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望山(一)
緒自如、宴清河二人一前一後兩相無言地走到沔水河時,天已近黃昏。
緒自如蹲在水邊裝水,他腦子裏一團漿糊,做不了小孩模樣。
他心思重到挂上了臉,裝完水後,他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他想着,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嗎?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就覺古怪,不應當是這般。
緒自如蹲在水前揪自己頭發,他覺得自己應該忘了些什麽事情。
重生怎麽會忘記很多事情?怎麽會發生的事情跟自己過去經歷的不一樣?而宴清河又怎會性情如此?
緒自如愈想愈投入,腳下一個不穩,一頭紮入了沔水河中。
時值春夏交際之際,河水不算冰涼,緒自如善水,在不小心跌落水中驚吓了片刻後,迅速活動四肢往水上浮去。
還沒從水中冒頭,一旁看着的宴清河也進了水裏。
緒自如人小,力氣不足,順着水流往前飄了一會兒,宴清河便從後面抱住了他。
緒自如卻在那一瞬間思緒紛亂,諸多亂七八糟的記憶一擁而上。
其中聲音最清楚的是柳叔說的“手持女娲石,即可入三寶夢境”。
緒自如背貼着宴請溫暖的胸膛,胸口擂鼓般地響動。
宴清河單手環抱着緒自如上了岸,他渾身濕透,長發淩亂地向下低着水,他胸口微微起伏,素藍的長袍已經完全濕透貼在身上,他垂着頭,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愈顯得下颌肌膚白到透明。
緒自如也沒好多少,破爛似的衣服貼在身上,微卷的頭發水濕透後貼在臉頰上,他擡起頭睜大了一雙眼睛,滿眼的難以置信。
——這或許并不是重生,是進到了三寶夢境裏。
他在何家大宅等他人給睡了近三月時間的何枕招魂,結果當天夜裏突然有有魔物出現,他一不小心被纏上,最後失去了意識。
他記得自己當時人沒到何枕塌前,手中也沒有女娲石,他雖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入的這三寶夢境,但是這重生記憶變得這麽古怪——何枕的發妻,東伯的斷腿,還有一個作為何枕養子的安息。
這足以證明這絕對不是他所謂的重生。
還有面前的這個宴清河……
緒自如想到這裏轉頭去看自己身旁的宴清河。
宴清河仍半垂着頭,濕漉漉的黑發全散亂在胸前,他呼吸急促,在緒自如審視的眼光中猛地擡起了頭。
他眼內布滿血絲,看向緒自如的眼神帶着難以形容的詭異。
緒自如被他看得臉也皺了起來,他眼神警惕,飽含審視。
宴清河用緒自如從未曾聽過的嗓子開口問道:“你剛剛是想跳河嗎?”
緒自如警惕地盯着他,沒說話。
宴清河又道:“你不想活了嗎?”
他聲音不重,甚至顯得輕飄飄,但緒自如就莫名覺得他話中帶着一絲邪氣,他壓抑的呼吸中,帶着一種病态沉重。
緒自如遲疑片刻,腦中十分迅速地做出了決定。
他垂下眼睛,伸手抓住了宴清河濕漉漉的衣袖,宴清河眼內的翻滾的濃霧剎時間便如同被風吹走了。
而後宴清河隔了好一會兒有些遲鈍地擡起手伸手摸了摸緒自如濕漉漉的頭發,啞着嗓子輕聲說:“別怕。”
緒自如懷疑宴清河應該也是入夢了,且不知什麽原因被魔物纏住,所以才會性情反轉,時不時如精神分裂一般。
他不清楚現在宴清河到底是什麽,也不知道宴清河現在心裏怎麽想,只能把入了三寶夢境這件事壓在自己心裏。
他沉吟了片刻,決定先安撫宴清河的情緒:“你先帶我回和善村,我跟他們道別後,再跟你離開,好不好?”他沉着臉說完,又緩了緩語氣繼續道,“我剛剛認識了很多新朋友,離開都沒有告訴他們呢。”
宴清河這時才好像徹底恢複了平靜,他伸手掐了個指訣把兩人身上的水弄幹。
站起來後又恢複成冷靜的天極門大師兄:“好。”
他說完抱起緒自如往和善村的方向走去。
宴清河腳程快,甚至不需禦劍。
緒自如一個人要走上一夜的路,他只在太陽剛落山時就已經到了。
天剛還未徹底黑下來,慈善堂院內還有幾個大點的孩子在互相追跑着玩鬧,嬉鬧的聲音十分歡快地在慈善堂院內上空飄蕩着。
院內角落裏,何枕的養子一邊盯着瘋跑玩鬧的的孩子,一邊手持斧頭正劈着柴。
宴清河抱着緒自如走進慈善堂時,他劈柴的斧頭頓了頓,直起身子直直地望了過來。
緒自如急着找何枕,沒太顧得上這個劈柴的人,從宴清河懷裏跳下來,伸手去抓身邊跑過的一個小孩:“何伯現在在哪兒呢?”
