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玩雍州⊙_⊙
用過晚膳之後, 路文走了進來。
說客房有了着落。
裴時臣嗯了一聲,起身往外走,嚴驚蟄想起什麽, 連忙去內間将縫補好的帕子拿出來追了上去。
“三表哥, 帕子還你。”嚴驚蟄嘴角梨渦蕩起, 微擡蓁首,“我瞧着上面些許針腳爛了,便自作主張補了補。”
裴時臣楞神幾息,旋即伸手接過帕子。
路文好奇的瞥了一眼,朝上的白蓮花瓣和帕子的邊角都用絲線重新縫制了,只不過用了紅線,大紅色配上帕子的底色-飛泉綠,感官上未免有些不合适。
“店家只有紅線, 我……”嚴驚蟄絞着手指惴惴不安的解釋。
“無妨,我很喜歡。”裴時臣收好帕子, 一雙黑眸定定的看着嚴驚蟄,溫聲道:“表妹早些休息吧, 明日辰時左右,我再過來。”
“好。”嚴驚蟄松了口氣,乖巧的點頭。
進了屋後, 路文耐不住了, 口氣悠然道:“這帕子是夫人生前留給世子爺的, 便是線爛了,世子爺也不願意扔掉, 當個寶貝似的,如今随便給表小姐用也罷了,表小姐擅自換了紅線縫補, 世子爺竟也不生氣?”
裴時臣瞪了路文一眼,昏黃的燭光下,帕子上的紅線格外的惹眼。
“從前娘做這個帕子的時候,原就想着用紅線收尾,可惜那時京城紅線價高,無奈之下,娘只好用了白線。”
路文張大了嘴:“這麽說來,表小姐歪打正着了?”
裴時臣指腹沿着帕邊的紅線走了一圈,目光裏飽含思緒萬千,良久才緩緩道:“如果娘還在世,見了表妹定會歡喜,兩人都愛紅裝,都愛笑,若是成了一家人,平日呆在一起也不會覺得無趣。”
見裴時臣無端的惆悵起往事,路文不由得暗嘆了一口氣,轉移話題催促道:“世子爺熬了一天兩夜,眼睛都紅了,趕緊睡下吧。”
為了趕上和表妹一起用晚膳,裴時臣馬不停蹄的從縣衙回到雍州主城,此刻渾身脫力的疲累,聽了路文的勸慰,洗漱完畢沒多久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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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裴時臣再一次夢到了嚴驚蟄,只不過這一回少女的音容笑貌比幾年前要飽滿很多,親親熱熱的喊他“三表哥”,嫣然一笑後,險些将他的魂都勾走了。
又是一夜過去,嚴驚蟄抱着軟被睡着正香,迷糊中,聽到門外敲門聲響起。
“表小姐。”是路文的聲音。
嚴驚蟄坐起身,啞着嗓子沖門外喊:“什麽事?”
路文舔了舔嘴唇,低聲道:“快中午了,表小姐不是約了世子爺外出嗎?”
“這麽晚了?!”
嚴驚蟄迷離的睡眼頓時睜大,屋外豔陽高照,屋頂亮瓦上空投射出縷縷陽光,将室內照的亮堂通透。
她趕緊下床穿好衣裳開門,路文在外邊腿都蹲麻了,見嚴驚蟄神色急急的走來,錘了錘腿,跳着上前道:“世子爺來了好幾趟了,無奈表小姐沒醒,世子爺就沒驚擾您,小的瞧着時辰過了好久,便壯着膽子過來敲門。”
“得虧你喊我。”嚴驚蟄雪白的肌膚上留有兩道淺淺的睡痕,打了個哈欠,道,“昨夜睡的早,晨間醒了一次,見時候尚早,我就又去眯了一下,不成想竟睡過了頭。”
路文咧着嘴笑:“世子爺準備了一桌飯菜,表小姐若是洗漱好了,便過去吃些吧,世子爺等您好半天了呢。”
嚴驚蟄揉開眼角沁出的淚水,嗔笑道:“你讓三表哥先吃吧,不用等我。”
她身邊沒有婢女幫忙,绾個頭發要花不少時間。
路文聽了,故意打趣道:“表小姐別說這話,菜涼了,世子爺寧願讓人撤下去重新上,也不提前動筷。”
嚴驚蟄心頭一驚,什麽時候她的面子這麽大了?她不到場,三表哥都不打算吃?
