。
不過,即便在京城,也不是什麽都很容易找到的,初念轉了幾條街, 就沒看到幾樣中意的,她也不灰心,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雖然幂離加身遮住了容顏,但她那副窈窕身姿還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畢竟這等子混亂之地,可不是尋常女眷常來的地方。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淡然面對各種探究的目光,初念不慌不忙,這種程度的自保,對她而言還不在話下。
經過一道狹窄熱鬧的巷道,再繞過烏煙瘴氣的賭場,依舊一無所獲,初念撫了撫頭上的幂離,繼續往下一處目的地走去,并未察覺,她被淹沒人群的背影,竟碰巧被路過此地辦事的皇甫述看見了。
皇甫述只匆匆瞄了一眼,初始只覺得她的背影眼熟,有點像初念。
怔忡片刻,他才忽然意識到,那不是像,根本就是她!
初念來京城了?
皇甫述其實并不意外,畢竟她是殷家的女兒,回京是遲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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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不久前在山梅縣發生的那些事,他一時沖動,把她劫持出來,想與她好好說說話,可她的恨意如同實質,給他沉重一擊。皇甫述被擊垮了,他甚至沒有勇氣繼續再站在她的面前,剛好京城出了事,他便逃避般地飛奔回京。
直至今日,仍舊不敢回想當初看着初念一步一步離開自己的那一幕。
卻在今日,意外偶遇。
直至此時,皇甫述才感受到自己內心身處的悔恨和思念。
初念,他們之間,果真,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嗎?
皇甫述看着那消失已久的窈窕背影,發了一會兒呆,才神思不屬地策馬離開。
沒幾日後,卻偶然聽到家中下仆說起一樁新鮮事,原來趙國公府的世子顧休承竟然已經回京了。據說他回家的時候震驚四座,趙國公夫人氣得連摔了幾件上好的紅珊瑚擺件,又說他前兩日去某家做客,身姿穎長、風度翩翩,引得無數少女芳心暗許。
皇甫述對顧休承造成的各種轟動并不感興趣,聽到這則消息唯一的感慨就是,初念的醫術果然名不虛傳,這等子起死回生的奇跡,也能在她手中誕生。
這才是初念啊,他的初念。
初念并沒有在外逗留多久,因為天上很快就開始下雪了,等她回到殷家,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
是夜,窗外黑寂無聲,初念靠在窗前,看着窗外飛絮,總忍不住想起那個令自己殒命的大雪夜,有些難以安眠。
不知何時,院外傳來聲聲熟悉的笛聲,如泣如訴,如夢似幻。
那笛聲十分熟悉,曾在記憶深處無數次響起,初念怔怔地聽了許久,忽然如夢初醒般,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
雪地吸附了腳步聲,初念循聲追出去,發現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背對着她,孤影伶仃地站雪地裏,正在撫笛。
是殷處道。
他回來了。
殷處道察覺到她的動靜,回頭一看,神情有些怔忡。
這時的殷處道,比初念記憶中年輕許多,濃發烏黑,束高冠,穿一身绛紅色常服,看着她時,臉上閃過無法錯辨的懷念與欣慰。
“你就是我爹?”
雖然知道,初念卻故意這樣問。
殷處道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走近了些,仍是看着她,這次卻真是看她了,而非透過她的臉,看某個紅顏早逝的影子。
初念輕聲道:“爹。”
殷處道不知道,前世的這聲爹太晚,直至他瞑目之前,才姍姍來遲。
但這早早來的一聲稱呼,所造成的震撼,并不比等待多年來得輕微。他眼角微潤,甚至略偏了偏腦袋,避開了初念直直盯着他的眼神。
含混地應了聲:“嗯。”
良久,才想起來似的,道:“今兒太晚了,本打算明日再見你的。進屋裏說吧,外頭冷。”
初念笑:“我只道您不怕冷呢,這麽大的風雪,杵在院子裏吹笛子,我以為京城裏的大官們都這麽風雅。”
殷處道輕易地聽出了她話裏的關心和奚落,好笑又好氣,戳了一下她腦門,道:“你這孩子,挺頑皮。”
父女兩個一前一後進了殷處道的院子,他的住處也不大,與初念的院落差不多,布置甚至沒有初念那邊精美,但疏朗闊氣,樣樣擺設都是必須的,處處透露着與主人如出一格的精幹氣息。
“你才知道有這麽一個我的?”雖然有所猜測,但初念還是選擇問出來,确認一遍。
殷處道不會對她說謊,她要從各個方面消除自己對這個父親的芥蒂。
殷處道面露赧色,嘆道:“抱歉,當年你娘難産而亡,我太過傷心,直至事後,也沒有追究當時的細節。她當時說,孩子死了,我便信了,沒想過去查證。”
“她當時怪你,你沒看出來嗎?”
