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可惜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季輕話雖直白, 但好在聲音不大,除了無言以對的初念和略感詫異的姜道飛,并無第四個人聽見。

旁人也無暇留意他具體說了什麽, 只因他又轉身去了馬車, 取下數個食籃, 一一遞到殷家門房手裏, 說:“這是給你們姑娘的。”

裏頭是熹微樓的招牌菜,但凡初念說過一個好字的, 都備了一份,幾個門房手裏塞得滿滿當當。

這還不算, 季輕随後又取出了一盞驚豔衆人的花燈來。

正是前一晚他們在市集上買到的那盞孔雀燈, 甚至為了它還跟扈十娘的人發生了一場沖突。

看來扈十娘沒占到便宜。

孔雀燈造型驚豔, 尾羽流光溢彩,即便這會兒天光大亮, 無需點亮燭火, 依舊炫彩奪目,見到的人無不滿口稱贊。

季輕道:“昨日匆匆忙忙的,忘記将這燈給姜大夫了, 請您收好。”

初念接過那燈, 道了謝,到底沒忍住多打量了幾眼。季輕見她滿意, 便松了口氣,今日這差事就完成一半了,只是她還沒說什麽時候去國公府,世子最想要的,卻是這份答複。

初念不說話,季輕忍不住又低聲詢問了一遍。

初念便看了他一眼, 道:“你也說了,世子宿疾已除,身為大夫,我已經沒有走一趟的必要了。”

季輕愣住了,不由道:“可是……”

初念狠了狠心,道:“有件事,昨日忘了與你家世子說,我如今已經回到父親身邊,改回了殷姓,從此也不會再以行醫謀生,你家世子的調理,日後便另請高明吧。”

說罷,便要轉身回去。

季輕不禁跟了上去,在她身後喊道:“姜大夫,不,殷姑娘,且留步!”

初念頓了一下,季輕三步并兩步趕到她身前,攔在她面前:“殷姑娘,或許在您眼中,跟我家世子之間僅有醫患之誼,但世子對您……他的心意,您多多少少,恐怕也會看在眼裏。看在他的份上,剛剛的話,您能親自跟他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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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不由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孔雀燈。

季輕見她态度松動,連忙賣慘:“我怕回去就這麽跟他說,被他打出來。”

初念便道:“也好,我寫封信,你帶回去。”

季輕苦着臉道:“我的意思,姜,殷姑娘,您能不能跟咱們世子見一面?”

初念便看着他,季輕被盯得無地自容,只好道:“好吧,那您寫信,我在這候着。”

初念提着燈來到外書房,婉拒家仆的幫忙,自己倒水研墨,提筆的時候,忽然想到前夜世子的樣子。

當時的他薄唇潋滟,小意溫柔,喊她名字的時候,聲音纏綿,白皙的耳根透着粉。

那一刻,她忽然察覺到,自己跟世子之間,似乎走得過近了些。

這可不是什麽好跡象。

也是在那一刻,決定跟對方保持距離。

世子或許會失望的吧。初念斟酌着字句,想讓這個決定看起來合情合理,且順其自然。

事情,本當是如此的。

他們一個是醫者,一個是病人,當病人康複痊愈之後,這輩子都不必再跟醫者有什麽牽連了。

這才是對康複者最誠懇的祝福。

只是執筆的手卻遲遲無法落下,初念忍不住看向了窗外,牆角一株紅梅悄然綻放,她的心情卻沉甸甸的。

終究,她匆匆寫下一行字,待墨跡幹了,便匆匆折疊起來,塞入信封,出來後親自交給等在門外的季輕,想了想,到底沒再說什麽。

季輕接過信,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幾眼,終究也只能就此告辭。

初念順着園子慢慢走,半個時辰後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卻見屋裏桌上擺着她落在外書房的那盞孔雀燈,旁邊一排食盒,都是世子讓季輕送來的吃食。

春妮問她:“這麽多吃的,如何處置?”

初念怔怔地看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淡淡地說:“我們也吃不下許多,揀些父親和舅父愛吃的送去,再送些給殷陸哥哥和十三娘吧。”

春妮便答應着,忽然想起來,說:“方才我去找陸郎君,他說晚些時候來找你。”

初念這才想起正事來,醒了醒神,将那莫名的惆悵抛之腦後,開始思索,稍後見了殷陸,該怎麽提醒他殷家有人跟反王私下來往的事。

春妮領着兩個小丫頭,拎着食盒在大宅走動,将那些吃食按照初念的囑咐一一分送完畢。她沒刻意聲張,但還是有人知道了這些都是熹微樓的招牌菜式,私下便有些不滿,次日幾個姊妹聚在一處,說起這事兒,有人的語氣難免便透着些酸。

十娘道:“到底是嫡親的女兒,待遇就是不一般,天天都是熹微樓的菜式,也不怕撐着了。”

十三娘解釋道:“我聽說,不是伯父給買的,是昨日的客人送的。”

十娘瞪了她一眼:“你就是吃人嘴軟。什麽客人送的?我卻聽說,就是上元夜邀她去看燈的那家。沒名沒份的,什麽出格的事兒都做了,叫人看了笑話。”

十三娘氣得怼她:“不過是些吃食罷了,嬌娘姐姐救了他的性命,也不算出格吧?”

