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自家姐姐出神,如柏笑了一下略放下心:“姐,你這麽說,必是有心上人了,快告訴我是誰?”
如筝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沒有的,你別多想。”心裏卻突然又冒出一個名字,只得又搖了搖頭,卻怎麽也搖不掉……
83遠谪(四)
這一天的午膳,老太君招了各院一起來吃,就連府外的宋氏也叫了來,人雖然很多,卻沒有了上次家宴那樣的熱鬧,心疼如筝的宋氏等人,不知該說什麽好,只是偶爾給如筝夾點菜,鼓勵的笑笑,恨如筝的如婳薛氏,也不敢在老太君盛怒餘威下挑什麽頭兒,這一餐飯便吃的默默的,待收了杯盤,老太君飲了口茶說到:
“今兒把你們叫過來,一是筝兒要到莊子上去了,咱們都來送送她,二是……”她擡眼看了看薛氏:“老三辭了官,攜家眷要回京了,過幾日就到,到時候還是要住到園子裏,今兒告訴你們一聲,采茵你心裏也有個數,他們之前住的雅園這幾日也收拾出來吧。”
聽了老太君這句話,如筝心裏一動,差點笑出來,忙端茶掩了,偷眼看薛氏時,果然看到她臉上帶着一個略尴尬的笑:“是,母親,媳婦會盡快收拾的,不知三叔他們……是暫住……”
老太君淺淺一笑,截住她話頭:“自然是長住。”
薛氏點點頭,扯出一個得體的笑:“也好,園子裏就又熱鬧了呢。”
如筝看着她的樣子,心裏樂得什麽似得,自家那個三叔她怎麽不知道?自小養在已經沒了的那個錢氏姨娘院子裏,養成了個十足十的纨绔子弟,最是糊裏糊塗,無法無天的,自家祖父老侯爺活着的時候,是三天一打,兩天一罵,他卻依然故我,成年了娶了京城小官的女兒刁氏為妻,自家這個三叔母,更是個妙人兒,說話着三不着兩不說,還慣會挑唆争鬥,當年就和薛氏不對盤,後來還是林侯出面給三弟捐了個小官,外放出去,家裏才消停下來,只是前世叔父辭官後,是老太君做主在京師覓了個小宅子分出去住了,今生卻是要回來住……
想到這裏,如筝不禁感嘆世事奇妙,今生因為自己的改變,很多人的命運也發生了變化,不禁又有點害怕,不知今世的自己,結局究竟會如何……
飯後,如筝略歇了一會兒,便和老太君告辭,在如柏和衆家丁護送下,朝着城外而去。
崔氏留下的陪嫁莊子如意莊也在城南,風景雖美卻地處偏僻,如筝午後早早出發,約莫也要天色擦黑才能到的,如筝心疼如柏,早早便要趕他回去,如柏卻執意要送如筝到莊子上,無奈最後姐弟二人只得互相妥協,在半途分了手,如柏自轉道回了國子監,如筝一行則繼續朝着如意莊前行。
車行了一陣,天上竟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天氣又冷了幾分。
為着此次出行,老太君特地給如筝換了一輛大車,如筝帶着崔媽媽浣紗秋雁并雪纓五人坐着還十分寬敞,浣紗手腳麻利地給如筝的手爐換了炭,秋雁又遞上一杯姜絲紅棗暖茶,雪纓略帶尴尬地笑着,束着手不知該幹什麽好,如筝看着她笑笑:“雪纓,給崔媽媽和浣紗她們倒杯茶便好。”
雪纓趕緊應了,給各人倒了茶,崔媽媽憐愛地看着她笑笑,正要開口給她說些如筝的喜好和忌諱,卻不防車突然停了下來。
大家還兀自納罕,雪纓卻臉色一變,将手悄悄伸到腰間,崔媽媽等人沒有在意,如筝卻是看到了,和她對了個眼神,笑着搖搖頭。
此時崔媽媽掀開簾子問了一句,車夫湊過來小聲說道:“回小姐,是國公府二少爺騎馬在前面擋住了路,說是要和小姐說幾句話……”
如筝在車裏聽到這句,不由得怒火滿胸,臉色一沉,把手裏的茶碗重重的頓在旁邊小幾上,一時間茶湯四濺:
“告訴他我急着趕路,心意領了,讓他請回吧。”車夫點點頭,自去傳話,少頃回來報到:
“小姐,蘇公子說,有幾句要緊的話要和小姐說,讓小姐掀開簾子見一面。”
如筝冷笑着,勉強壓住怒火:此情此景,若是二人還在議親,甚至說是普通通家之好的關系,倒也說得過去,但此時是他家要來毀約,自己又是在這樣流言紛起,風口浪尖上,他此行無疑是給自己又添一道罪名,他還是如前世一般,只要自己順意,全不管別人如何!
