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入了殺堂還想活着離開,聽着就像是說天書一樣。
大俠接下了任務帖子後,淡然對傳信人說這是他最後一單生意。這單生意接的爽快,殺的利索。大俠身上血都沒濺到幾滴。他心想阿離鼻子好使,又不喜歡血腥味,交了任務回來反複的洗手。
傳信人帶了話過來。離開殺堂有離開的規矩,大俠不是新人,心裏應該清楚。他嘆口氣,知道手是白洗了。翻出那身深藍的外衫,用油紙細細的包裹了好幾層,才放在包袱裏,又放了幾張銀票,幾瓶傷藥,一包杏仁糕。仔細包好背在身上,随着傳信人上了殺堂。
跪在堂口,在首領面前叩首,受了三刀六洞之刑,以示從此與殺堂拆夥。自己挑了施暗器的左手的筋脈,以示不會與殺堂為敵。在割舌與活過三場追殺之間,大俠選擇了後者。不是他有心要洩露殺堂什麽秘密——他也不知道什麽秘密——他是決意要去與阿離相守的,以前不動聲色,什麽承諾都不曾給過。生死關頭每每覺得後悔。他想留着舌頭跟阿離好好說說話,他有一大肚子的話想說。
大俠用剩餘的一手緊了緊胸前的包裹,縱馬便向芒山而去。出城不過五裏,第一場追殺便至。大俠下手不留情面,果斷殺戮。他按捺不住心下的沖動,想立刻趕到那個傻瓜身邊,以前各種原因分開,沒覺得不妥,現下已是自由之身,只覺得多一分鐘的分隔都是煎熬。
然而大俠畢竟不是莽撞之人。他深知此刻應速去就醫,保存實力。平穩度過三次追殺,才有以後的長久。他扯了追殺者的裏衣包紮好自己的傷口,尋了間破廟休整一晚,天一亮打掃了痕跡繼續前進。日落之前趕到了另一座較大的城市。
入城之前不出所料地遭遇了埋伏,這次人手比第一場多了一倍,手段也更淩厲了幾分。大俠斬殺最後一個追殺者時,身上已然将要脫力,腹間和後背又多了兩道血淋淋的刀口。他搖搖晃晃爬上馬,連坐直的氣力也不剩,伏在馬背上就進了城。
他一身血污,左手已廢,看着便覺喪氣。投宿時客棧夥計本不欲接待,只敵不過他揚手便是百兩的銀票,立馬換了副嘴臉。殷勤的引了上房,還請了治傷的郎中縫合傷口,煎了湯藥。他防着追殺,仔細驗過了郎中的藥,這才塗抹包紮好。
夥計又送了熱水上來,他勉強擦拭一番,吩咐夥計去置辦一身新衣給他。聽夥計一口一個大俠叫着,他心下苦笑。阿離也一直當他是個什麽大俠,他覺着沒必要解釋。他從不以為大俠就有什麽稀罕的,或高殺手一等,而此時他卻寧願自己真是個什麽大俠,起碼不用想和誰厮守都得先搞得這樣狼狽。
晚間他躺在床上不敢熟睡,身上的傷痛似曾相識。他手裏來回撫摸着包了衣衫的油紙包,一面警惕屋外,一面有假裝床頭蹲着個幹淨漂亮的青年,安撫得舔他鼻尖,說着好了好了。不知道他此時是在家,還是又被苗公子帶了出去。轉念又想他誰的鼻子都舔這個毛病一定得改過來。這樣胡思亂想一夜,竟然相安無事。
第三場追殺遲遲不至,就像便秘一樣。大俠受過訓練,本最擅長等待和忍耐,此時心裏卻莫名地不安起來。直到一日他運功時駭然發現大半內力提不起來,才确定了不對勁。他千防萬防,卻不想殺堂早在他房中做了手腳。他随身帶出的幾瓶傷藥,本就是帶了毒的。
殺堂的殺手們在等待,等他毒發了,內力盡失,再一舉誅殺。他竟傻傻以為拖延的時間是自己賺到了。幸而不等完全毒發他便察覺,忙運功逼毒。
毒性纏綿。他左手筋斷,幹脆便将毒素壓制于左臂。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奈何想不出引出殺手的法子,難免有些灰心。他原想接了阿離下山,帶他四處游玩,不時回趟芒山,讓阿離也在苗公子面前炫耀一番。此時卻想哪怕什麽地方都不去,只整日與阿離守在小院子裏,養雞逗貓,怕也是要成奢望。殺堂成立至今,從無一例離堂了還生還的,這話原來不是說說而已。
他躺在床上,耳邊翻來覆去是一個人的聲音,說着我養你,我對你好;說着你莫要走;說着阿花我死不掉;說着白日裏的煙火也挺好看……思及此,腦中登時晴天霹靂。
芒山!殺堂的傳信人上過芒山!他們知道他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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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俠連夜起程。城門未開便翻牆出去,一路輕功提縱,身上傷口裂開也不察。只心裏盼着莫要對阿離下手,千萬,千萬莫要對阿離下手。那只不過是個山裏的傻瓜,過着他向往而不可及的自在生活,對每一個人微笑,給養下的每一只動物命名,半夜會蹲在誰的床頭,吃很多的杏仁糕。那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阿離,養着個裝作大俠的殺手的阿離。
栽好了杏樹的阿離坐在樹底下傻笑,沒胡子的山神向他保證這樹第二年能結出大大的杏子。過來幫忙的苗公子最見不得他冒傻氣,彎腰想拉他起來,沒留神被他抹了一臉泥,炸毛着走掉了。
阿離依舊坐在樹下,卻收斂了臉上的笑容。這些天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心下莫名的不安。這種不安到了今天達到了頂峰。他的院子周圍布着術法,雖然他只有兩百歲不到,尋常人也是通不過術法迷障的。可他依舊覺得,要發生什麽,或者正在發生什麽。
新開墾的土壤帶着潮濕的腥味。這味道他在他的大俠身上聞到過,那是他的大俠捉山雞不小心掉進溝裏爬出來後帶着的味道。
他站起身,決定出去看看。看看,心裏就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