“怎麽會沒看出呢?所以我用最快的速度查明了當時的真相,想給她看,但是,卻沒來得及……她終究,還是帶着對我的誤解走的。”
這件事,是殷處道餘生的心結。
初念安撫他:“既然你查明了真相,證明了自己的清白,那麽我相信對我娘而言,就已經足夠了。”
殷處道搖了搖頭,道:“還不夠,姜無涯還沒找到。”
這個姜無涯,的确神秘,當年姜家出事之後,原本他應當被一同問罪的,但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蹤,至今仍被朝廷通緝。
“我會找到他,不管是五年、十年,總得讓他給你娘親,給姜家一個交代。”
初念點了點頭:“我也會一起找的。”
殷處道笑了笑:“這是大人的事,是我的職責,你不用費心。”
初念不與他争這個,對他道:“這次我舅父也一起進京了,他不放心你,非要來看看。”
殷處道便問她:“這些年他們對你好嗎?”
雖然知道初念的存在後,他派人去做了不少調查,但那些資料,總比不上初念的感受來得可靠。
初念回道:“特別好。他待我堪比親生女兒。”
殷處道點了點頭,嘆道:“姜道飛的命,是你娘救下的,他的為人我也信得過。不過,你也不容易吧?我收到秦氏的信,她既然能寫出這樣的信,還費盡心思地輾轉讓人送來,足以說明在她那邊你就注定不開心。”
初念淡淡地說:“除了這件事,她也沒苛待過我。”
殷處道聽得出她的意思,秦氏的事情,便到此為止。殷陸去山梅縣,帶的那箱錢財,是殷處道多年積攢下來的一半身家,全都給了對方,算是彌補了這些年的養育之恩,其餘的,便與此人無關了。
殷處道便撇開這個話題,講起了別的事。
“聽殷陸說,你的醫術很好,趙國公府的那個孩子,被你治好了?他那個毛病是娘胎裏帶出來的,聽說請了不少名醫都沒法子。”
提到世子,初念的臉上浮現幾分笑意來:“此前也沒正經給人看過病,若非舅父這次被人陷害受了重傷,也輪不到我出手。”
“姜道飛受傷了,還是被人害的?到底怎麽回事?”
對殷處道而言,跟初念是初次相見,預想中可能會有的生疏、怨怼完全沒有出現,兩個人就像小別重逢的尋常父女一樣,自自然然地說起了別後家常來。
這種感覺讓他意外之餘,不由感到萬分欣慰。
從未想到,缺席十餘年,竟這般輕易地被接納了。
他不知道的是,前世的初念有多麽難搞,因為心中懷有太多的怨恨,無論大小事總是跟他對着幹,還仗着自己是他獨女的身份在殷家作威作福,日常怼得他無言以對,夜不能寐。
次日,殷處道親自去見了姜道飛,兩人年輕時便不大對脾氣,此時為了初念,還是捏着鼻子互道了平安,也只是略說了幾句話便散了。
總的來說,殷處道對姜道飛能不計前嫌,将自己女兒撫養長大這麽多年,是心存感激的。而姜道飛親眼目睹眼前這對父女的友好相處,懸挂一路的心也總算得以安放。
為了徹底打消姜道飛的顧慮,殷處道很快便請來了當年的姜氏舊人。
初念陪着舅父一起,跟那些人一一交談,逐漸拼湊起當年的真相。
當年赫赫有名的國手名醫,因為卷進帝位更替的漩渦裏,就此支離破碎、家破人亡。
“姜無涯,這個叛徒,若叫我遇見了,定要以他血祭師父!”姜道飛聽完真相,忍不住老淚縱橫,雙目赤紅,發下如此重誓。
只是人海茫茫,事情又過去那麽多年,上哪裏能找出這個人來呢?
初念只能好生安撫他。
朝中封印,便是年關。
這個春節,殷府熱鬧得不同以往,京中權貴人家都知道,殷大人的女兒被接回來了,雖然殷府還是一如既往謝絕吃請送禮,但聽說這孩子品貌端正,舉止合體,又正值豆蔻,且尚未說親,不少家中有适齡子弟的,都不免意動。
京中權貴借着春假各種宴會,紛紛投帖相約,只可惜都被殷家人婉言謝絕,至今也沒幾個見過初念的廬山真面目。
轉眼間,便到了正月十五。顧世子寫信來相約看燈,字裏行間流露出對京城元宵夜的向往,想來也是,從前他纏綿病榻,熱鬧都是旁人的,如今也能開開心心走在燈火如晝的大街上,必是十分期待的。
回想一下,初念也有許久沒能看過京城的花燈了。
于是她欣然答應了對方的邀約,與父親及舅父說了一聲,到了這日便出門了。
她只當應了友人之約,出去看燈而已。殊不知聽到這消息的老父親心中腦補了多少令自己苦惱不已的劇情,甚至顧不得對姜道飛的不喜之情,專程去往他的院中套話,只想知道那病愈的趙國公世子與自家女兒到底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可惜姜道飛也是一問三不知,不止如此,還紮心地說道:“我看那顧世子人就不錯,又乖巧又實誠,家世尚可,最重要的是,他的命是初念救下來的,無論如何也不會虧待他。”
殷處道沒好氣地說:“恩情跟小兩口的感情,能混為一談嗎?”
姜道飛與他争執了幾句,後來卻難免想到自家兒子,初念本就對他無意,如今又有了這般顯赫的爹,姜承志這小子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一時為兒子感到傷心,一時又不由擔憂起顧世子是否靠得住,待殷處道走後,他對月獨酌,心中不由升起一陣悵然,想着待天氣轉暖,還是回山梅縣去吧。
初念如今不需他擔心了,自家孩子的大事,也得開始張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