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摒除

霂州的雪原先還頗有些下不完了的架勢,紛紛揚揚地落到了年關前些天,本以為怕是過了這段日子也還要不屈不撓地零零碎碎飄些下來,沒想到臨近年關時倒是小了些許,現下,天氣已經立即回暖,下起了綿綿春雨了。

胥之明被胥目璋差去買酒了。他雖然沒法子看清地面,但一根竹竿傍身,倒也走得穩當。

霂州的酒坊不多,這天寒地凍的地方,不好釀酒,不過霂州有種特産的果子釀出的酒十分美味,這倒是留下了一家酒家。

“掌櫃的,要一壇子的果酒。”

掌櫃的收了錢,去裏屋拿酒了,留了個小女兒在旁看店。

忽然,空氣中出現了一絲清香,從有些許冷冽的寒風中靈巧地找到出路,肆意蔓延。

胥之明笑着走到門口,喊道:“晏公子。”

其實,先前晏梓一直站在遠處看着胥之明,剛剛才走近了些,沒想到胥之明這鼻子跟狗似的,一下子就聞到了。

“買酒?”

“嗯。給我來兩杯子酒吧。”胥之明回過頭沖那店家的女兒說道,在一張木桌邊拉着晏梓坐下了。

“你眼睛這樣子,還要出來買酒?”

胥之明哈哈道:“家父之命,不得不從啊。”

晏梓皺眉遲疑道:“……你爹他……”

這時,那姑娘端了一壺酒和兩個杯子來。胥之明伸手要去摸那酒壺,卻被晏梓半路截下來了。他嘆了口氣,把酒倒進了那精致的酒杯裏,把一杯放到了胥之明面前。

胥之明複又笑了,狀似輕松道:“不喜歡我罷了,不是什麽大事。”

“有兒子能疼還不珍惜……”晏梓小聲嘀咕道,“是因為你眼睛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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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之明搖了搖頭:“因為我娘。愛屋及烏……自然也厭烏及烏。你爹呢?”

晏梓抿了抿唇,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有些甜,不是很醉人。

“我們才認識不久,你這就開始打聽起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了?”晏梓翻了個白眼,又想起這瞎子根本看不到,“對了,睚眦的事情我到時候是要到外縣外郡去查的,你要一道麽?”

“……也許吧。我爹其實根本就治不住我。他雖然輩分比我大,但論在門外,我這說話的分量……可比他大多了。”

掌櫃的提了酒出來,擱在桌上:“公子,您的酒。”

“多謝。一道走走罷,我等會兒還得去趟衙門,去看看嗎?”

晏梓一言不發地起身,跟着胥之明走了出去。

胥家是霂州大戶,要攀附其的人自然不少。他倆剛走到胥府門前時,年後來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那木制的門檻已經幾乎要被踩爛了。

晏梓瞥了一眼,見着胥之明的臉忽地就黑了。

正巧柳媽正站在門口,見胥之明來了趕緊招呼他過去。

“少爺您這是去哪兒了呀!”

“爹差我去買酒了。”

柳媽噎了一下,接過他手裏的酒,絮絮叨叨地說:“老爺也真是的,怎麽能讓少爺你去買酒啊,這些事兒我們下人來……”

“下人?”晏梓聞言,扭過頭來看他。

胥之明沒有說話。

偏巧門上的有一對父女見了胥之明,面露嫌棄,竊竊私語。晏梓眼睛毒,一眼就瞧見了,胥之明又看不見,也能猜個大概了,還隐約聽見了什麽“沒出息”之類的雲雲。

胥之明也聽見了,“噗嗤”笑了一聲,拍了拍晏梓的肩:“嗐,我沒出息,那我那兩個兄長豈不是那被萬人踏的門檻?……偏生還是攢不得功德的那種。”

語畢,他便往衙門去了。

晏梓微微一愣,向着柳媽點了點頭,趕忙跟上他。

“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煩。”胥之明推開衙門的側門,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但願衙門裏有什麽案子能讓我開心吧。”

“這剛過年的,你居然盼着出點什麽事兒?”

胥之明道:“不是我盼着,是肯定會出什麽案子。越到年關前後,越容易出事。小到有人偷了招待親戚的雞,大到番邦來犯、出兵打仗。過年前後這段日子總是人放松的時候,所有人都覺着那些偷雞摸狗的該安生回家過年了,可真的到了末路上的人哪裏會顧得上過年?說不定過年的時候人就沒了。那些洋人呢又不過年,正好趁着整個明翰上下歡歡喜喜的時候來當門一炮呢……楊捕快!”

晏梓看了他一眼。

行色匆匆的楊捕快腳下一頓,帶着滿臉的憂慮扭過頭來,眼見着額前都快禿了:“胥少爺。”

他看了一眼胥之明身後的晏梓,怔了怔。先前□□味兒十足的兩個人怎麽走到一塊兒去了?

“能帶我去庫房一趟嗎?我想看看最近有什麽案子。”

“最近的案子?這不眼下就有一件麽。”楊捕快嘆了口氣,“在下正要去查呢。您說說這年初的也不叫人安生,這都什麽事兒啊!”

