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霂州
三九天一碗熱騰騰的魚湯下肚,又猛地吸入一口涼氣。刺骨的寒風從唇齒間穿過,讓牙有些酸疼。
待把手捂熱了,他便站了起來,在桌板上放了魚湯的錢,走出店去了。
霂州在京城盤元以北,臨近北域的赤鹿磐。北域關外那堵天然的石牆隔絕了一大半從海上吹來的帶腥味兒的風,經過雪原,刮入了明翰境內,霂州郊外的那一大片亂葬崗和禿林子成了第一批忍受寒風折磨的受害者。
這約莫二十上下的年輕人把玩着胸前垂下的銀發,望向遠處。
他在南邊長成如今這個模樣,最近才到霂州來,對着寒冷的天氣甚不習慣,因而也不逗留許久。
近日霂州熱鬧得很。一來,明翰的清原公主要被送去赤鹿磐和親,霂州正是和親必經之路上的一處鎮子。為了和親此事,宮裏上下忙得不可開交,時常與赤鹿磐去交涉,只求再為公主尋個退路,但全國上下的老百姓卻全把這事兒當茶餘飯後的話題了。
二則……他輕笑了一聲,往住處走去。
“大人。”下人沖着來人行了個禮,讓出了一條路。
來的是個青年,這般冷的天裏卻只是在外頭套了件單衣,眼睛用黑布蒙起,拄着一根長竹竿。
“說了多少回了,別亂喊,穿什麽衣服喊什麽人。”他略有些不悅道,邁入門內。
那人僵了一下,小聲道:“少爺,前幾日的那起案子已經給破了。衙門說是中毒。”
青年聞言偏了偏頭,停下了步子。
“誰跟我搶的?帶我過去看看。”
“一個江湖探子,現住在魚腸巷的一間宅子裏。”下人一面在前引路,一面道。
“只是個江湖探子?”青年嗤笑道,偏過頭想了片刻,“……他底子你們查了麽?”
“查了。是從姑蘇閣機關城裏出來的。”下人指了指前面的一道門,“少爺,就是前面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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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邊擡頭邊道:“姑蘇閣出來的探子……”
他不知是怎麽看見的,又或許只是感覺,只是突然就愣住了。
門上站了一個銀發的青年和一個捕快。那青年倚在門框上,一只手繞着胸前的發尾,正跟那捕快談話。
下人走上前喊了聲:“楊捕快。”
捕快回過身來,行了個禮:“胥三少爺。”
“楊捕快。”胥三少爺回禮道,望向了那銀發的青年,“在下胥之明,敢問先生名諱?”
“我叫晏梓。”晏梓懶洋洋地答道,打了個哈欠,頭歪到一邊。
“燕子?”
“……是晏梓。日安晏,木辛梓。”
“多有得罪。在下聽聞晏先生破了那起沉屍案,特來拜訪的。”
晏梓眯了右眼,半睜着一只左眼,笑道:“怎麽?那倒了八輩子血黴的沉屍是歸你管的?”
他那一副別人欠了他八百十兩銀子的模樣讓人看着就來氣。可胥之明只是勾了勾唇,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平日裏沒什麽事做,經常幫衙門破些小案子罷了。今日剛想去衙門告訴關大人案件的經過,就聽下人說先生已經給解決了,便來瞧瞧。”
“哦,看完了,請回吧。”
一旁的下人和楊捕快都不禁抽了抽嘴角,打心底裏對胥之明這好脾氣感到佩服。
“只是在下有一個疑問,得跟先生單獨談談。不知先生能否屈尊到鄙府一敘?”
“……沒興趣,請回吧。”晏梓不再給他繼續開口的機會,轉身進院裏去了。
下人皺着眉道:“這人實在是不識擡舉,少爺請他到府上去那是看得起他,他竟然還蹬鼻子上臉了,真以為自己多大能耐呢!”
