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無望山(二)
無望山常人上不去,從山腳望過去山腰處就已是煙雲環繞,再望不到頂峰。因曾有上界仙人進無望山的傳說,尋常人把無望山叫做仙山。
無望山離和善村路途遙遠,若是單靠人的腳,或是車馬估計能走上一年。宴清河帶着緒自如禦劍而行,第二日一早,太陽初升時他二人就已到了山腳下。
緒自如一天一夜就吃了半張餅,灌了幾壺水,餓得饑腸辘辘。腳才踩到地上,掉頭就往山腳下處一個簡陋的茶寮跑。
宴清河眉頭一蹙,臉又莫名沉了下來,壓着嗓子問出一句:“哪兒去?”
半句話的功夫緒自如已經快跑到茶寮前,宴清河人雖在原地不動,聲音卻清晰地傳到他耳內。緒自如心裏想着宴清河瘋了,去哪兒都管,要不要把自己栓褲腰帶上,面上卻頭也不回地回了聲:“我肚子餓啦,師兄。”
他兔子似地奔到了茶寮旁,站在別人攤前眼巴巴地望着。
這茶寮擺攤的商販,每天早早來無望山腳支攤。現在這世道不好,無望山腳下一天總會出現好幾個想尋機緣入宗門的普通人。他在山腳支攤一日能賺兩個飯錢,何況無望山是座仙山,他也盼着某一日有仙人一見他能發現他天資過人,有仙問道的機緣,帶他到山上去。或者至少去做個能延年益壽的宗門弟子。
“怎麽了呀?”商販問緒自如。他在山下支攤,見人不管是誰先三分笑臉,畢竟能來這的,以後都有可能被選中當了個宗門弟子,哪怕看起來是個話都說不囫囵的小孩他也要笑臉面對。
緒自如問:“你這有什麽吃的啊?”
商販當即表示可以給他下上一碗素面,樂呵呵的說完,往前伸出三跟手指:“三文。”修不修仙是一回事,錢可不能少賺。
緒自如一邊抽氣心裏想着奸商,一碗素面也要三文。一邊從自己懷裏掏出了剛從何枕那裏騙來的碧玉玉佩,他踮着腳遞過去,開始胡編亂造:“阿叔,我身上現在沒錢。把這個我爹娘離世前留給我的傳家寶抵在你這,等我有錢了再來贖好嗎?”他說的可憐巴巴身世凄慘。
商販看着他一小孩手中拿着玉佩,有些懷疑真假,便假裝是于心不忍正在感慨他小小年紀便失去雙親。
緒自如內心好笑,臉上表情更加可憐起來:“阿叔,我一會兒就要上到這座山上去了,等賺了錢,立刻來跟你抵回玉佩好不好。”
商販聞言內心激動,想自己遇到個十分有仙緣的小孩了,竟然被邀入山,他本想套套近乎說算了請他吃,讓他記着自己的好,來日修成正果了可別忘記報答自己。後想想這小鬼看着才三、四歲模樣,轉頭定會忘記自己,若是自己留下他爹娘臨死前留給他的玉佩,他想必得惦念自己很長時間。
他便立刻伸手接過了這玉佩,嘴上說:“這玉佩我不要你的。但是人生在世得信守承諾,我幫你存放一段時間,過段時間你來拿,可好?”
緒自如假笑着猛點了好幾下頭。
緒自如坐在攤前吃面時,宴清河正端坐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他垂目斂神不知在想些什麽。熱情好客的商販看他獨自一人坐樹下,沒忍住好客地吆喝起來:“這位兄臺,可需用餐?”
緒自如一邊狼吞虎咽的唆面,一邊含糊地說:“他是我師兄,他不用吃東西。”
商販內心更加雀躍起來,差點要直接走過去同這位“師兄”打招呼。猶豫半晌後才準備鼓足勇氣去自薦自己,那樹下冷淡萬分的男人睜開眼睛瞥了他一眼。商販只覺的背脊發涼,腳是再也不能挪動一寸。
待宴清河收回了目光,他擡袖擦額頭,才發現自己竟然流了滿頭大汗。他回到攤前對仍在吃面的緒自如嘟囔起來:“小友,你這位師兄可怪吓人哩。”
緒自如聞言瞥了眼坐在樹下的宴清河,他垂眸靜坐在樹蔭之下,靜默的像是一座佛前的雕塑。緒自如眉頭皺了皺,想着進天極門後必得盡快找到柳叔,詢問出夢的方法。
他想着,吃面的動作快了起來。兩三下吃完一碗面後,他放下筷子把碗一推,起身要走。商販“诶诶”兩聲留他,随後讨好般地他還往他手裏塞了包麥芽糖,嘴上叮囑說:“你的玉佩我定會幫你收好。”
緒自如便也趕緊叮囑道:“我可是要贖回我玉佩的,你可千萬別丢了啊。”
商販面上連連點頭,心裏暗暗槽道說“你坐在樹下那‘師兄’看着不像是三文前付不起的樣子,為何不找他要”。但是想到那師兄駭人的目光,這話怎麽也問不出口了,只保證說一定會收好,等着他回來取。
玉佩倒對緒自如不算多重要,但他不知道還得在這夢中待多久,玉佩值不少錢,他財迷本色沒法改。
上山的路是宴清河牽着緒自如走的。無望山設了障,哪怕禦劍飛行也會在山林間迷路,不見山頂。路上機關多,不小心便會迷路。但這是用來防常人的,緒自如好歹在天極門待了不少年,這些機關障礙對他來說如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宴清河不知這些,他牽着緒自如一步一步往山上走,他腳步緩慢,一條路像是能走到天荒地老。
緒自如走得不耐煩起來,拉了拉宴清河的胳膊:“還沒到嗎,師兄?”