路文擠眉弄眼的提醒:“您忘了?昨兒您可答應世子爺了,要接替小人的位置,幫世子爺布菜來着。”
嚴驚蟄腦子倏而轉過來,立刻收起懶散的情緒,口氣軟綿:“瞧我睡糊塗了,竟忘了這個,你先過去吧,我馬上就來。”
“得嘞!”有了保證,路文立馬舒展開眉眼。
屋內,嚴驚蟄望着一頭皺起的長發,思量了再三,決定不梳平日的碎辮子了,回想着京城少女的樣式,三下五除二绾了個垂鬟分肖髻,無珠玉釵環修飾,只插了一支雕花木簪盤柱,因她沒有耳洞,便留了兩縷黑發從耳邊垂落,走動時,微卷的發絲顫顫巍巍,宛如帶了兩枚流蘇耳珰。
既換了發飾,嚴驚蟄入鄉随俗,找來一件時下京城風靡的寬袍羅裙,腰間束了一根大長帶子,勒的險些喘不過氣來,不過這類衣裳有她喜歡的妙處,因戴了禁步,走路的時候就不敢走太快,挪着小碎步一颠一颠的動,誰也看不出來她右腿有問題。
這不,路文端着熱好的菜從走廊經過時,先是驚豔了一下嚴驚蟄的打扮,随後大喜過望:“這身衣裳真襯表小姐,行動婀娜多姿,量誰也看不出表小姐腿有不便。”
嚴驚蟄深吸一口氣,忍着沒去解開腰間緊繃的帶子,微微一笑算是回應。
屋裏的裴時臣聽到動靜看過來,逆着光,只見表妹小手輕提着裙擺,款款而至。
少女臉上的笑容還未收起,梨渦淺淺,一身裝扮雖樸素卻有着別樣的風情,只這一眼,裴時臣腦中就有了無數的靈感。
看來,他的畫室又要添一筆了,只恨現在有要事在身,否則他定要執筆畫個通宵。
因腰腹裹得太緊,嚴驚蟄這一頓都沒什麽胃口,給三表哥布完菜之後,她略略的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這身衣裳雖好看又能擋住她腿上的缺陷,但…腰勒的緊繃繃,實在難受的不行,別說吃飯了,喘口氣她都嫌累。
飯畢,嚴驚蟄下樓去看小毛驢,裴時臣則喊住路文。
“去布莊買件長紗帷帽來。”
嚴驚蟄在後院牽着小毛驢出來,裴時臣牽着馬繩立在一側。
“趙氏女所關押的地方,都是些歹惡之輩,表妹前去,不妨戴上這個。”說着,他将手中的黑色幂蓠遞給嚴驚蟄。
帽檐垂下長長的薄絹,穿上能擋住嚴驚蟄大半的衣裳,不相識的人根本看不出她的模樣。
“多謝三表哥。”嚴驚蟄嘴角微微挑起,雙手舉過頭頂,小心的套在頭上。
裴時臣飛身上馬,拎着馬繩慢慢靠近嚴驚蟄,手成拳抵在唇邊低笑道:“有了帷帽,外邊是看不清裏面衣裳的,表妹不若松松腰帶,太緊了等會騎驢不舒服。”
其實剛才用飯的時候,裴時臣就注意到嚴驚蟄腰帶有些緊。
京城小姐喜好細腰,所以才不顧一切将腰勒的極細,那些女子這般打扮早已習慣,所以穿起來并不覺得緊繃,不像嚴驚蟄,穿了後的确能擋住腿上的缺陷,整個人也被襯的格外嬌媚柔婉,但不舒服是事實。
裴時臣不想過分幹預表妹的穿衣打扮,便退而求其次買來薄絹帏帽,有了它,裏面的衣裳稍微系松點,外人也看不出什麽。
嚴驚蟄腳停在驢蹬上,聞言微微一哂。
她早就想松一松腰帶的,可這衣裳一松,松垮無形的樣子看上去有失雅觀,如今有了這個帏帽,輕輕松松就解決了難題。
路上,嚴驚蟄身下的小毛驢嘚吧的跟在馬兒身側,四蹄奔得飛快,半個鐘頭不到,裴時臣籲停馬。
“趙芙蓉關在這?”嚴驚蟄擡頭環顧一圈四周的高山,小聲嘟囔,“荒山野嶺的,不太像有人住的樣子啊。”
“起先我和表妹一樣的想法,但進去看了後,才發現裏邊別有洞天。”
裴時臣率先下馬,一手向上,作勢要扶嚴驚蟄下來,“山路崎岖,毛驢不易上山,等會咱們要繞着小路才能進去。”
又要爬山?