楊捕快在一邊默不作聲地觑着胥之明的臉色。
胥之明的臉色有些差,道:“我不記得什麽時候教過你這麽說話。誰給的膽子讓你這麽在背後議論人的……哦,是我爹那個老頭子吧?真是在胥府呆得久了,連主子到底是誰也忘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畢竟是個出入江湖的人。你見多了官老爺,自然看不慣他們那些随心所欲之人,我可以諒解,可你萬不該背後議論之。他不願來府上我倒是挺欣賞,無論他是先前沒查過本地權貴抑或是不願攀附權貴都可以說明他并非什麽急功近利之人,是樁好事。只是我确是有要事欲與他議,這麽一來實在是麻煩,得另尋機會了……”
“少爺,喝湯了。”
“老爺今日還沒回來呢,聽聞是有些東西對不上,得晚些回來了。”
“……子,你聽好……”
“——”
晏梓猛地從床上坐起,心卻仍然沒能平複下來,禁不住地不停喘息。
他死死揪着胸口的衣服,還沒能從方才的夢魇中回過神來,眼神渙散。緊接着他驚慌地縮成了一團,一面四下張望,一面小聲嗚咽着,從牙縫中擠出幾個令人牙酸的字眼來。
雖然他白天裏冷漠對人,可此時卻确實是個狼狽模樣。
晏梓緩了過來,往身上披了一件外衣走到鋪雪的院落中。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夜空中飄落下來。
他夢魇中的那些揮之不去的影子争先恐後地憑着這白色湧了上來,擠在他眼前。
晏梓腿一軟,險些跌在地上,好在及時在柱子上撐了一把。
“都給我……滾……”晏梓咬牙切齒道,手指絞緊了臉側的發絲。
雖然霂州寒冷,可終歸是臨近赤鹿磐。此時的東南水鄉卻仍是溫暖怡人。那煙雨直把東南冬末初春的那股溫婉浸進了人的骨子裏,叫人恨不得守着一只烏篷船,一輩子窩進那溫柔鄉。
天空中淅淅瀝瀝下着綿綿細雨,一條河道邊的酒樓上臨窗坐着一個男子,一頭青絲在身後落下,在竹席上盤了一兩圈。他捏着一只酒杯,杯中已經連一滴酒液都不剩了。
有清風帶着雨絲刮進窗內,男子腦後綁着頭發的那一大根絨毛随風而動。一蒙面的窈窕女子慌慌張張地上前把竹簾拉了下來,遮擋雨絲。
“燕子飛回來了麽?”
“嗯。”那女子把一張小紙條遞給了男子,“在霂州。”
“又是霂州?”男子皺了皺眉,拿過桌上的紙條看了看,“霂州那偏僻的地方,怎麽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一青衣女子在他座下跪下,行了個禮,伏在地上道:“盟主,霂州雖偏遠,可終究臨近京城,乃是天子腳下。依問恩看,他們怕是要有什麽大動作了。”
“……主要是那前辟邪塢卿的府邸,也正是在霂州。我擔心他會沖動行事。”
問恩擡首笑道:“盟主不必多慮,那小子雖然年少,可并非什麽沖動之人。想當年,瞰桉侯一案成名也已是二十有四,他當下的名氣卻已經不小,前途明朗,定能翻案。”
“瞰桉侯……瞰桉侯……唉,這案……”男子敲了敲桌面,嘆了口氣。
能翻則矣,不翻怕是……往重了說,遲早要百姓陪葬。
胥之明早晨起床,在屋裏換了衣服,又拄着那根看似可有可無的竹竿子出房門了。他蒙着眼,似乎是害眼疾,可他又似乎看得見。
胥家這一輩有不少人,胥之明有好些個兄弟姊妹,全住在一個院裏。好在這院落不小,倒也住得下。胥老爺子管得嚴,到點了便有奶娘扯着嗓子喊這一幹少爺小姐起床。
一夜飄雪,院裏落滿了厚厚一層的雪。胥之明呼出一口熱氣,搓了搓手,順着長廊走到院外去了。
院外是一大片園子,園子裏有道拱門,進去便是另一個更大的院子,周圍是一間間屋子排在一起,胥之明推開其中一間屋子的門,突然從裏面竄出一只動物。它撲了個空,耷拉着腦袋可憐兮兮地轉過身來看着胥之明。
它雖然體型頗大,四腳落在地上也與胥之明差不多高了,模樣卻分明是一匹狼。
胥之明抽了抽嘴角,把門關上了,往園子裏走去。那匹狼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不時湊上前去碰碰胥之明垂在身側的右手。
“三少爺,這麽早出來遛噶努嗎?”