想到這裏,如筝咬了咬唇,自牙縫裏擠出一句:“告訴他,男女有別,讓他自重請回!”
車夫剛要回話,卻聽前面一陣馬蹄聲,竟然是蘇百川打馬到了車前:
“世妹,我知道你心中有氣,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我爹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咱們的親事,我是不會放棄的!請你放心……”正是蘇百川那清冽的聲音,語氣卻顯得有些焦急。
如筝氣的眼前發昏,兩府親事如今不過是林侯和蘇世子私下試探了幾次,外人尚不知曉,若是日後換了如婳,也不過是引得旁人猜測幾分罷了,如今卻從他口這樣明明白白的說出來,若是傳出去,如筝可就真的不用做人了。
崔媽媽怒的一拍車板就要出去,旁邊一條紫影卻先于她飛了出去,站在車轅上厲聲喝道:“那裏來的登徒子,侯府的車駕也敢攔麽?!”
雪纓聲音清脆,語氣也很沖,聽的蘇百川愣了愣,又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自己并不熟悉的小丫鬟,不耐煩的揮揮手:“你且退下,我有話和你家小姐說。”
雪纓冷笑到:“公子有話和我家小姐說?我家小姐卻不想和你說話,公子口中之事,我家小姐是一絲一毫都不知曉,公子莫非喝醉了?在這裏胡言亂語?小婢子勸公子還是請回吧,天寒地凍的,若是迷了路可是要人命的!”
她的話看似是胡攪,卻字字都在反駁蘇百川的話,倒是将此時困局化解了幾分,聽得如筝在車裏擊節而嘆:自家舅母送來的這個丫頭,還真是個妙人兒~
浣紗摟着秋雁早已是樂不可支,崔媽媽也笑着點點頭,卻裝出嚴厲的聲音:
“雪纓,快回車裏來,莫要再耽擱了,小姐還要趕路的。”
雪纓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又叫車夫趕緊催馬前行,誰知蘇百川卻一撥馬頭,擋住了車駕:“世妹,請你暫消怒火,應我一聲,不然我是不會走的!”
如筝氣的銀牙緊咬,剛要摔杯子,便聽車外一聲馬嘶,伴着蘇百川驚呼喝馬的聲音,雪纓喊了聲“快走”,車夫趕緊重新催馬前行。
雪纓鑽進車裏,扯開簾子向外望去,如筝也看到後面不遠處,蘇百川的馬原地轉着圈,他滿臉緊張地拉着缰繩,還不時往這邊看看。
如筝令雪纓放下簾子不再看他,笑到:“丫頭,給你記一功,那馬是怎麽回事?”
雪纓笑着看看如筝,又看看瞪圓了眼睛的浣紗等人,不好意思地撚着手裏的帕子:
“小姐莫怪,我見那公子糾纏不清,着實可惡,又怕他胡言亂語,損了小姐清譽,便自作主張在他坐騎眼睛上抽了一帕子,估計沒有個一時半刻,是停不下來的,但是小姐放心,我力氣用的不大,那馬不至于驚了摔了他的……”說着偷眼看看衆人,臉色又一紅:“小姐蕙質蘭心,大概已經知道了,我家夫人送我來是……”
如筝笑着拍拍她手:“舅母的心意,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是個好丫頭,做的也很得當,當賞!”
