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堂姐
入夜。池束把窗推開了一道縫。冰涼的夜風刮在臉上,吹起了他的發絲。池束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側耳聽着動靜,仿佛坐成了一尊無悲無喜普渡衆生的佛像。
可若是他要普渡衆生,那芸芸衆生中也無人能來渡他。自他殺了第一個人起他就明白絕不是那種善人,但無論如何,也得先渡了池紛紛這合該被千刀萬剮的丫頭片子再說。
池束突然發力,從窗口翻到屋檐上。他爬到了靠近院子的那一面屋頂上,觀察了一番院中形勢——池紛紛果然是做賊心虛,在他院裏角落上安插了幾個人。
池束不曉得自己的武功能在各路江湖豪傑中排上第幾,也覺得自己尚不成氣候,可這些個人定是根本沒有任何練功的路子、絕對打不過他的。
他在屋脊上坐了下來,靜靜思索他爹娘會被關在哪裏——現在他才想起來真是該死,一星這熊孩子只說了他們被關,卻偏偏沒說被關在哪裏。實在是失策。
他憶起幼時若是有哪個孩子犯了錯,鐵定要被爹關到祠堂中去,對着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磕頭認錯,若有人不服管教,他爹還會拿鞭子抽。
他與池紛紛都被抽過,他幼時身子差,約莫半個月才得下床,池紛紛雖身子不如他這般壞,卻也終歸是個女孩子,也是十天半個月了才下床。好在有祛疤膏,否則一女孩子身上留些鞭痕也不大好。
可不留疤不代表池紛紛不記仇。
都說人心海底針,沒有誰會知道那樣的一個小姑娘當時在想些什麽、會記仇多久。也沒誰會知道她會以何種手段報複回來。
這也是他親身經歷了得出來的。他可忘不了被池紛紛用刀劃的那幾道險些要了他的命的疤。
池束打定了主意,從屋頂上輕盈躍出,往府中祠堂而去。
祠堂外的院子裏有兩個人來回走動巡邏,院門外落了闩,有點武功的人都能輕易跳出去,可換作是池束他爹娘,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
池束站在院角的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一手拽着自己纏了一根絨毛長條的頭發,以免這頭發與樹枝糾在一塊兒。
他在等待一個時機。一個那兩個人開始疲倦的時機。
武功再好的人,精神在長久的緊繃之後都會難以維持清醒。他也一樣,因而他選擇一動不動地留存體力。
一柱香後,其中一人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另一人緊張地回過頭來看他,剛松了口氣卻見對方身後落下一人,接着他手中銀光一閃,一根細長的銀針便直接捅穿了他的腦門,将他活活釘死在了石牆上。這針雖細,卻将傷口堵得嚴實,一滴血珠都沒有溢出來,且力道之大竟入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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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人自然也已經被抹了脖子,跌在了地上。
池束嫌棄地把沾了血的小刀片嵌進了那人脖子上的傷口裏,左手兩指捏在一根連接了銀針尾端與他右手袖口的幾近透明的線上,上下一搓,那線便斷了。
他松了口氣,踢了踢地上的屍體,勾出一只小布袋,一串有些年頭的鑰匙從袋口露出一點柄來。
池束俯身去抓那鑰匙,剛觸到地面卻聽不知從哪裏傳出一聲清脆的鈴铛聲,活像來催命的。
他暗叫不好,撈起鑰匙就竄到門前,好在鑰匙只有兩把,池紛紛也不曉得究竟是心大還是沒腦子,把祠堂的鑰匙給了看門的人。
可甫一進去,他就怔住了。偌大的祠堂裏,根本沒有爹娘的身影,只有他一雙弟妹遍體鱗傷地躺在角落裏。
他的腦子一下子有點空,整個人只會愣愣地靠近弟弟妹妹,啞着嗓子喚道:“闊闊……?過過?”
把手伸出去後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如篩糠般發抖得厲害。
弟弟池闊還有些意識,可妹妹池過卻已經完全昏過去了。
池闊張了張嘴,輕聲嗚咽了一聲:“哥哥……?”
