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橫濱高中案(四)

不過聽到太宰治這麽說,川田面上卻沒有國木田獨步所設想的那種,被人誣陷的惱怒或是難過,他只是看着對方,面無表情地道:“我倒希望這些是我設計的。”

語氣中有着淡淡自嘲。

聞言,國木田獨步變了臉色。

他盯着川田,神色認真:“少年,解決事情的方式有很多種,而‘同歸于盡’則是最劣等的一種。你尚且是個孩子,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大可向成年人請求幫助,我們會有更好的解決方式,哪怕我們解決不了,也永遠輪不到你一個未成年人來承擔。你要記得,自毀永遠是軟弱者采取的選擇,你還沒到十八歲,任何人都沒權利讓你的人生停在這裏,包括你自己。”

太宰治:“也許對于有些人來說,自毀是獲得救贖的唯一途徑。”

國木田獨步如今已經練就了只要一聽他說話就沒好氣的功力,尤其是在面前有個少年已經要走入死路的時候,對方不僅不勸說,還在那裏慫恿,不由得怒從心來,氣沖沖地道:“你少在那裏說風涼話!沒什麽話好說就閉嘴!”

太宰治對自己不招他待見這件事心知肚明,聞言也不生氣,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那我去衛生間。”

話音落下便轉身往外走,仔細看去,腳步竟然有些輕快。

國木田獨步對他本就十分稀少的友好度瞬間跌至谷底。

那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屋內陷入了片刻的安靜。

“如果……”川田在這種安靜的氛圍中,輕聲開口,“我的老師是你就好了。”

國木田獨步一愣:“我……”

川田卻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搖了搖頭,似乎是在努力打消自己的念頭:“對了,如果剛才那個人是你們的同伴的話,你們要小心一點。”

國木田獨步和織田作之助對視一眼,問道:“怎麽?你知道有關他的事?”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川田緩緩道,“他的自毀傾向比我要嚴重得多。”

畢竟,沒有一個正常人在看到旁人準備跳海的時候,會說一句“跳不跳?不跳讓讓,換我來。”

那時青年的眼中荒蕪一片,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了無生趣”四個字,那種消極到極點的狀态讓他原本擡起的腳又落了回去,忍不住說了句什麽。

[是什麽來着,好像是——你為什麽要自殺?]

而對方笑道:“就是沒什麽理由啊。”

那種神态與其說是笑,不如說只是單純地彎了下嘴角而已,漠然的眼神絲毫未變,反而讓身為旁觀者的他都感到難過起來。

他這話說完,很輕松地讓在場其餘兩個人再次沉默下來。

國木田獨步皺着眉頭不吭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而織田作之助在安靜片刻後,突然問道:“他為什麽将外套給了你?”

“我那時……應該是想,既然馬上要死了,這些事還藏着做什麽,就将自己的事随口抱怨了一下……”川田頓了頓,“他聽完之後就把外套給了我,還說:‘海水很冷,穿件外套至少暖和一些’。”

川田說完,又冷漠地補充了一句:“雖然我覺得他只是想讓我在水裏沉得更快而已——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把我的校徽拿走的。”

織田作之助聽完沒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

而與屋內神思各異的衆人不同,太宰治出了門,便腳步懶散地往衛生間的方向走去了。

雖然學校從外圍看上去沒那麽光鮮亮麗,但建築物內裏卻還不差。

外面的天已經暗下來了,但樓道內從頭亮到尾的白熾燈,将牆面以及地上的瓷磚映得反光,人置身其中,反而會有種身處白晝的錯覺。

因此,即使整座宿舍沒住多少人,此刻也安靜極了,卻沒能産生什麽學校應有的詭異氛圍。

太宰治想着的時候,已經走到了衛生間門口。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餘光似乎掃到某個人影進了裏面的隔間,這個點,這個地方,他下意識以為是某個學生來上廁所,也沒在意,自己便徑直走向了洗手池。

帶着管道中特有的涼意的水沖刷過指縫,太宰治沒怎麽動,任由水流從皮膚上淌過,将開始的涼意轉變為麻木。

他又開始感覺意興索然了。

“上廁所”只是個借口,他和那個人實在有些合不來,與其呆着礙眼,倒不如先出來暫避風頭。

然而現在想想,合不來,或許只是因為對方的樣子才是世人的常态,而他自始至終都是異類罷了。

如果這世上有條線會将善惡分成兩邊,那麽國木田獨步一定是在身處于善的這邊、甚至是過于理想化的那一類人,太宰治其實并不讨厭這類人,因為其實不論身處善還是惡,他們都定然是在不斷追尋着什麽,目标、理想或是更加飄渺,甚至聽了會令他發笑的東西,但總之,至少不會像他一樣,茫然立在線上,一眼過去通透地看清來路與歸途,卻孑然一身,分外孤獨。