小孩以為緒自如要跟他玩,笑哈哈的躲緒自如的手。
緒自如氣得想擡手給這瓜娃子一巴掌,這孩子笑嘻嘻地跑遠了還喊着“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還是在角落裏劈柴的安息出聲應了句:“幹爹在屋內,你找他幹嘛呢?”他說着往屋內一指。
緒自如聞言謝了一聲,沒搭腔便又一陣風似地刮進了屋內。
宴清河跟了兩步沒追上,想着在慈善堂也不會有什麽問題,便也沒追,他站在院內看小孩子繞在他身邊跑來跑去,他心思沉,十分克制地在控制着大腦裏翻滾的情緒,臉上表情就更顯得冷淡。
而後他感覺到斜後方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宴清河回頭,安息手持斧柄,朝他笑了一下,宴清河與他對視片刻,淡淡地移開了目光。
另一邊,緒自如步子很急的進了屋內,到何枕屋前,招呼也沒打地直接推門進去。
屋內何枕夫婦二人正在燈下私語,聽見響動兩人都吓了一跳。
轉頭見一個丁點大的小孩闖進屋裏。
他二人一時都沒認清這是誰,還是何夫人溫柔地說道:“有什麽事嗎,以後看見關着的門記得要敲門好不好?”
緒自如二話不說小跑過來,他一把抱住坐在椅子上的何枕,手一邊在對方身上小心地找着東西,嘴上說道:“那個人要把我接走啦,何伯!”
他心裏想着,女娲石應當在何枕身上,它肯定在何枕身上,把女娲石找到才是離開這個三寶夢境的辦法。
何枕被緒自如這小孩撒嬌模樣逗笑,他把緒自如攬進懷裏:“是呀,你要跟着他去山上當神仙去了。”
緒自如嘟囔起來:“可是我不想當神仙。”
他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女娲石長什麽樣,但是何枕入夢前能帶在身上,想必應當不是個很大的東西,很容易被放在身上,他手亂抓了一通沒抓到些什麽有用的東西,嘴上就故作委屈起來:“你像我阿爹。
我知道我阿爹不要我了。”
何枕摸了摸他腦袋:“你要是想的話,可以把我當做你阿爹。
可以随時回來看我好不好?”
緒自如聞言仰頭看向他,開心極了的模樣:“好啊,阿爹!”
何枕笑呵呵地應了一聲。
緒自如腦子轉的飛快:“我跟那人上山後,應當是很久後才能下來,怕到時阿爹認不出我來。”
何枕笑:“怎麽會?”
緒自如眼珠轉了轉,坦然地開口道:“阿爹給我點東西當信物吧,我怕阿爹也跟我親阿爹一樣,不要我了。”
何枕哎呀了聲,說着探頭四顧,似想從房內找個東西送給緒自如。
緒自如伸手把他拉回來,一雙烏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何枕:“阿爹,你得找你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貼身的東西送我才好哦。”
何枕臉上表情有些苦惱,跟自己夫人對視一眼後又像是被緒自如這撒嬌模樣逗笑,便樂呵呵的應道:“好,阿爹給你我當初離家時,我家中老人送我的東西好不好?”
緒自如心裏大聲喊着“當然不好,老子要女娲石”,面上不動聲色地撒嬌着順杆子往上爬:“阿爹選幾件貼身的給我自己選好不好呀?”說着還轉頭眼巴巴的望着身旁坐着表情溫柔的何夫人,“阿娘,好不好呀?”
何夫人性格溫柔,對周圍人都體貼萬分,看見小孩便心軟,被緒自如一雙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心更軟了,她看向何枕:“你就讓孩子挑挑嘛。”
何枕跟夫人算是青梅竹馬,年紀尚小時便定了親事,結婚以後又憐夫人跟自己到這貧瘠之地吃苦,故而十分照顧夫人情緒,也願意寵着夫人、哄着夫人。
聞言唉了一聲起身開始在自己房內翻箱倒櫃。
一邊翻一邊回憶他的到那些東西時的情景,緒自如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想從通過他的描述跟情緒來判斷這些東西中會不會有女娲石。
奈何何枕從頭翻到尾,甚至自己周歲時在桌上抓周抓到的東西也擺到了緒自如眼前。
每一樣東西何枕都能把來歷說的清清楚楚,不像是女娲石。
緒自如跟在他後面走來走去好幾趟,眉頭蹙了起來。
何枕還問:“看中什麽了沒有呀?”
緒自如擡起眼睛看了何枕一會兒,他沉吟片刻,搖頭。
何枕好奇:“你都不喜歡嗎?那你喜歡什麽?”
緒自如抿了抿唇,随手抓了個眼前的玉佩進手裏,仰頭對何枕笑:“那我就拿這個了,阿爹。
過幾年我下山來找你帶着這個,你可不要忘記我呀。”
何枕伸手摸摸他頭發,溫和地笑道:“不會的,這裏永遠都是你們的家。”
緒自如捏着玉佩從房間走出來的時候,一臉愁苦。
他想着這可真算是白叫爹了。
還沒走到院口,他借着微弱的燭光擡起手看了會兒騙到手的玉佩。
這碧玉呈鴨蛋青色,料子不錯,他想着以後萬一又要滿世界流浪,這東西可以換不少錢。
他把碧玉往自己懷裏一揣,揣完又腦子一頓,苦笑起來——他尚在夢中,縱使擁有萬貫家財又怎麽樣,還不都是假的。
緒自如從房子走出來的時候神情恹恹,而宴清河站在院內那棵老槐樹下神色莫名地望着他。
緒自如走過去,腦子沒想張嘴就喊了句“師兄”。
宴清河在灰暗的樹影下,聞言默不作聲地看他。
緒自如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這句“師兄”叫得實在太過于順口,現在他還沒入天極門,宴清河也不是他師兄。
他頓了頓,故意又嘟囔地補充了句:“我今天就要跟你上山了嘛,是不是以後都要叫你師兄了?”
宴清河走過來把他抱了起來,他沉着語氣:“對。
我們今夜便先去無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