宴清河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十分突兀地說了句:“以後上山下山的路,我都可以陪你走。”
緒自如被突然說出的話弄得臉上表情一凝,沒忍住臉色又就不好看起來,心裏沒好氣地嘟囔着宴清河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又有些可笑地想着宴清河你真的該祛心魔了。
他不搭腔,宴清河便也不說話。他牽着緒自如又走了一會兒,緒自如皺着臉怎麽都不願走了,他便把緒自如抱了起來。
無望山山中靈氣充沛,山間樹木都比山下的樹長得要高大些,清晨的日光透不過遮天蔽日的樹葉。曬不到日光的植物又一叢一叢地結在一起,從葉與葉的縫隙中吸收日照。
宴清河走路步子十分輕,踩着矮叢過,再回身一看也不見那矮叢往下塌一寸。緒自如趴在宴清河的肩頭,無聊地四望着風景,聽到簌簌草葉動靜,就見一陰影極快地從他身前掠過,他探頭去望,只能見一條黑黢黢的尾巴,眨眼便消失。
“哦,一只黑貓。”緒自如在心裏百無聊賴細數着自己一路過來看見的小動物。
這麽一路快帶天極門正門入口時,已經日上中天。
越近天極門眼前的路越窄小,再經過一條僅可供一人通過的窄道後,眼前便豁然開朗起來。
遮天蔽日的樹消失不見,頭頂懸挂的太陽像是能照到衆生。耀眼的日光底下是一座白玉石門,那石門頂天立地般讓人仰頭幾乎都望不到頂。過了石門又是數百級臺階,臺階上纖塵不染,沒有任何東西留下的痕跡。
宴清河抱着緒自如,幾個瞬息從臺階底下上到了最上面。
上了臺階之後,緒自如總算看到了除宴清河之外的人。
守門的兩個弟子看着不大,見宴清河回來,立刻上前打招呼:“大師兄你回來了?”
這二人緒自如沒什麽記憶,剛想從宴清河懷裏跳下地活動下筋骨,其中一守門弟子伸手指了只他:“師兄,這小娃娃是新招來的師弟嗎?”
才問完,他旁邊那人奇怪道:“可是二師兄跟大師姐不是說半月後才下去招新嗎?”
宴清河朝他二人颔了颔首,竟是一句話都不搭腔地直接入了門。
“……”緒自如坐在他懷裏都替守門的二位弟子感到尴尬。
進了天極門後,弟子漸多了起來。緒自如跟在宴清河身後走,他探頭探腦地像是對周圍十分好奇,眼睛十分認真地在巡視着相識的人。他想最好迎面撞上柳叔,再假裝一見如故,從此就跟着柳叔同吃同住,認真套取女娲石及三寶夢境的信息。
一路走過來,柳叔倒是沒有遇見。幾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弟子本圍成一團竊竊私語,見宴清河過來立刻噤聲,老鼠見了貓似的立刻出聲問好:“大師兄好。”
宴清河點頭,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
緒自如跟在宴清河後面,能見宴清河一過去這幾人大松了口氣,他就沒忍住想笑。他笑着巡視了一圈,這幾個年紀不大的弟子,見站在人後最小女弟子,頭上紮了兩個發包,剛剛松了一口氣,神情十分可愛,緒自如頓了頓。
等到宴清河把緒自如帶回自己院內,請守院的人幫忙照看,而他則因事需去正殿離開後,緒自如便跟逛自己家後花園似地跑了出去。
緒自如幾大院內逛了個遍,碰到了剛剛見了一眼的小女孩,她正蹲在池塘邊盯着水裏的游魚。
緒自如見她,臉上表情無法控制地溫柔了起來。他走過去,哄孩子般地問道:“你在看什麽呀?”
他身體年齡此刻看着比靈珑還要小上好幾歲,眼神卻溫和的像是個老人。
靈珑尚是小孩,聞言脆生道:“我在喂魚呢!”
緒自如蹲在她旁邊,也往水裏看:“用什麽喂魚啊?”
靈珑眼睛提溜轉,不說話。
緒自如笑:“魚吃的糧是不是都被你偷吃了?”
靈珑立刻反駁:“才沒有!那麽難吃,我才不吃!”