如筝話音才落,崔媽媽便掏出一個荷包遞給雪纓:“好丫頭,咱們小姐一向是最寵下人的,只要你忠心護主,便什麽也不用怕,拿着。”
雪纓甜甜笑着謝了賞,又給浣紗秋雁行了禮,讓她們教自己小姐院子裏的規矩。
如筝見她聰明伶俐,身手又這麽好,舒心之下也沖去了剛剛的幾分愁悶,笑着看她們三個小丫頭說笑。
不遠處路邊,一個青色的身影坐在馬上,輕輕拂去披風上的雪花,看着下面路上剛剛拉住馬,忿忿而回的蘇百川,挑唇笑了一下:“這個小丫頭,身手不錯嘛~”
旁邊玄衣小厮打馬上前,低聲說道:“公子,二公子走了,咱們也回吧?”
那青衣人搖搖頭:“跟着。”
小厮倒吸一口涼氣:“公子,眼見這雪下的緊了,您這是要跟到何時啊?”
“送到地方再說……”那青衣人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我不能讓她再有任何閃失。”說着,便打馬遠遠地跟了上去。
小厮嘆了口氣,看看一邊面無表情的同伴,也跟上:“公子,不如我和書硯跟護着林家小姐吧,您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呢,這天寒地凍的……”
“閉嘴,你很煩。”那青衣人——蘇有容笑着搖搖頭,自家師兄的回信還沒到,他怎麽放心讓她再這樣孤身上路。
身後另一個容貌俊逸的玄衣小厮打馬上前,對着搖頭皺眉的小厮冷冷扔下一句:“墨香,公子讓跟就跟着,怎如此話多!”便打馬跟上自家公子,迎着風雪向城南走去。
“死書硯!公子就是被你給慣壞了!”墨香咬牙恨恨說着,卻也無奈打馬跟了上去:
“公子,不如現身與林家小姐一見?”
蘇有容回頭瞥了他一眼:“你今早喝的胡辣湯嗆到腦子裏了麽?你還嫌她現在麻煩不夠大?傳聞不夠多?”
墨香被他噎的一縮脖子,讪讪笑了:“小的多言了,小的只是替公子不值……您這樣跟一路,受什麽罪,那林家小姐也不知道……”
蘇有容被他逗得笑了,又斂了笑容搖搖頭:“何必知道,哪有不值,她好好的,比什麽都強……”
墨香被他說得心裏一酸,回頭與書硯目光一對,均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跟了公子這麽久,自家公子的性子他是最知道的,看着潇灑随意,但一旦認定了什麽事,什麽人,便是百折不回,現在只盼那林家小姐能看到公子的好,莫要辜負了才是啊……
他這樣想着,裹緊了身上的墨色披風,緊緊跟上前面那個單薄的青色身影:唉……這一路,有的罪受了……
天擦黑的時候,地上的雪已經積的有半尺多深了,家丁們叫開了如意莊的大門,如筝的車駕迎着風雪緩緩地駛入。
看着沉重的大門在遠處慢慢閉緊,蘇有容才長出一口氣,駁馬回身看着兩個拼命往下抖雪的小厮:“好了,安全抵達。”
墨香看着自家公子難得露出的釋然微笑,心情也好了起來:“公子,咱們要不要上去叫門?”
蘇有容搖搖頭笑到:“天色已晚,還是不打擾人家了,走吧,打道回府~”說着便帶頭朝着來時之路而去。
身後,墨香哀嚎着:“公子~~~您也知道天色已晚啊,找地方打尖吧公子,這樣走回去會凍死啊~~~~”
書硯從後面趕上了,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讓你回你就回呗,羅嗦……”
風雪中,主仆三人慢慢地往都城方向走着,不知道還能不能叩開城門呢?