“闊闊,你別怕,”池束把他們兩人抱到懷裏,低聲道,“哥哥回來了,哥哥在呢。”
“妹妹她……”
“沒事的,等哥哥找到爹娘就帶你們回去治好,不會有事的。”
雖然說着這話,可他其實也沒什麽把握。原先若是這裏當真空無一人倒還好辦,可帶着弟弟妹妹只能從正門出去,況且他方才還觸動了那報信的鈴铛——也就是說,眼下他只能坐以待斃另尋時機。
“你真是不老實。”池紛紛跨進祠堂,面無表情道,她的身後是一群黑衣人,粗暴強硬地押着池束的爹娘。
“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膽子這麽肥了。”池束已是恢複了冷靜,毫不客氣地冷聲回道,“連家主也敢動了。”
“哼,”池紛紛側身看向家主,抱臂思量半晌,笑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我這好堂弟其實是個斷袖?”
所有人都一下子噤了聲。家主倒抽了一口氣,緩緩擡頭看向幾年沒見的兒子。可池束卻仍是面無表情地回望了他,眼神都沒飄一下。
但他這兒子身上的變化卻更能讓他震驚。上回見他,他還是個直來直去的一頭愣的毛頭小子,身上穿着他用銀兩供奉出來的精細衣裳,桀骜不馴得仿佛天王老子下凡。而現如今他的身量已經長了開來,罩衫上的針腳細密,一點也不必他至今仍舊存在池府櫃子裏的那幾件差,顯然是過得不錯。且他也确實是在險惡江湖裏混出名頭來了,看得出他明白了許多,沉穩了不少,當得起一聲家主了。
确實是長大了,還長得不錯。
“小束……小束……你不會真的……”季婉沒那麽多心思,她一個最為普通不過的婦道人家,沒有英雄般的豪邁氣概,一輩子在宅門後頭只顧得上自己的一家五口,擔驚受怕了這些年,唯恐這可憐的長子在外頭遭了難,看他如今這般模樣,又擔憂起他是否會因心上人而遭人白眼,一雙美目不由地已經濕潤了。
“舅母,我還曉得他喜歡誰呢。”池紛紛越發愉快起來,“宣盡歡,對,就他的姐夫,我的相公,那個青樓來的小倌兒。”
“盡歡不是小倌,他是總理司司主,比你這個寄人籬下的不知好過多少。你們兩個也還沒成親。”池束黑了臉,道,“更何況,斷袖總好過大逆不道。”
池紛紛被噎住了。她靜默了一會兒,才複雜道:“宣盡歡那賤人不在。”
“我知道。”
“……是你帶走的。”
池束輕蔑地笑了一聲,勾起嘴角,看着她。
池紛紛被他那眼神盯得炸了毛,活像是被盯得裏裏外外扒了個幹淨,什麽龌龊心思狠毒計謀都被看透了,便瘋了一般地沖到家主面前:“舅舅!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好兒子!他這樣子哪像能繼承池家的樣子!”她頓了頓,扭過頭,瞪着眼睛道,“把他帶下去,我要把他千刀萬剮了!”
池束動了動手指,看了眼脖子還被擱在人刀下的爹娘,嘆了口氣,将池闊和池過抱到爹娘懷裏,毫不猶豫地跟着幾個黑衣人出去了。
他曉得他的爹娘是池紛紛的最後一張底牌,絕對不會被放過,若是他當即轉身擡個手恐怕也會驚動那個女人,一刀子下去了就不僅僅是幾滴血的問題了。
左右只要他能撐到钴林盟來人,一切就盡在他的掌握中。
他離家後頭兩年的摸滾打爬不是白在泥水裏淌的。
雖然他有猜過自己可能會被抓住、會被池紛紛戳上個幾刀,可他萬萬沒想到池紛紛竟然真的是如此無趣的一個人。
這幾日下來池紛紛把他的腿打折一條,手臂上的骨頭打斷一根,除此之外她竟然沒有任何新鮮的手段。這點小傷還不及他頭一回挂彩受的。
當然,池紛紛自以為新鮮的每日不同的言語羞辱早就被池束當作耳旁風,吹吹就算了。
就連那些黑衣人都被她這沒有任何新意的折磨鬧得瞌睡連連。
池紛紛終于被他惹惱了。
池束打心底裏有些沒心沒肺地高興。畢竟他實在是覺得這麽下去他都要無聊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