嚴驚蟄怔松片刻,裴時臣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向上的手掌紋路清晰,骨節勻稱。
“怎麽了?”裴時臣問。
“沒事。”嚴驚扯唇笑笑,她總不能說她剛才有一瞬間懷疑眼前這位三表哥和裴嘉瑤就是一夥的吧。
咋都喜歡約她爬山?
下了驢背往山裏走,越往深處路越難走,能見的山路窄小.逼仄,兩人并肩行走都有點困難,還好路不長,走了半炷香後,三人停在一處空地外邊。
耳熟的捶打聲入耳可聞,嚴驚蟄撩開帷帽,擦了把額頭,啧嘆道:“都說深山涼爽,怎麽這裏跟火爐似的。”
“打鐵要趁熱,沒火怎麽行?”路文插了一嘴,譏笑道:“世子爺昨兒領人查封了縣衙的兵器庫,那何縣令還抵死不承認,不過身邊的師爺嘴不嚴,才打了兩棍子而已,就将九皇子的兵器庫老窩給供出來了。”
“難不成這裏也是?”嚴驚蟄驚了一聲,凜然道:“我還以為只有縣衙那些兵器呢,沒想到深山中還藏了這麽多。”
“九皇子野心重,光縣衙牢房私造的兵器不夠他用,這座山隐蔽,裏面關押了不少囚犯,男子被逼着打鐵挖礦,女人則帶着腳鏈在後山做飯。”裴時臣邊走邊跟嚴驚蟄說話。
三人行至山門入口處時,立馬有手持兵器的官差上前。
“世子爺,您來啦。”幾人步伐沉穩,目光越過時臣落到頭戴帏帽的嚴驚蟄身上,一臉警備道:“敢問這位是……”
“這位是嚴大人的女兒。”
裴時臣神色自如,沉聲道:“她不是外人,九皇子設置在縣衙的兵器庫便是她告知我等,今日帶她過來,并不是為了探究兵器庫的秘密,你們只管放心。”
臨川兵們互視一眼,領頭的官差斜了一眼看不清面容的嚴驚蟄,拱手苦笑道:“瞧世子爺說的,既然是嚴大人的女兒,我等自不會有所懷疑,只是嚴小姐是女兒家,裏頭火爐衆多,燥的慌,屬下擔心嚴小姐等會扛不住熱,若是暈了傷了,屬下怎好跟世子爺交代?”
