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俠鮮少做夢，也不曉得為什麽，打從阿離跟他絮絮叨叨了一夜自己的身世之後，他開始時常做起夢來。有時是自己衣食無着朝不保夕的年少時光，更多是入了殺堂後刀口舔血的日子。他本以為自己已經麻木，直至此時，才發現那一筆筆的人命債已經牢牢刻印在了雙手之上，鮮血淋漓。

他不曾後悔。莫說過去無力改變，即使一切重來，他也還是會選擇賣命殺堂。只是每每從令人窒息的夢境中醒來，看到少年以一種依賴的姿态蜷在他懷中沉睡時，他曾不經意動過心念。想着以後自己或許可以惜命一些，因為有個人在全心全意地等着他。

盡管已經入春，阿離的手腳卻依舊總是冷冰冰的。據說是先天不足，成長過程中又未曾注意，過于體寒。習慣了同睡後幫他捂熱手腳成了必做功課。一次阿離無意間提起，與苗公子同寝時也喜歡把手腳伸到他肚子上，苗公子總被冰得各種嫌棄，但從沒把他踢開過。又想起苗苗的莫名消沉，不免情緒低落起來。

初時聽來不覺得有什麽，然而當天夢裏大俠十分神勇的把苗公子千裏追殺，畫面極盡血腥之能事。醒過來以後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哆嗦，半夜就怎麽也睡不着了。胡思亂想間記起冬日裏任務時曾見着那些富家公子戴着暖手，于是琢磨着，是不是去山裏打只狐貍什麽的，也給阿離做個暖手的手圍。

大俠幾次上下芒山，途中也見過走獸足跡。又知道阿離雖然喜好素食，但并不是完全不沾葷腥，也不是見不得殺生，就是單純不喜歡個血腥氣。捉個狐貍拿去山下剝皮熟化，再縫了手圍回來實在花不了幾個錢。賣了狐貍肉興許還能給他換幾包杏仁糕回來。越想越覺得可行，第二天天一亮便躍躍欲試。

這天出門前，他還特地問了阿離一聲，芒山上可有狐貍。阿離呆了一滞，點頭道有的。還要說些什麽，正趕上許久不出門的苗公子過來，便沒說出口。大俠因為莫名其妙的就虐殺了苗公子，有點心虛，沒有注意到阿離神色間的欲言又止。

倒是苗公子注意到了，扯了阿離進裏屋詢問。阿離撥弄着自己的手指沉默半晌，茫然問道，苗苗，人是不是都會怕妖。苗公子立刻明白他這是想坦白自己身份了，本能便要阻止，還沒開口又聽阿離說，我知道，還不是時候。

阿離心裏其實一直很清醒。他想要去依賴一個人，卻又不敢去依賴什麽人。他知道他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可是僅僅習慣還不夠。

兩人心照不宣的換了話題。苗公子說起歸家一路各種的趣事見聞，以及老家山林外不知何時種滿的杏子樹，三月裏粉盈盈的十裏花海。阿離咦了一聲，道杏花不是冬天才開麽你家院子裏那幾顆每到開春就謝光了啊。苗公子扶額說我家那是梅花啊求你了你能不能稍微有點常識。

于是阿離再次變換話題，說到山裏新近來了個山神，據山下的土地公說，還頗為年輕，胡子都沒有幾根。苗公子黑着臉冷冷道，何止沒有胡子，連腦子怕是都沒有長。說話間下意識地揉着自己的手腕，那裏原本的青淤還沒消退幹淨，留着淡淡的黃印子。阿離察覺苗公子跟這個新山神似乎是不對頭的，立刻又閉了嘴。但是這回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話題可換了。

冷場了一會，還是苗公子扯起了話頭，問大俠出去幹嘛了。阿離想了想道，大約是去打獵，進了山裏。苗公子點了點頭，又說了會別的，突然反應過來，囧着臉問，沿哪條路上的山。

從阿離家往山裏走就那麽一條道。沿途路過苗公子家，路過一小片林子，直至山澗便沒有路了。阿離和苗公子找到大俠的時候，他正費勁的從一個新鮮的土坑裏爬出來，滿身的土渣子，手裏還拎了只同樣髒兮兮的山雞，十分原生态。

大俠十分費解。他在山裏遍尋狐貍未果，心想抓只山雞回家吃也不錯，誰知道抓着抓着雞，怎麽就掉進了坑裏。而且這坑明明不深，偏偏四下松軟無處着力，怎麽也蹦不出來。

苗公子也十分心虛。他在山裏挖了好幾十個大坑，又布了術法在上面，本意想整整欺負過他的沒胡子山神。怎麽就這麽巧坑住了自己人。

只有阿離還挺高興，直勾勾地盯着山雞問，你認不認得我家大雞它跟別的山雞私奔啦那只山雞跟你長得真像是不是你家親戚。

回到家阿離炒了雞塊煲了雞湯，看到大俠在院子裏洗頭，便湊過去幫忙舀水。大俠的發絲看起來很硬，忍不住伸手去摸，纏繞在指尖，卻也是柔軟的。阿離說你若想吃肉了跟我說嘛，狐貍我抓不來，山雞兔子什麽的我還是會的。你想吃魚也沒問題。這山裏我太熟。頓了頓，又說，明明是我養你，怎麽好像成了我被你照顧。

Advertisement

我照顧你不行麽？大俠問。

阿離便不再吱聲。

苗公子并沒有跟着一起回來，他怕又有認識的被他的惡作劇大坑烏龍，跑去一個個撤了法術。大俠擦幹了頭發，取了幹淨碗筷從盤子裏撥出一半雞塊。對阿離說今天看着苗公子臉色還是不好，讓阿離給他也送去一些。阿離見他關心苗公子，不知怎的心裏有點不舒服，雖然轉瞬就散去了，還是叫正好完事了進門的黑貓瞧了正着。于是苗公子再次囧了臉，這也要吃飛醋。

晚上睡覺前阿離又說起白日裏跟苗公子說的那些話。關于妖或者山神什麽的自是不提，主要怨念了一下被苗公子嘲笑梅花杏花不分的事。大俠見他撅着嘴不知在想些什麽，心裏卻一片柔軟，盤算着左右無事，幹脆帶他下山四處游玩一番，也見見世面。還沒開口提，又聽阿離說，難怪苗苗院子裏那幾顆破樹總也結不出果子，原來是假貨。

結果這天做夢，大俠整夜整夜夢見自己殺人不成被活埋，踹不過氣來。睜眼看是阿離趴在他胸口壓了個嚴實。而阿離夢見自己院子裏種滿了杏樹，開着疑似梅花的杏花，花海中還結了滿樹的杏仁糕。

然而大俠想把阿離帶下山的念頭很快就流了産。第二天他喂完雞正要回屋吃早飯，見阿離站在門口望着不知道哪裏的天，興奮對他道沒想到白日的煙火也挺好看。

大俠扭過頭，從山道的方向，沖上雲霄的銀色花火在陽光下低調的張揚。

其實……我更愛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