這麽多姊妹,偏偏只有十三娘得了初念的饋贈,前日去她院裏,也獨獨對十三娘親切有加,十娘心中早有微詞,這下也不願再與她說話,轉而看向八娘她們幾個:“這樣下去可不行,咱們姐妹的名聲可全叫她給糟蹋了。”

這幾位都是适齡婚配的姑娘,原本媒人會根據她們父母兄弟在殷處道那邊的地位,介紹匹配的如意郎君,但這情形從初念歸家之後,便忽然轉變了。

初念未嫁,媒人眼中似乎就沒了旁人,旁敲側擊,有那好姻緣都盡量緊着正經大小姐去,她們這些人,反而好像成了多餘的。

“憑什麽她一回來,咱們什麽都變了?”十一娘也有些委屈,以前殷伯父過年時總會給每個姑娘都送好些精美禮物,今年不止分量少了,連同那些衣服首飾的精貴程度,似乎都消減了不少。

其實,這并非殷處道故意為之。只是他的積蓄一半送去了山梅縣,其餘的花銷自然降下來了。送給家中晚輩的禮物,其實并未消減,只是沒有跟往年一樣每年多添置幾樁罷了。

殷處道并沒有把這些微末小事放在心上,畢竟這些孩子自家也有父母兄弟,他不虧待,已經盡了家主職責,而他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需要疼寵。

但這些姑娘卻未必理解他的處境,對如今的情況多多少少有些不滿。只有十三娘忍不住說了句公道話:“可嬌娘姐姐是殷伯伯的女兒啊,這些本該都是她的。”

十娘不鹹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哼了聲:“瞧你這點出息,一點蠅頭小利就給收買了。”

十三娘氣得去撕她的嘴。

這些女孩子們的争端初念并不知情,昨日她與殷陸密談一番之後,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玉面狐貍殷陸,出門時面色竟不由有些凝重,家人都很好奇他們都說了些什麽,可惜無從得知。

只知道他回去後便派出了幾個心腹,連夜出了京城,也不知往哪裏去了。

季輕回到國公府,有點不敢去複命。

倒不是怕被打被罵,世子不是那樣的人。他是不想在那雙眼睛裏看到失望。

世子是個豁達的人,季輕從不懷疑這一點。多少年了,他纏綿病榻,無論怎麽小心照顧,隔三差五總是發病,病一回,便弱一分,仿佛随時能駕鶴西去。

他們這些人,個個都對他這般的命運倍感不公,除了世子自己。

他從不會把情緒拘泥在這種無用的怨憤中,世子說:“有那功夫,做些什麽事不好?”

或許心知生命短暫,才更加珍惜每時每刻。

但最近,世子慢慢變化了。旁人或許覺察不出,但季輕每日與他相處,發現世子如今也會偷閑半日,也會在窗下看雲卷雲舒,甚至給姜大夫的回信準備了一個錦盒,無事便會翻看。

正是因為康複痊愈了,未來變得可以期許,才會這般吧。

如果可能,季輕真的希望世子能夠得償所願,與姜大夫修成正果,夫妻恩愛,長長久久。就如同戲文裏所唱的那般,苦盡甘來,幸福餘生。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季輕心情有些沉重,但他也知道,拖延是沒有意義的。

去見世子時,還沒說話,世子便制止了他。

“你去歇着吧。”世子的聲音有些惆悵,他是通透的,即便季輕還沒說什麽,從他細微的動作、神情,加上推測,已經大致知道了怎麽回事。

顧休承垂着眼想,應當聽聽她是怎麽說的。

但不知怎的,當下,并不十分想聽。

季輕猶豫了一下,從懷中掏出那封信,放在世子手邊的案幾上,低聲道:“這是姜大夫,不,是殷姑娘給你的信。”

說完,便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世子看着那封信,從季輕對她稱呼的轉變上,也能推測出一些可能。

投在窗棱上的日光漸漸偏西,至掌燈時分,小厮端着一碗濃黑湯藥來,世子捏着鼻子喝下,習慣性拈了一塊蜜餞,用那甜味沖淡口中的苦。

原本,他沒這般矯情的,多苦的藥都吃慣了的。

偏偏那人說,吃完苦藥,必要補些甜的,才能好受些。

世子一連拈了三四塊蜜餞,将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洩憤般地咀嚼起來。小厮來收了碗,見他眼尾通紅,雙拳緊握,心中一驚,卻也不敢多言,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世子平複了許久,再次看向案幾上的信,将它拿起來,拆開。

“識君幸甚,望餘生平安順遂。”

什麽啊,這副老死不相往來的語氣。

世子癱靠在長榻上,用那信箋蓋住臉。鼻息間是濃濃的墨香,摻雜着隐約的藥香,熟悉又陌生。

“季輕,季輕!”

他猛然坐起身,信箋飄飛下來,被他一把攥住。

季輕匆匆進門,見到的便是他家世子一臉深思的神情,良久,才聽他說:“去給我阿姊說一聲,大郎生辰宴,請殷姑娘去做客。”

季輕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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