84如意(上)
如筝等人經了一下午的颠簸勞累,除了雪纓多少都有些沒精神,如筝的身子弱,又剛剛經歷了被擄之事,此時更是疲乏寒冷,恨不得趕緊鑽到錦被裏睡下才好,卻無奈被崔媽媽盯着喝了兩大碗姜湯,又籠着手爐在堂屋裏看丫鬟們收拾裏間。
浣紗一邊歸置着如筝帶來的東西,一邊嘆氣,秋雁也是恹恹的,雪纓心直口快更勝夏魚,此時早已氣不忿,皺着眉一邊擦拭桌椅一邊向着崔媽媽說到:“媽媽,這莊子上的下人們都是怎麽伺候的,小姐要來的消息一早兒就送過來了,他們不說早早把屋子烘暖,便連灑掃也是馬馬虎虎的,真是可惡!”
崔媽媽嘆了口氣,看了她一眼:“罷了,快收拾吧,小姐一會兒還要歇下的。”說着放下手裏的包袱,走到如筝身前:“小姐,您還冷不冷,要不要加件鬥篷?”
如筝笑着搖搖頭:“無妨的,趕緊收拾了睡下是正理,你們也別氣,我早聽說這裏是那一位的親信在管着,能這樣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崔媽媽聽了她的話,知道自家小姐心中已有計較,當下也不多說,點頭自去忙了。
這邊還沒忙完,外間小丫頭來傳信,說是李忠家的來給小姐請安,如筝看了看崔媽媽,崔媽媽上前低聲說道:“這李忠是之前夫人派來的莊頭,前兩年犯事被奪了位子,不過應該還是忠心的,小姐看……”
如筝心裏一動,笑到:“叫吧。”
厚厚的棉門簾被挑開,一個四十上下,打扮的雖不光鮮卻很齊整的婦人走了進來,恭敬地給如筝行了禮:“大小姐萬福,奴婢是莊戶李忠家的,給小姐請安。”
如筝擡手虛扶,笑到:“不必多禮。”又讓丫頭們給她搬了小杌子。
李忠家的千恩萬謝地坐下,低眉順眼地開口說到:“本來早該在門口迎接大小姐的,只是如今我當家的還是待罪之身,那樣招人眼的地方,是湊不上去的,也只得這樣偷偷地來見小姐了。”說着垂眸苦笑了一下。
如筝笑着令秋雁給她倒了杯熱茶:“無妨,你和李管事都是我母家的老人兒了,你們的難處,我多少也知道些,如今你們可還過的?”
李忠家的聽如筝這樣溫言軟語的,再看看她神似崔氏的容貌,心裏一酸差點掉下淚,忙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恭敬答道:“回小姐的話,過是過得的,莊子上還有些老人兒向着我們,只是近幾年夫人派來的薛莊頭漸漸勢大,我們這些老人兒被他壓制的,是愈發沒有活路了……”
如筝聽着她的話,也打量着她的神色,此時已經大略知道她一家的境況和打算了,當下笑到:“新管事上位,自然是要打壓舊人的,說來也是李管事大意,怎的就出了那麽大的纰漏呢?”
李忠家的不同于她丈夫,是個極精明的人,如今見如筝這樣說,馬上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當即跪下,哀到:“小姐明鑒,那件事實實不是我當家的大意,是他們存心陷害啊!”