線以外的地方,愚蠢,卻又令他羨慕。

雙手被水流沖刷的地方幾乎要沒有知覺了,太宰治這才緩緩回神,緊接着,他就發現了一絲不對。

他站在這裏少說也有五分鐘了,那個原本有人進去的隔間,怎麽半點聲音也沒有?

想到這裏的時候,他便擡手将水龍頭關上了。

水聲消失之後,他不動,衛生間內也就愈發安靜,除了他自身淺淺的呼吸聲外,再無一絲動靜。

片刻後,太宰治可以确定,這裏除了他,沒有第二個活人了。

[那我餘光瞥到的身影是怎麽回事?撞鬼麽?]

太宰治突然又有活下去的興趣了。

他利用這瞬間的興趣……去作了個死。

因為那時并沒有太在意,太宰治也記不清那道影子到底是進了哪個隔間,于是幹脆從第一個隔間開始,一道道拉開隔間的門。

他動作極快,一個裏面沒有便瞬間換下一個,不知道是不是打着不給裏面的“人”反應時間的想法。

不過想法很好,現實卻注定要失望了,在将最後一個門拉開卻還是一無所獲的時候,太宰治不得不承認,他當時可能真的看錯了。

[難道是開門的時候帶起的風?]

太宰治失望地想着,正打算松手讓門自己彈回去的時候,他眼尾一掃,動作卻突然一頓。

他在那隔間的牆面上看到了某串似曾相識的電話號碼。

仔細觀察兩秒後,太宰治确定了,這不是似曾相識,這電話號碼就是他兜裏紙條背面寫的那串!

哦,說它是電話號碼似乎有些失禮,因為那電話號碼旁邊還有“夜鬥營業中!幫你解決一切煩惱”的字樣——

這分明是個小廣告啊!

太宰治摸了摸下颌。

沒失憶前的他,到底有什麽問題,會把一個廣告随身攜帶啊!

難不成——

難不成他原本是個化名為“夜鬥”的江湖騙子?!為了提醒自己記得掙錢,才留下這串電話號碼的嗎!

這樣一想,有點可憐。

更可憐的是,他只有號碼,連個手機都沒有!

思及此,太宰治面上卻不見憂郁,反而沉思片刻,打定了主意。

[在下一次自殺到來前,先去騙個手機來吧……]

--

太宰治回來的時候,詢問川田有關案件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

校方來了人說給他們準備了晚飯以及休息的地方,國木田獨步這次沒再推辭,和另外兩個人一同吃了飯,而後去往校方安排的兩間宿舍。

這種情況下,他們自然不可能睡下,回到休息的地方後,國木田獨步便和織田作之助總結起目前的情形來。

太宰治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翻着記事本,三心二意地聽着他們說話。

雖然得到的情報仍舊很少,但仍能夠得出兩點結論:

其一,異能者罪犯擄走學生的時間可能有規律可循;其二,雖然不知道川田提到的那兩天,罪犯來到學校所為何事,但可以大膽推測,這些異能者罪犯可能更傾向于在有霧氣的夜間行動。

說完之後,國木田獨步嘆了口氣:“全是‘可能’‘猜測’,這不還是對罪犯的面貌行蹤毫無頭緒嗎……”

“為什麽不交給亂步先生?”織田作之助問道。

國木田獨步:“亂步先生今天上午的時候突然說要改行程,在我們來這裏之前,他和芥川就已經前往東京了。”

織田作之助:“這樣啊……”

這種刑事案件,以往都是交給武裝偵探社最名副其實的偵探——江戶川亂步的,畢竟那人的觀察力、邏輯推理能力以及對于事件全局的剖析都是無與倫比的。

今日這件事,若是交給那個人的話,也許不到一個小時,就已經能鎖定目标了吧。

可惜,現在天色已經黑了,他們卻還沒得出什麽成果呢,若是不能盡快抓到罪犯的話,那些學生……

“今晚有霧嗎?”太宰治看着記事本上的時間軸,出聲打斷了氛圍中彌漫的焦慮。

“怎麽?”國木田獨步精神一震,“你覺得今晚他們可能會來?”

