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奪筍 “這樣做,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那病患本就心虛, 加上初念來勢洶洶,其實不敢放肆,但聽說有一兩銀拿, 心中卻不禁開始動搖。
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 若他堅稱自己的病沒被治好, 她又有什麽能耐令他改口?
這樣想着, 那病患便幹脆利落地坐在桌前,在初念的眼神示意下, 伸出髒兮兮的右手。
這般嬌嬌柔柔、幹幹淨淨的大家小姐,平日裏遠遠看見他們這些流民便掩鼻而逃, 絲毫都不敢多看, 仿佛多看一眼便髒了自己似的。
那病患心中湧現一瞬間的窘迫羞慚, 但立即便将那雜念壓了下去。他認為,眼前的小姑娘甚至不會樂意伸手為自己看診。
多半讓身後的哪個人來代勞吧。
可惜他想錯了。
初念看了一眼那只黝黑的手, 并未流露出任何異色。只是轉身對李大夫說了一聲, 才坐下,将自己的手指,按上病患的脈搏。
柔軟白皙的指腹接觸到他手腕的瞬間, 那病患瞳孔一縮, 忍着将手也縮回來的沖動,不敢多看, 只僵着身子任由她去把脈。
初念靜靜把了脈,又讓他張口看了舌苔,才将手放下,擡頭問他:“你是哪裏不好?”
那病患嗫嚅一陣,低聲道:“肚子裏絞得厲害,痛得很。”
初念看他臉色, 似笑非笑的,又問:“是嗎?哪裏痛,指出來。”
那病患便根據記憶指了指腹部的幾個位置。
初念便上手去摁,那病患吓了一跳,但憶及先前李老大夫也是這麽摁的,便勉強穩住身子沒抗拒。
“這裏痛嗎?這裏呢?”初念一邊摁,一邊問他。
那病患便回憶先前的感受,一一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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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點了點頭,對李大夫說:“說的是腹絞痛的症狀,李大夫,您是如何開的方子?”
李大夫便将他那方子說了一遍,初念聞言點頭,方子沒什麽問題,又回頭問那病患:“李大夫的方子,你可用了?”
那病患硬着嗓音道:“用了啊,怎麽沒用?抓了三天的藥吃了,一點用處不見。”
說罷眼神便兇狠起來,嚷道:“所以才讓他退錢!”
初念身後的護衛見他嗓門打起來,立刻上前半步,劍鞘也都被拇指頂出半寸,露出其間銳利的鋒芒。
那病患見了,立刻安靜下來,不敢再多言。
初念便道:“腹絞痛多為急症,按照你方才的描述,如三天未愈,此刻多半下不了床。但我見你如今脈象均勻、苔色正常,腹部說是有觸痛,但我下手觸碰時,你卻神色如常,可見不是實話。”
這話李大夫也說過,那病患絲毫不覺得意外,聞言嘴硬道:“我說還痛便還痛,你們一個外來的大夫,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娘子,為了一文錢的診費,非要讓我改口說不痛?難不成你們說的,還比京城正經百年醫館的大夫還要準?”
初念雙眸微沉,冷聲問道:“你這是何意?”
那病患便道:“離此處不遠的濟仁堂,那兒的大夫可為我作證,這李老頭就是個江湖騙子,他開的方子,就是沒用。”
見他這樣說,身邊的李大夫頹然嘆息。
這麽多天下來,他也早就看清了,是自己莽撞行事,初來乍到便得罪了同行。一開始,他還試圖跟着人去濟仁堂找那坐堂大夫講道理,卻被拒之門外,連那濟仁堂的門都進不去。而這些流民,光腳不怕穿鞋的,根本不跟他講道理,時間久了,他也就放棄掙紮,好在也不是所有病患都為了這一文錢昧良心,總有那麽幾個人能老老實實的給診費,其餘的這些,權當自己做好事了。
那病患以為自己這般說,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總歸要怕的,卻見初念神色自若,轉頭指了身後兩名護衛,道:“勞煩兩位大哥去濟仁堂,把他們的坐堂大夫請來。”
說是去請,眼神卻很冰冷。兩名護衛立刻就懂了,那濟仁堂的大夫,是無論如何,不想來也得來了。
濟仁堂果真不遠,他們并沒有等多久,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兩個護衛便催着一個中年大夫,連滾帶爬的往這邊走來。
流民們見這副陣仗,非但不覺得害怕,反而很是好奇地圍攏過來,紛紛想看這一文錢和半個饅頭的熱鬧,還會有什麽不一樣的轉折。
那大夫被個兇神惡煞般的護衛請來,不知緣由,心中惶恐不安,結果來了李大夫的攤位,得知這些人請他來只為了給那病患作證,心神便安定下來,臉上浮現傲然的神色。
初念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指着先前那病患問他:“這人的腹絞痛分明已經被李大夫治好了,他卻說有你能作證,根本沒治好?”
那大夫便捋了捋下颌的短須,眯着眼道:“生病又不是什麽好事,難不成還會說謊?病人說沒好,那便是沒好,有什麽好值得懷疑?”
初念冷笑一聲:“濟仁堂百年行醫,如今的大夫連病人有病沒病,康複得如何都不能判斷了嗎?這般的水準,如何在京城立足?”
那大夫急了,看向初念:“你這小娘子,怎的血口噴人?”
初念便道:“那你便診斷診斷,這人到底病情如何?”