如筝眉毛一揚,沉聲說道:“哦?你起身,細細禀來。”
李忠家的擦了擦眼淚,起身說道:“不瞞小姐說,我夫婦這麽多年來還拼命守在這莊子裏,就是為了報答當年夫人的知遇之恩,更是心裏一直想着小姐不會扔了我們不管!”她哽咽着,把當年薛福得了薛氏的支持,一步一步買通莊子上的小管事,架空李忠又偷換春耕的種子陷害他,繼而奪得莊頭之位的前因後果給如筝細細講了一遍。
聽完她的講述,如筝長嘆一聲:“這麽多年,是我疏忽,讓你們受委屈了……”
李忠家的聽她這麽說,又感又愧,趕緊跪下:“小姐折煞小的們了,失了莊頭之位,是我家當家的和奴婢大意無能,怎敢怪到小姐頭上,只是這莊子畢竟還是小姐娘親我們的夫人留下的莊子,奴婢以為,切不可讓它姓了薛!”她直起身,含淚看着如筝:
“如今小姐來了,我們就有了主心骨,小姐只要劃下道來,我夫妻無論刀山火海,都唯小姐命是從!”
如筝笑着點點頭,伸手讓她起來:“我此次來,就是要辦這件事的,你們不必着急,只是那薛福經營多年,也是樹大根深,我要辦他,也要你們這些老人兒的支持才好。”
李忠家的點點頭:“小姐所言極是,我家當家的雖然呆笨,好在人緣還不錯,如今還是有幾十家老莊戶是向着我們的,明日奴婢就将此事告知他們,再把名冊給小姐過目。”
如筝颔首說到:“你這個打算不錯……”又凝眉說到:“你總出入我這裏,太招人眼,你可有更好的聯絡人選?”
那李忠家的想了想躬身說到:“回小姐,人選倒是現成的,我大女兒環兒如今也十四了,雖然鄉野丫頭村了點,倒還算機靈,奴婢便令她來給小姐跑腿兒送信,小姐意下如何?”
如筝點頭笑到:“很好,明日便帶她來吧。”
李忠家的又鄭重行了個禮,千恩萬謝地走了,崔媽媽上前低聲說道:“小姐,這次真的要對付薛福麽?夫人那裏……”
如筝擡眼看了看崔媽媽,知道她還是為着自己的親事擔憂,但她自己卻早已決定就是豁出去不嫁,也要和薛氏扛到底的,當下笑到:“自然要辦他,不然豈非辜負了靜園那位送我來莊子上的‘好心’?奶娘,你看着吧,她使盡鬼蜮伎倆從娘親那裏謀奪來的東西,我定要她一件一件都吐出來!”
崔媽媽看着自家小姐眼中的堅定和唇角的冷笑,心裏也是一顫:才十五歲的小姑娘,若是還有親娘護持着,正該是情窦初開,日日憧憬着婚事的年紀,如今卻這樣權謀算計,步步驚心……
她長嘆一聲,勉強笑了笑:“小姐,浣紗她們也收拾好了,再飲一碗姜湯,便早安歇吧……”
如筝點點頭,才覺得渾身酸痛,胡亂梳洗了一下,縮進了厚厚的錦被裏。
聽着旁邊浣紗均勻的呼吸聲,她的心思又飛遠了,重生以來一直在府裏被薛氏壓着算計,她疲于奔命,幾乎沒有時間想報仇的事情,如今,心裏那悶燒着的怨氣怒火,如同被加了一把柴,又冒出了火苗:
什麽親事,什麽兒女情長,都不是她今生該去想的,娘親的仇,只有給娘親報仇,才是她如今該籌劃的大事!