“怎麽了?”晏梓抱着手臂問道。

“就方才的事兒,接到報案,說是昨夜有個女子……呃……死了。”

“怎麽死的?在何處死的?”

楊捕快的臉突然變得通紅。胥之明沒看到,晏梓卻看得清清楚楚:“……怎麽?”

“是、是在……醉香堂……”

“咳、咳。”胥之明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晏梓看了他一眼:“青樓啊?”

“是……您也知道的,青樓那種地方有多亂,死因千奇百怪,有些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所以現在我們正想着派誰過去……”

晏梓靜靜地看着他的眼神不住地往自己身上飄,那句“勞煩晏公子一趟”都要脫口而出了,幾次被他生生堵在嘴邊。

“我去吧。”晏梓嘆了口氣。

胥之明笑道:“那我也去。”

“也是,你個瞎子怕什麽。”晏梓打趣道。

“醉香堂呢,是霂州最大的館子了。”胥之明說道,“人多,姑娘也多。不過醉香堂最獨特的一點是那裏頭不僅有賣身的,賣藝的也有。嘁,真虧那老鸨能養得起那麽多姑娘……到了吧?”

晏梓擡頭看了一眼——是一座二層樓,大門的上方挂着一塊花哨的牌匾,寫着洋洋灑灑的“醉香堂”三字;大門上挂着紅紗,愈顯暧昧;二樓的窗邊歪歪扭扭坐着些姑娘,門前有兩個姑娘招攬生意,還能嗅到各種香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內裏一片莺歌燕語。

“怎麽還是這麽多人……”

“老鸨不在吧?怕是老鸨偷偷告訴的衙門,沒有聲張。也是,若是說出去了這是要壞生意的。”

說着,胥之明便走了進去。

姑娘都認得這尊煞神,互相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晏梓。

“胥少爺……這後面這位公子……是來聽琴的還是……”

“晚婆呢?”

“胥少爺!”醉香堂的老鸨晚婆匆匆忙忙地從裏屋迎出來,她臉上的脂粉沒抹勻,明顯是手忙腳亂瞎堆出來的。

晚婆趕走了那些姑娘,領着他倆到二樓。晏梓見他那副模樣,只得屈尊降貴地扶了他一把。胥之明一愣,低聲無奈道:“多謝。”

“這事兒……我沒跟姑娘們說。一來,怕驚動了各位官老爺,二來……這人是我今早去看時就已經沒了的,只來得及到衙門去報了,老婆子我又怕這下毒手之人就在館子裏。”

“嗯?下毒手?”胥之明問道。

“是……這位公子,您悠着點,老婆子剛進去看到的時候魂兒都要吓沒了。”

晏梓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

“有血腥味。”胥之明低聲說道。

剛一進門,那股血腥味便陡然重了。晚婆急急忙忙地把他倆拉進門內,關上了門。

胥之明朝着那股氣味的源頭走去。正是房內的那張床。

“晏公子,怎麽樣?你直接告訴我。”

晏梓打量着那具屍體:“女子,頭發被剃了——不對,應該是扯了?頭皮有損。”他上前掀開了那張蓋着其身子的被子,露出了底下殘破不堪的軀體。晚婆只見了一眼便立刻退至一邊,扶着牆,撫着心口緩解幹嘔的痛苦。

晏梓繼續用那沒有起伏的聲音說道:“肚子被剖開了,內髒被搗爛——嗯,再看她的臉,眼珠子也被戳爛了,”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掰開了她的嘴,“果然,舌頭也沒了。”

“手腳如何?”

“手腕腳腕皆是……骨折。”

“看來是個忠誠的信徒呢。”

“不過頭發算是怎麽回事?”晏梓回過頭來看他。

這時,晚婆總算是緩了過來。她目不斜視地望着胥之明,問道:“胥少爺……這是怎麽說?”

“眼下還沒查明白,但應該是與怪力亂神有關……等一下,麻煩晚婆您出去一下。”

“啊?啊,好、好。”晚婆哆哆嗦嗦地走出去了,帶上了門。

晏梓倚在床邊,問道:“怎麽?”

“你說她的頭發沒了?頭皮壞得如何?”

“血淋淋一片呢——”

“像是急切地要把頭發連根除了,是吧?”

晏梓愣了一下,看向了胥之明。

“據聞睚眦的教義中有借鑒其他宗教或是迷信的說法。雖然我眼下只是猜測……但是說不定,這姑娘的死會與睚眦有幹系。”

“你怎麽就确定頭發會是與迷信有關。”

“據說,若是搗爛了人的雙目,拔了人的舌頭,折斷人的手腳,到了陰間,即使有天大的冤屈與怨恨也難以向鬼差說明。這是迷信啊,那麽為何要多此一舉扯了頭發,這也能想明白了罷?”

“你這說法……有點生硬了。”

“那便生硬地想下去罷,”胥之明笑道,“咱們下樓去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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