一體态豐腴的婦人走了進來,和藹笑道。
胥之明上前攏了攏她披風的領口,點了點頭:“您莫要穿這麽少,剛過三九天,天氣還沒回暖呢,多添幾件衣服……這個時辰已經不早了,噶努早醒了,再關下去它遲早得把書房咬成柴房。”
胥家管這婦人叫柳媽,她正是胥之明的一個兄長的奶娘。胥老爺子的一個妾室,現下做了正房夫人,當年産下胥家長子後身子不适,便請了這奶娘來。胥之明是側室所出,那側室剛生産完時尚身子康健,只是後來生了場病,便将胥之明交與這奶娘撫養了。
“噶努乖,聽少爺的話。”柳媽拍了拍噶努的腦袋,從袍子下拿出一個食盒,取出一盤三個白煙裹着的白皮包子來,“三少爺,剛出籠的肉包子,您先拿幾個吃了暖暖手罷。”
“多謝。”胥之明取了一只包子,咬了一口,“柳媽您慢點兒走,剛下完雪路還滑……诶柳媽,今兒廚房是誰掌勺呀?”
“您又想開小竈哪?”柳媽哈哈笑道,“是張姑娘。”
“我就想去見個人,空手去總歸不好。張姑娘來得正好,我請她幫忙做些糕點去。”
柳媽與胥之明又聊了幾句,就行禮往院裏去了。胥之明抓了噶努脖頸處的毛,趕在柳媽的大嗓門開始出聲兒前溜出了園子。
一路晃蕩到了廚房,胥之明把噶努留在了門外,拂散了飄出來的白煙,踱步到砧板邊。竈臺的砧板上躺着一塊肉,一女子腰上系着圍裙,頭發在腦後挽成了一股,手持菜刀,站在對面,正兇神惡煞地剁着肉。
“那什麽……青則……”
姑娘白了他一眼,沒有答話,手上的力道卻加大了。
聽她沒有出聲,胥之明只得撇撇嘴,道:“……姐。”
張青則把刀子砸在砧板上,一手叉腰:“又跟我擱這兒裝啊?幹嘛來了?”
“我想托你幫忙做些糕點……我得去找個人。”
“老相好?”張青則動作利索地把幾片梅花瓣揉進糯米裏,撒上糖,添了豆沙捏成塊,再撒了一把芝麻,放進了蒸籠裏。
她一面蒸着,一面還不忘忙活這邊的葷食。廚房裏下人進進出出的,從她邊上捧走飯菜,她卻絲毫不受影響,迅速地幹着活。
老半天,等她有些閑下來了,胥之明才開口道:“就是有些事得問問,我哪兒來的什麽相好啊?”
“說得也是……你打算去多久?”
胥之明揣着那根竹竿歪在一旁,活像挂在那上面的。他答道:“不曉得。我肯定得去見見他,他破了那沉屍案呢,我去……問過了,那屍體雖是中毒死的,可還沒到能夠一眼看出來是那種毒的程度。他能看出來,定是有所了解,說不定還能多問他點東西,畢竟是姑蘇閣的探子。”
“哦,那倒确實是值得與之一談。”張青則擦了擦手,取來食盒,替他把糕點裝好了。
胥之明突然扯住她的袖子,歪頭笑着低聲道:“吳州那出戲唱完了吧?誰起的哄?”
張青則吓得手一抖:“……還、還沒查明,青則定會盡心盡力,繼續查下……”
“……哼。”胥之明放開了她,拎走了食盒,招呼了在外頭的雪地裏打滾的噶努,離開了府邸。
張青則捏了捏手心,在圍裙上擦了一把,将手上的冷汗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