緒自如聞言哈哈大笑,手往懷裏摸摸,摸到了剛剛山腳下商販贈的麥芽糖,他打開紙包,遞到靈珑面前:“這個比魚糧好吃,你試試。”
靈珑一臉苦惱:“可是他們都不讓我吃東西,說我要忍住,不能壞了修行。”
緒自如抿抿唇,他麥芽糖重新包好,重新塞回自己懷裏,故作遺憾地說:“啊,那真實太可惜了。真的很甜呢。”
靈珑皺着一張臉,十分苦惱地看他。
緒自如一臉惋惜的表情回視。
靈珑就小心地伸出小手,偷偷地說道:“只舔一口,沒問題的吧?”
緒自如笑着把糖全塞進了靈珑懷裏,笑道:“他們亂說的,小孩子就是要多吃東西,不然怎麽長高對不對。”
靈珑立刻抱住自己懷裏的糖,還警惕地四望了一圈。
緒自如說:“不用擔心,我以後會經常下山的,回來都給你帶很多好吃的東西。”
靈珑剝開麥芽糖的包裝,小心地舔了一口糖,被甜得眼睛都開心的眯了起來,這會兒才想起來問:“你是誰呀?”
緒自如蹲在她身邊,笑眯眯地:“我是你小師弟呀,小師姐。”
緒自如哄得小師姐靈珑眉開眼笑了一陣後,起身準備去藏書閣找柳叔,人在藏書閣外溜達了一圈,沒法進去。
敗興而歸回到了宴清河住的院內,宴清河已經回來了,正坐在茶桌前喝茶。
他手指纖長,虎口處有一層薄繭,聽見緒自如跑回來的聲音,微微側頭看了眼:“哪兒去了?”
緒自如差點要翻白眼,他沉吟片刻,本着你讓我不爽我也不能讓你開心的精神,跑到宴清河面前笑嘻嘻:“師兄,你怎麽跟我阿爹似的管着我呀。”
宴清河沉默不語。
緒自如道:“那不若你別當我師兄了,當我阿爹吧。”他想着認一個“爹”也是認,認幾個“爹”不是認呢,兒不嫌爹多。
宴清河夢裏夢外都是木頭做派,別人的調侃他從不接,他放下茶杯,突然不知從哪兒抓出了一只幾月大的黑貓。
“……”緒自如愣神。
宴清河單手捏着貓後頸,朝他招招手,問他:“你養貓兒嗎?”
“……”緒自如。
宴清河彎腰把貓放他懷裏,緒自如手忙腳亂接貓,一臉莫名其妙。
而後宴清河又手拿一枚鴨蛋青的玉佩,放置在了一旁的茶桌上,淡淡道:“既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就不要随意抵給別人。”
正是他在山腳吃面時,抵出去的玉佩。
“怎麽拿回來了?”緒自如問。
“給了些錢贖回的。”宴清河道。
宴清河話說的漫不經心,說完還垂眸喝了口茶。緒自如一手抱貓,一手拿起玉佩,蹙着眉頭翻上一旁的貴妃塌。
宴清河握着茶杯的手指閑散又漫不經心地叩了叩茶杯壁,像是心覺惬意。他耳邊傳來幾聲古怪的大笑,他也不介意,神情輕松,幾乎怡然自得。
半個時辰前,他解決完師門瑣事,又下了趟山。他下山速度比上山快不少,幾盞茶的功夫就到山腳下,那擺攤的小販還沒離開,正坐在自己攤前打瞌睡,他人行至面前商販還沒醒來。
宴清河伸手叩了叩他面前桌面。
小販從夢中驚醒,還伸手抹了把嘴巴,沒看清來人就吆喝起來:“想要點兒什麽啊,來壺清茶坐着歇會兒嗎。我跟您說啊,今日我可是碰到這山上的宗門弟子了,他……”
話沒說完,看清來人,立刻住了嘴,尴尬地笑了兩聲問道:“這位仙長,您有何事啊?”
宴清河擡起眼睛看他,不急不緩地開口道:“那個玉佩。”
小販哎呀兩聲:“是來換那位小友的玉佩是嗎,那位小友此刻已經上山了嗎?”他嘿嘿兩聲,準備套近乎,“不知這山上宗門……”
話沒說話,面前谪仙一般的人物,突然擡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小販大駭,驚得手腳亂飛,臉都漲紅了,緊繃的嗓子喘出幾聲古怪的音調,再沒發清晰地吐音。
宴清河臉上表情帶着漠視任何生命的默然,手上的力氣卻愈加重了起來,他眼波流轉,滿臉的漫不經心:“讓你給我,聽不懂嗎?”
那小販一句話說不出來,手扣在宴清河手上,腳在地上痛苦地蹬來蹬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肖半晌,這人便失去了動靜。
宴清河松開手,已經沒聲沒息的小販便跌到了地上。
宴清河神漠然然地盯着小販的屍身,從懷裏拿出一塊素白的手帕,輕輕擦了擦自己的手,随後往屍體前一擡手,小販懷裏一直放着的玉佩便迅速飄至他手心。
他把玉佩跟手帕一同放進自己懷裏,轉身回天極門。
在他轉身的剎那,地上屍體便瞬間不見了。
宴清河耳邊有聲音桀桀笑道:“你殺人啦,宴清河。”那聲音大笑不止,“一個完全無辜的人。”
宴清河走路步子不變,漫不經心地回道:“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