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院

街上已經有不少人了,甚是熱鬧。胥家在霂州乃是大戶人家,胥之明的那只噶努是被他從小帶到大的,霂州的百姓也都認識,因而對噶努那麽大一只走在街上也并未表露出什麽驚恐之色。

一位老婦挎着菜籃子,一手牽着自己的小孫子,站在菜攤邊沖一手搭着噶努脖頸的胥之明笑道:“胥少爺,這會兒出門?”

“……嗯,去找個人。”

老婦看了一眼他手上那個食盒,心中了然,從籃子裏取出了一個木盒:“正想送去給您呢,這是家中收的冬雪茶。”

“唔,謝謝。”胥之明眼皮一跳,把手伸過去接過了木盒,捧在手裏。

胥之明拽着噶努到了晏梓門前,敲了老半天的門,卻是仍然沒有人應。

他與晏梓不熟,不曉得他的作息習慣,保不齊他已經出門去了。可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哪裏像是一個會到處閑逛去的人,看着應該也沒什麽朋友,這個時候出門能到哪裏去?

于是金貴文雅的胥少爺做了一個十分粗野的決定——他準備爬牆了。

晏梓住的宅子的圍牆不算矮,平常是絕對扒不上去的。然而有噶努在這裏,踩在它脊背上輕輕松松就能翻過牆了。

胥之明一踩到院裏,頓覺詭異。太靜了。且若是他能看到,便能發覺,昨日站在牆外看不見,現如今便能将整個院子一覽無遺了——雖然下了雪,可仍能從白雪的縫隙間看到那白色的石板地面。不光如此,院裏凡是目光能及之處,均是白花花一片,從門板到磚瓦,沒有任何一塊其他的顏色。

胥之明像是看見了,皺了皺眉,去推開門放了叼着食盒的噶努進來,迅速阖上了門。

噶努感覺到了主人的緊張,也乖乖地不吱聲了。

胥之明随即往屋裏走去。這宅子布局也着實奇怪,外院到裏院還有老長一段路,中間先是一間小屋,再是一條架在一方池子上的走廊,緊接着又是一間屋子,接着才是裏院。然而這些屋子都明晃晃地開着門,從房間到地磚皆是一通白色,那池子也是幹的,只在池底鋪了一層白色的細沙。

胥之明聽說有一種叫雪盲症的,人在雪地裏走得久了會辨不清方向。他總覺着,在這麽一間宅子裏待久了,會不會也迷了方向,甚至是心智,最後落成個瘋子?

晏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才會想把自己擱在這樣一個鬼地方?

轉眼間,噶努已經躍到了他前頭,靈巧地鑽進門裏,小心翼翼地踩過走廊,在裏院輕輕嚎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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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胥之明一邊用竹竿敲打着地面探路,往噶努的所在慢吞吞地走過去。

然而到了院裏他也只有一根竹竿,并不能看見什麽。他面無表情地站了會兒,突然收起竹竿。

緊接着他迅速走到了廊下——這健步如飛的模樣,哪裏像個瞎子?

廊下躺着的,正是昨晚走出屋子來的晏梓。他昨晚不知為何沒能回屋,就那樣躺在了廊下。一身白衣、一頭銀發、皮膚慘白的他,幾乎與雪地和白色石板融為了一體,更無端添了幾分孤獨感。怕是他孤身一人,就算這般凍死在了這駭人的院子裏,也沒誰會曉得。

胥之明把晏梓抱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臉,然而晏梓并沒有什麽反應,昏得十分徹底。

晏梓在雪地裏躺了将近半個晚上,渾身都是冷的,只有軀幹還有那一點溫暖。光靠胥之明這點溫度是不夠的,就算是一大床被子恐怕也難讓他熱起來。

進到屋裏,胥之明沖跟在後面的噶努努了努嘴。噶努蔫頭蔫腦地鑽了進來,在地上窩下了,像極了一團埋在雪地裏的煤球。

胥之明把晏梓放在噶努那柔軟舒适的毛上,到床上抱了被子來,給他蓋好。待這一切做完了,他估摸着這個每天躺棺材一般的家夥是不會立馬醒來的,便去尋柴房了。

好在晏梓家裏的柴房并沒有完全是白色,地面是普通的灰色石板,一大捆顏色正常的柴禾被扔在了角落裏。然而竈上積了一層灰,怕是已經許久沒用了。

他幹脆利落地拖了一小把柴火和一個爐子到屋裏,去鄰家借了壺水,擱上爐子,坐在屋裏的木椅上,一手支着腦袋靜靜對着水壺,等着壺嘴處開始冒出白煙兒來。

他覺得要想跟晏梓相處好,或許真的很難。方才他去問鄰家借水時,那鄰居居然還不知道這裏什麽時候住進了一個人。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到底是誰?從哪兒來的?怎麽……會進姑蘇閣?