浣紗細致,知道她乍換了環境怕是睡不好,特地拿香爐熏了她最愛的沉水香,熟悉的香味傳到鼻間,卻化作錐心的利箭:她還聞過一種更好聞的沉水香味,夾着莫名的冷香,讓人安心,适意。
今生怕是,再也聞不到那樣好的香味了吧……
她這樣想着,帶着一個苦笑進入了夢鄉。
一夜混夢颠倒的,如筝早上還是早早就起了床,看着窗白茫茫的雪景,不由得有點出神,門外雪纓清脆的聲音傳來,說是李忠家的帶着女兒求見,如筝趕緊收拾了心思,略梳洗一下便起身出了裏間。
堂屋裏,李忠家的早已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身後還站着一個半大的姑娘,背上背了個小小的藍布包袱,低着頭,看不清容貌。
看到如筝出來,李忠家的趕緊上來請安,又拽出身後的小丫頭,對如筝笑到:“小姐,這就是我跟您提過的,我大女兒環兒。”又一拉環兒的手:“快,給小姐請安。”
那姑娘趕緊上前,像模像樣的福了福身:“奴婢環兒給小姐請安,小姐萬福。”
如筝笑着一伸手:“起來,擡起頭來我看看。”
那環兒起身擡頭,甜甜地笑着,一雙大眼睛靈動又不顯得過分活絡,膚色微熏,想來是久在莊子上勞作的緣故,配上她大眉大眼的長相,反倒顯得別有一番妙處,如筝一看便十分喜歡,命崔媽媽拿了個銀镯子賞她。
環兒謝了賞,恭敬地退到一邊,李忠家的又遞上莊戶的名單,細細和如筝說了這些人的情況,如筝心裏便有了數,當下說到:
“你們做的不錯,雖然人數不多,但都是對莊子裏情況十分了解的人,以後都能派上大用場,如今你們夫妻二人不要急,此事我是一定要辦的,你們靜待佳音即可。”她又看看一旁的環兒,笑到:“你這女兒就先跟着我,正好我這次就帶了三個丫鬟,加上她也算是四角俱全了。”
聽了她這話,李忠家的忍不住面露喜色,她知道如筝這是有意收了環兒,卻也不造次,只是又拉着環兒施禮謝了,便告辭退了出去。
如筝看看環兒言語行動,雖然帶了些鄉下女孩兒的粗豪,但也算是恭謹守禮,看來她娘也是刻意教過了,當下笑着點點頭:
“環兒,你娘送你來這裏是要給我當什麽差事,想必她也告訴你了,如今左右閑着無事,你便來給我細說說這莊子裏的形勢吧。”說着,指了指旁邊的小杌子,讓她坐下。
環兒謝了座,欠着身子坐下開了口:“回小姐的話,如今咱這莊子,雖然是薛莊頭把着,倒也不是鐵板一塊……”她細細的給如筝講了如意莊內的行事,言語清晰,條理分明,相較于李忠家說的,還多了些細枝末節的東西,聽得如筝頻頻颔首,對如意莊的形勢有了大略的了解。
待環兒講完,如筝讓浣紗待她下去喝茶換衣,自己坐在堂屋裏思忖着,不由得暗自慶幸此次因禍得福,聽環兒的話,那薛福的确是個人物,若是在任由他坐大,恐怕将來便很難拔除了……現下,只要以靜制動,趁其不備出手,倒是有幾分勝算……
她這樣想着,伸手叫來浣紗,讓她把環兒到自己屋子當差的消息,慢慢散布出去。
85如意(中)
她籌謀着如意莊的事,如意莊裏也有人正算計着她,如意莊莊頭薛福聽了此次侯府家丁帶來的薛氏吩咐,一直懸着的心終于略放下了些:原來這位大小姐并非是算賬,而是避禍而來,這樣就好糊弄了……
他厚厚賞了來人,自端了妻子沏的好茶思索着,旁邊簾子一挑,一個四十上下依然風韻尤存的婦人走入,把手輕輕放在他穿着錦緞直身的肩上揉着:“當家的,這次大小姐來……聽說那老李家的把閨女送到主院去了……”
“無妨……她八成是給閨女找後路呢,不過能不能成,可就不一定了。”薛福略微發福的臉頰上露出一個略帶輕蔑的笑:“夫人捎話說是無大事,靜觀其變即可,前頭夫人留下的那小丫頭我見過,當初縮在夫人身邊鹌鹑似的,就算現在不那麽聽話了,還不是仰仗夫人才能過活?能有什麽能耐,放心,她翻不出天去。”他拍拍自家老婆的手,笑到:“說不定她下半輩子,還得依仗着咱們賞個容身之地呢……”
消息放出去,如筝便靜坐釣魚臺,等待魚兒上鈎,午後,她用了莊子上新收的米糧瓜果烹制的午飯,略歇了一會兒,便有丫鬟來報,說是莊頭薛福求見。
如筝慢慢自榻上起身,略舒展了一下,微笑着走到堂屋,看着門口垂手立着的中年男人,笑到:“原來是薛莊頭,這幾年你替母親管着莊子,辛苦了。”說着又讓浣紗給他搬了座。
薛福躬身謝了坐下,才讪讪笑到:“不敢當大小姐謬贊,小人才能有限,只是用心當差罷了,也是如意莊水土好,收成倒是不錯。”
如筝溫雅地笑笑:“哦,我常聽母親說起,莊子裏物産豐富,十分有趣,不知薛莊頭可否為我介紹一番?”