太宰治敷衍道:“只是有些好奇。”

然而這句話後,不論國木田獨步再怎麽問,太宰治也不吭聲了,好像剛才那句話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國木田獨步在屋內思考半晌,還是覺得應當防患于未然,于是幹脆出了門,打算去找校長和警方交流一下。

國木田獨步離開之後,太宰治本也打算告辭,但一轉身,卻見屋內的另一個人不知何時已經躺在了床上。

他的腳還搭在地上,眼睛卻閉了起來,明顯是坐在床上時順勢向後一躺,連姿勢都疲于整理,看着有些別扭。

[……睡着了?]

太宰治有些意外。

明明和他去往咖啡館的時候,這人都将手一直放在槍套上,在他伸向肩膀的時候也能下意識避開,卻在此刻毫無防備地睡着了?

對他這麽放心?

正這麽想着的時候,太宰治突然瞥到了桌子上放着的一把剪刀。

他挑了下眉,從桌子上拿過剪刀再走回來的時候,根本沒有刻意放輕腳步聲,然而床上的人似乎真的睡得很熟,沒有半點睜開眼睛的跡象。

他走到床邊,緩緩蹲下身,看了看對方平靜的睡顏,極其惡劣地一笑,便将剪刀慢慢湊近那人的頭頂。

淡黃色的燈光也暖不了刀刃上的冷芒,那冷芒逐漸接近、再接近——

卻在即将與對方接觸時不能前進分毫。

織田作之助的手牢牢地鎖住太宰治的手腕,那雙原本閉着的茶褐色雙瞳在瞬間睜開,冷漠地與他對視。

“哦,你醒着啊。”

即使手腕被人捏得已經有了些許痛意,太宰治的神色卻還是漫不經心的,甚至帶了點不易覺察的笑。

織田作之助:“……你要幹什麽?”

嗓音竟然有些啞。

“你沒聽過嗎?”太宰治不慌不忙地道,“剪了頭頂翹起來的頭發,可以長高。”

織田作之助沉默片刻,神色似乎有些複雜:“……我很矮嗎?”

“可沒人會嫌自己高啊。”太宰治道,“我想幫你嘛,你要是不願意,就算啦。”

說着,他便想抽回手起身,然而織田作之助不知在想什麽,手上的力道沒有任何放松,太宰治起身起了一半又被迫坐了回去。

“我說我不剪你的呆毛了,偵探先生,松手吧,我要回去睡覺了。”太宰治有些莫名的煩躁,他用另一只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試圖晃回對方不知道飄到哪裏的思緒,“我說——”

“在海邊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是想幫川田的?”

太宰治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麽?”

織田作之助一雙眼定定地看着他,“你之所以将外套送給川田,是想着,這個人如果跳海,外套必然會随之落到海裏,而如果有人尾随你而來,看見外套,也許會以為你已經跳海自殺了,順利的話,尾随你的人直接離開,那麽太宰治在這個世上消失就順理成章了。如果不順利,他下海救了,那麽你也可以在暗處觀察這個人,再做打算。”

頓了頓,他做了結論:“簡直一舉兩得。”

他說完後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等太宰治說話,然而對方全程一副沒聽懂的模樣,但手腕也沒掙紮,似乎是想看他還能說出什麽胡話。

織田作之助便繼續道:“我之前一直在想,如果川田沒有選擇跳海,而是直接穿着你的外套離開了,這種做法不就功虧一篑了嗎?但聽了川田所說的話後,我突然明白了。”

“如果将你的做法再往好意的方面想的話,一切就能說得通了。”

“遇見了一個遭遇可憐、穿着單薄、卻仍舊努力走向未來的少年,送一件帶着暖意的大衣,又有什麽不可呢?”

成全太宰治的計劃,或是成全自己,全憑少年一念之間。

織田作之助在此刻突然明白過來,或許他從一開始就看錯了太宰治這個人——或者說,這個失憶的太宰治。

他,以及整個偵探社,全部都先入為主地将他當成了那個黑手黨首領,卻從來沒有客觀地、以一個中立态度去看待他,去看看這個初次見面的“太宰治”,到底是什麽樣子。

過度的提防、過度的關注,全部都來源于偏見。

手上的觸感令織田作之助回神,擡眼間便看見太宰治搖了搖手腕,目光卻落在窗外。

“雖然很想誇贊你編故事的能力真不錯,适合去寫小說,不過目前來不及了——”

“外面起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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