那大夫睥睨她一眼,冷冷道:“你這小娘子,什麽都不懂,還是回家繡花撲蝶去。醫術的事情很複雜,可不是你一個小姑娘能伸張正義的事情。”
初念淡淡地說:“恐怕這事兒,我還有幾句發言權。”
那大夫見她神情篤定,心中暗道:這莫非是什麽權貴家的女眷不成?若真是這樣,倒得罪不起,但再怎麽權貴,醫術不通,也好糊弄。
想到這裏,他臉上浮現出些微笑容來,問道:“不知小娘子是……”
初念平靜地報出家門:“我姓殷,家父殷處道,本人粗通醫術,在東城開了一間醫館,名叫益善堂。”
那大夫聞言大驚失色,顫顫巍巍地問:“益善堂殷娘子,可是,治愈趙國公世子的那位?”
初念點頭道:“正是。”
那大夫心中叫苦不疊,今日是什麽運道,遇到這麽位神仙?聽說殷娘子是靖王妃座上賓,京中權貴為了她手裏的一副藥丸能搶破頭,多少人為了求她診治排隊到半年之後,這般的人物怎麽會跑到南城的流民堆中來?那大夫不禁有些懷疑,但眼前的女子跟傳言中的殷娘子樣樣都對得上,加上她身後随行的那些護衛,個個人高馬大,看着就十分不好惹,若是尋常女子,卻也沒有這般的陣仗。
那大夫便謹慎地說:“那我,便幫他診斷診斷?”
初念起身,将椅子讓給他。
那大夫如何不知,眼前的病患吃了李大夫開的藥方早就康複了,此時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為自己接下來的行動想想法子。
初念卻半點不催促,靜靜地看着他診治。那目光如針紮般,倒叫濟仁堂的大夫冷汗都冒了出來。
半晌,那大夫終于松開了手。
他還沒開口,初念便揚聲道:“這位先生是濟仁堂的坐堂大夫,百年醫館,說話可得負責,否則壞了口碑,後果可能難以收拾。”
那大夫在京城待了這麽多年,哪裏不懂得這個道理?便是初念不提醒,他也不敢作死。如果今日落下了把柄,眼前這位但凡在哪個場合随口說幾句濟仁堂的不是,他們這間醫館,可能就開不下去了。
因此,他便硬着頭皮站起來,斥責那名病患:“你這個人,分明已經康複痊愈,作甚在此無理取鬧?速速付了診金,回家去吧!”
那病患雙目圓瞠,脫口便道:“你這大夫,怎麽……”
那大夫卻不讓他多說,搶過他手裏的一文錢丢給李大夫,拖着人離開現場,到僻靜處說話去了。
甲一悄悄問初念:“就讓他們這麽走了?”
初念道:“暫時随他們去。”
說完擡眼看向圍觀的衆人,問道:“還有要找李大夫退錢的沒有?”
衆流民看完整個鬧劇,哪裏還不明白這小娘子來歷匪淺,怎敢繼續鬧事,隊伍立即散去大半。但也有不少人心動那一文錢的便宜診費,還是選擇留了下來,紛紛詢問李大夫:“這一文錢看診,可還算數?”
初念看向那李大夫,李大夫卻有些戚戚,頹然道:“不看了,不看了。”
衆流民十分不舍,但也沒辦法,是他們作惡在先,讓人心寒了,一文錢便能看診的好事眼看着就沒了,這老大夫如今還有官家小姐來撐腰,也不好為難他。
但這些人中,的确有不少危重病人,就指着李大夫救命了,忍不住開口相求。
一人起了頭,便有更多人也開始哭求。衆人紛紛道歉,哭訴不該鬼迷了心竅,聽說那半塊饅頭的事情便起了歪心思,但留下的這些人,都是沒來得及看診的,那饅頭也沒去領,也沒要求退錢的,所以大家都還心存一絲幻想,希望李大夫能夠網開一面。
初念便問那李大夫:“你若不給這些人看診,日後做什麽謀生?”
李大夫本想換個離濟仁堂遠些的地方再去行醫,但看這些人哭訴不停,心中恻隐,又道:“算了,今日還是幫他們看看吧,待明日再說。”
可見是個心軟的人物。
初念想了想,對李大夫低語了一番,李大夫聞言,有些驚訝地看向她,猶豫道:“這樣做,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初念便道:“他們派人這樣擠兌你,你心中就不怨恨?”
眼中的意思,你如果不願意,我也不勉強。李大夫看懂了,當即拍板道:“行,就這麽幹!我也反擊一把。”
初念微微一笑,對攤位前哀求不止的流民們道:“李大夫說了,一文錢看診的活動繼續,但是規則進行了些微的調整。大家且聽我說來,願意配合的,再在這邊排隊……”
衆人聽初念說完了計劃,臉色一個比一個精彩。要說損,還是這看不清相貌聲音清甜的官家小姐更損,不過對他們而言,卻沒什麽損失!
很快,李大夫的攤位前再次排起了長龍。
原來,經過初念的介入,很多沖着濟仁堂半塊饅頭來的假患者都走了,留下了的都是無力看診的真患者。初念便與他們商量,一文錢的診費照付給李大夫,但還是按照先前的做法,但看診結束後還會退給他們,李老大夫實際收取的診金,則由初念這邊統一支付。條件是:這些患者們必須拿着這退回的一文錢,繼續去濟仁堂要饅頭,天天去要。
這樣,真正患病的流民們不僅在李大夫這邊看了病,診費轉臉還給退回來,回頭還能去濟仁堂領半個饅頭,這樣的好事誰不樂意配合?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都來讓李大夫看,隊伍不僅不見減少,那些先前不好意思來壓榨李大夫的,也都拖家帶口的來了。
初念對李大夫唯一的要求便是:先前那些找他退過錢的,拒不接待。
李大夫年紀不小了,但記性很好,果然那些退過錢的,一個不漏,全都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