薛福臉上陪着笑,心裏卻膩煩的不得了,心說我哪兒有時間陪你大小姐在這裏耗着說笑,當下笑到:“本來大小姐問詢,小的應該是知無不言的,只是小的雖然觍為這如意莊的莊頭,卻并非對莊務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抓個大概,細致的自有各位小莊頭打理,不然千頭萬緒的,我也忙不過來不是……”
如筝知道他是偷奸耍滑,到正中她下懷,當即裝成被他說的雲裏霧裏地樣子,低頭笑到:“哦,原來是這樣……”又擡頭看看身後的崔媽媽,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對了,不是還有賬目可以查麽?”
薛福察言觀色,才知道這位大小姐是得了下人的慫恿,想要查查帳了,當下心中好笑,他薛福可是夫人□出來的賬目高手,如意莊這筆爛賬,豈是她一個大家閨秀帶着一幫丫鬟婆子便能看得出破綻的……薛福心頭邪火一起,裝出一個謙恭的微笑點頭說到:“大小姐不提醒,小的還忘了,正巧大小姐來了,小的也該把賬目送來讓大小姐過個目,我回去就讓他們把這幾年的賬目給大小姐送來。”說着起身作了個揖:“不知大小姐意下如何。”
如筝心裏好笑,面上卻現出迷糊的神色,點點頭笑到:“也好,有勞莊頭了。”
薛福說了聲“哪裏”自告辭退了下去,如筝和崔媽媽相視一笑,知道事情是成了一半了。
如筝揮手招來幾個大丫頭,沉聲吩咐着:“如今那薛福已經上鈎了,他經營多年,不會是個大意的人,我想他送來的賬目不是亂帳便是假賬,這些到都無礙,只要是做了手腳的,必然會留下蛛絲馬跡,只是以他的謹慎,我怕他會将此事上報給靜園那位,所以,雪纓你就辛苦一下,今晚到莊子通大路的地方守着,若是看到有從莊子裏出來鬼鬼祟祟的人,就悄悄抓回來,莫驚動了人……”雪纓點點頭,自下去準備了,如筝又對剩下的人說到:
“待他的賬本送來,咱們連夜查賬,若是抓到真憑實據,明日便辦他!”
聽她布置地這樣急,崔媽媽略帶擔憂地開口說到:“小姐,這麽快就動手麽?會不會太着急了?”