話說的好聽,傳達的意思卻很明顯:嚴驚蟄不可以進去。
嚴驚蟄秀美蹙起,心道縣衙的兵器庫她裏裏外外都看了個遍,若不是為了親手了結趙芙蓉,便是臨川兵八擡大轎接她來看,她都不屑于扔個眼神。
不就開礦冶鐵嗎?有什麽見不得人?。
嚴驚蟄在心裏把這個破地方吐槽了八百來遍,那頭裴時臣已經跟臨川兵求了通融,三人得以進了後山。
後山樹木蔥茏,撇開遮眼的茂盛樹桠,遠遠的能看到不少拖着腳鏈的女犯人在湖邊生火煮飯。
嚴驚蟄眼睛尖,衆多披頭散發、邋遢不堪的女囚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趙芙蓉。
趙芙蓉正被監工的女婢使喚着劈砍粗枝,斧頭又沉又鈍,一下一下的砍在木樁上,雙手痛的提不起勁,在京城過了一個多月好日子的趙芙蓉才劈了幾根就癱軟在地。
監工的女婢眼神毒辣,立馬伸腿踹過來,趙芙蓉根本沒力氣逃躲,硬生生的抗下幾腳後,嘴邊隐隐流出鮮血。
以防出人命,女婢歇了,叉着腰罵罵咧咧的說了好些髒話後才離開,自始至終無人上前察看趙芙蓉是生是死,任由其趴在湖邊一動不動。
趙芙蓉暈倒後,嚴驚蟄默默收回視線,指着四周埋頭勞作的婦人,若有所思的問裴時臣:“這些女人不會都是縣衙牢獄裏的犯人吧?”
“不全是。”裴時臣背着手,搖頭嘆氣,“雍州大亂後,好多百姓被叛軍擄了去,叛軍奸詐淫.虐,這些婦人……沒臉歸家,便賣身為奴進了縣衙。”
嚴驚蟄驀然想起重生回來那日在将軍府遇到的那個意圖奸污她的叛軍,頓時胸中泛起陣陣嘔吐,喉嚨一緊,一不小心還真的往外吐了一口酸水。
“可是中了暑氣?路文,快拿藥來——”
見嚴驚蟄面上無色神情恍惚,裴時臣顧不上禮節,伸手攬住嚴驚蟄的腰,一陣天旋地轉,嚴驚蟄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已經落進了三表哥的懷中。
裴時臣走的快而穩,三兩步就将嚴驚蟄從高坡上抱到樹蔭下。
“含着。”裴時臣倒出幾粒綠綠的藥,視線卻落在嚴驚蟄身上的寬袍上,忽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這衣服勒的人喘不過氣,表妹日後少穿才好。”
腰掐的那麽細,肯定一點都不舒服,再說了,表妹容貌嬌俏,本就是珠玉光彩的人,有了這身服飾,顯得胸脯越發的堅.挺,但凡是個男人都不會放過此等美色。
真要穿,選個對襟齊胸儒裙便可,不必為了好看使勁的束腰,再好看也不能委屈自己。
嚴驚蟄貌似真的中了暑,睜開一線眼睛,艱難的呼出一口氣,後悔連連:“是不能再穿了,原是考慮這衣裳好看,又是京城裏小姐追捧的東西,我才想着去試一試……”
藥裏摻了薄荷,咽下後,一股股涼嗖的冷氣直襲頭皮。
裴時臣脫下外衣墊在地上,示意嚴驚蟄坐上去,嚴驚蟄有些不好意思,礙于裴時臣的堅持不懈,嚴驚蟄只好厚着臉皮一屁股坐在衣服上。
路文打開水壺,給兩人各自倒了一杯清喉的花茶,伴着幾片鮮嫩的魚餅下腹好不快活,這時叢林深處恰好起了一陣風,微風拂面,兩人并肩坐着惬意至極。
路文極有眼色,見氣氛好的不行,便捧着茶壺往後退了幾丈。
一時間,半大的樹蔭下,只剩下兩人。
吃了薄荷藥後,嚴驚蟄胸中的熱氣消散了許多,正準備起身去找趙芙蓉時,就聽身旁的三表哥喊她。
“表妹,你——”
“啊?”嚴驚蟄歪着頭看過來。
裴時臣緊張的握拳,想說點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就在這時,突然身後傳來一道刺耳的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