胥之明皺了皺眉,握緊了手中的竹竿。

水一壺又一壺地燒幹,胥之明一壺又一壺地去借,晏梓窩在噶努懷裏,卻絲毫沒有想醒了的跡象。

午後叫人昏昏欲睡,胥之明拄着竹竿走到院落裏曬太陽。在院子裏晾了好一會兒,胥之明才覺得這般好的太陽不讓那個已經半只腳進棺材的人來曬曬實在是浪費,便擡腳轉過身去,正準備抱他出來,那人已經迷迷糊糊地坐起,跟噶努大眼瞪小眼了。

胥之明把手握拳放到了唇邊:“……咳、咳。”

晏梓猛地擡起頭來,怔怔地看着胥之明。

“我記得……我沒回來……”晏梓慢吞吞地說道,又一臉複雜地看了看興奮得快要伸出舌頭來舔他的噶努,“我屋子裏也沒這麽個毛團子……”

“它叫噶努。”胥之明從帶來的食盒裏取出了一盤糕點來,摸索着放到桌上,又以同樣的狀态去倒了兩杯茶,坐到了桌邊,“這糕點是我讓我家廚子做的,你吃了墊墊肚子。”

“……多謝。”晏梓拖着身子起來,攏了攏頭發,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拿了塊糕點,“這上面什麽……梅花?”

“我可……我聽她說放了梅花進去。”

晏梓挑了挑眉,把糕點吃了,茶水喝了,也不多做評價,道:“這只到底是什麽東西?”

胥之明嘴裏塞了一半的糕點,細嚼慢咽了老半晌才反應過來:“噶努麽?是北域狼。”

“我以為已經沒有了,就算有也沒這麽乖的。”

噶努微微擡起頭,伸出表面粗糙的舌頭舔了舔晏梓的手心。

聽名字,北域狼自然是北域的特産。他們活在冰天雪地裏,或是無邊的沙漠中,是北域最勇猛頑強的戰士。聽聞北域人會放養一兩只,作為王的坐騎。北域狼的體型比一般的狼要大上許多倍,四腳踏地時能與一匹成年的馬差不多高,蹲坐時與北域的成年男人一個個頭。他們骁勇善戰,是最好的戰友。

然而近幾年北域狼逐漸銷聲匿跡,差不多滅絕了。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一只。

“……跟個狗似的。”晏梓抽了抽嘴角,說道。

“我從小養的。”

“你也別繞彎子了。”晏梓擡頭看他。

胥之明端着茶盞的手一頓,笑了笑:“好吧。就是想問問你,你為什麽會識得‘睚眦’這味毒?”

“……什麽?”

胥之明臉上的笑容更深了。雖然他沒看見,但他聽得出來,晏梓有一瞬間的僵硬。

“平常人看他那模樣,怎麽可能會認出來那是毒?”

睚眦是種極少見的毒藥,胥之明也只在祖父留下的典籍上讀到過。如今只知這種毒發作緩慢,會從心口處出現經脈紋路,發色也開始褪去,指甲開始發黑。如果說一開始不重視,那麽等人反應過來後基本已經沒得救了,發作起來只消一柱香的時間,便能斃命。

“發色、指甲……”他頓了頓,“這兩樣看起來就不大一樣了,也很容易猜到吧?而且我明明……”

“可他是淹死的。”

“……什麽?”晏梓愣了片刻,回過頭來。

“他是淹死的,沒有被下毒。他歲數不小,常年挖煤,手也受過傷,因而指甲蓋上的黑色極難去除。想想也知道了吧,睚眦難得,怎麽會被下在一個普通老百姓身上。你卻告訴衙門他是中毒。你是不是對睚眦有什麽過深的印象,以至于一看到疑似是睚眦的症狀便覺得是睚眦所致?”

胥之明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水,繼續道:“我聽說你是姑蘇閣出來的,姑蘇閣出來的探子怎會如此粗枝大葉?”

“不可能!”晏梓猛地一拍桌子,從木椅上站了起來,因着情緒激動,咳了老半天才緩過來,在木椅上縮了好一會兒,“一定是睚眦……一定是……睚眦……”

“他的肺部有水,仵作看過了的。您是不是中過睚眦?”

胥之明老半天沒聽見晏梓出聲兒,知道他是默認了。

“既然您中過睚眦,我就不得不懷疑您的身份了。睚眦不會下在一個普通人身上,權貴之間也極少用這味毒。那麽,您到底是誰呢?”

晏梓有些怒了,瞪着胥之明:“……出去。不要來煩我了。”

“……晏公子。”

“出去。”

噶努看了看一旁有些失落的主人,發出一陣有些詭異的聲音,聽着……頗有些像在嘲笑他。

胥之明抄起竹竿在它太陽穴上輕輕打了一下,險些沒把它敲暈了。噶努委屈地蹭了蹭被敲擊的地方,湊到了胥之明身邊。

“他會過來的,”胥之明笑了笑,言語間沒有絲毫的猶豫,仿佛他認定了自己就跟晏梓肚子裏的蛔蟲一樣,“就算并不是沖着睚眦來,出于禮數,他也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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