如筝笑着看看她:“奶娘,就是要殺他個措手不及呢,不然等他醒過神來,咱們怎麽鬥得過樹大根深的薛莊頭?”她知道她是擔心自己安危,當下笑着拍拍她手:“奶娘放心,怎麽說我也是侯府的小姐,他不敢把我怎麽樣的,再說,此次除了雪纓,老太君還給我帶了不少好手來呢……”
聽她這麽說,崔媽媽才略放下心:“那好,奴婢就全聽小姐調遣了。”
如筝笑着點點頭,又對環兒說到:“環兒,你便在這裏候着,等我查到賬目有誤,你就去告訴你爹娘,讓他們聯絡莊子裏的老人兒,一起發難。”
環兒點點頭,大眼睛亮亮的,滿是希冀。
将一切布置停當,如筝自回到裏間養神,等着薛福送來賬目。
說是回去便送,這一等卻直等到上燈時分,如筝看着厚厚一摞積滿灰塵的賬本,心裏不由得一陣好笑:“這是真當我好欺了,不過這樣正好,他大意,咱們才好行事。”對着丫鬟們淡淡說出這麽一句,如筝坐到桌邊,翻看着桌上的賬目。
前世她不善理家,多次為廖氏诟病,亦為蘇百川不喜,那時候的她為了博得蘇百川的諒解,拼命地學看賬本,雖然直到被屈而死也沒有學精學透,卻多少也能看出點門道來了,沒想到前世用的功,今生到得了好處……她這樣自嘲地想着,撥亮了燈燭,細細查看着薛福報上來的亂賬。
崔媽媽看着小山一樣的賬本,心疼地對如筝說到:“我的好小姐,這樣看一夜也看不完啊,您一路車馬勞頓的……不如奴婢……”
她還未說完,如筝便笑着擺擺手,浣紗端了一個燭臺上前,對如筝說到:“小姐,您若是信得過奴婢,奴婢陪您看賬本如何?”
聽她這麽說,如筝擡頭驚喜的看着她:“我自然是信得過你的,只是卻不知你還會看賬……”
浣紗臉色一紅,擡頭看看崔媽媽,又轉向如筝:“小姐忘了,我娘以前是夫人的管事媽媽呢,我是自小便學了看帳的……”
如筝這才恍然大悟,喜道:“這便好了!奶娘,浣紗,咱三人分看,這賬目定能看完的!”
崔媽媽和浣紗趕緊應了坐下,旁邊環兒笑到:“小姐,三人看不如四人看,奴婢也是自小便和娘親學了看帳的,奴婢還會打算盤……”
如筝如獲至寶似的看着她,趕緊讓她也搬了凳子坐了,又叫人去找算盤,誰知環兒卻擺擺手,從自己帶的包袱裏拿出一個精致的木珠算盤,撥的噼啪作響:“小姐不用麻煩,我帶了呢……”
如筝合掌大笑,忙讓浣紗把賬目分成三份,放在自己三人身前,讓環兒專門管打算盤,四人說說笑笑地忙碌了起來。
旁邊的秋雁看她四人高興地忙着看帳,雪纓也早早便去莊子外守着了,不由得心中有些微的失落,心念一轉,又咬唇笑了,自跑到小廚房,從帶來的行李裏找了幾種藥材,又拿了莊子上送來的野雞拾掇了,不一會兒,一鍋清香四溢的滋補提神藥膳便出爐了……
一屋子人,一直忙到雞鳴三遍,方才理清了所有的亂賬,如筝長嘆一聲放下筆,冷笑到:“她的胃口還真是大,這是要把娘親留給我的如意莊給蛀空了的架勢啊!”
崔媽媽也是一臉忿然:“的确無恥,幸而小姐今年來看,若是再耽擱些時日,可就真是難以挽回了……”
如筝斂眸笑到:“這定是娘親在天之靈在保佑着我,既然我來了,便定然不能讓他們得逞……”她看看崔媽媽:“奶娘,煩勞你帶着她們再把剛剛找到的證據理一理,我去眯一會兒,稍後,還有大戲要開場呢!”
崔媽媽微笑着點點頭,揚聲喚入坐在門檻上打瞌睡的秋雁,讓她去給小姐準備寝具,還未等秋雁進屋,主院的門被人輕輕推開,秋雁撩起簾子,大家往外一看,卻是雪纓拖着個大口袋,笑眯眯地走了進來。
她回身把門插上,又悄悄拖着口袋進了堂屋,對着如筝一笑說道:“小姐,奴婢幸不辱命,果然有人要偷偷摸摸送信,讓奴婢給逮了……”
如筝一喜,命她解開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