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無望山(三)
緒自如沒心情在夢境裏正經過日子。
本來半月後他要跟着新入門的弟子一起學習一段時間,再因為天資愚鈍而被老師放棄。
這次他索性直接說自己不要學習,不要跟其他人一起學。
宴清河也不拘他,任他整天在天極門到處溜達。
他餓了便去廚房找清娘讨些東西吃,沒事在藏書閣內蹲守柳叔,順便認真翻下藏書閣關于女娲石的藏書。
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找女娲書。
沒日沒夜地縮在藏書閣內,有時枕着書睡着了,醒來時候夕陽從窗外照射到他臉上,他就變得有些迷糊。
分不清到底現在是夢境,還是之前自己所有的人生才是一場詭異而冗長的夢。
女娲石、何宅、甚至何枕這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他就是個剛入天極門的新弟子,翻書看累了,趴在書上打了個盹,暮色降下來,他就醒了。
從前種種以及未來種種,都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夕陽一點餘晖都消失後,緒自如嘆了口氣,在木制地板上翻了個身。
他四肢大張地躺在地上,滿臉的憂愁心事。
時間一日日的過去,緒自如在藏書閣一直沒等到柳叔,他納悶這個看書閣的人整日整日不待在自己該待的地方,他來天極門這麽長時間,竟然連柳叔這人的衣袍都沒見過。
他跟宴清河兩人的關系也不溫不火。
因為根本沒拜師,他在天極門衆人眼中的身份幾乎約等于宴清河的小童,平時門中弟子有事不敢找宴清河都找他來傳達。
他夜間宿在宴清河院裏,白天天一亮就自己出門覓食,跟宴清河二人更像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室友。
宴清河事務繁忙,有時幾個月都不見人。
有一次隔了小半年時間沒見,夜裏緒自如起夜,蹬了被子,見這人黑燈瞎火坐在自己卧房桌前不急不緩地喝茶。
不知道怎麽地,緒自如總覺得他比自己記憶中的師兄要白上幾分,而且是一種帶着病氣的蒼白。
夜裏坐在卧房內,無聲無息地像是一只無家可歸的幽魂。
緒自如幾次被吓,再見就已經練成了一副金剛心,掀開被子下床,一邊打哈欠一邊說:“夜裏喝茶會睡不着。”
宴清河放下水杯,杯底碰到桌面一聲清脆的響聲,他從鼻腔裏輕描淡寫地“嗯”出了一聲。
緒自如懶洋洋地出門小解,回來後宴清河就走了,他也沒當回事,被子一掀躺會床上,沒一會兒就又睡着了。
靈珑小師姐也從一個小包子長成了個亭亭玉立的小美女。
緒自如從清娘那裏偷藏了幾包桂花酥,路上遇見小師姐打起暗號吹了聲口哨,小師姐收到暗號沖他擠眼示意。
午休時分,二人便蹲在假山後面一起吃甜點。
小師姐吃得嘴巴鼓起來,含糊地問:“小師弟,你是不是喜歡我呀?整天偷偷帶東西來給我吃。”
緒自如笑起來:“小師姐你知道山下人養豬,是怎麽養的嗎?”
靈珑眨巴眨巴眼睛:“啊?”
緒自如蹲在地上悄悄往旁邊挪遠些:“就是要把豬喂得飽飽的,吃飽了才白白胖胖,肉多才好賣錢。”
靈珑氣得“噌”得從假山後面猛地站了起來,緒自如撒腿就從假山後跑了出來。
小師姐緊跟着追了出來,兩人一前一後跑了沒兩步,迎面撞到回來的宴清河,宴清河身邊還跟着一個滿頭銀發的男人。
緒自如腳步一頓,身後追趕的靈珑撞到他身上,疑惑間探頭去看,見到宴清河大師兄她大驚失色,立刻從緒自如身後鑽了出來,臊眉耷眼地喊了聲:“大師兄。”
宴清河瞥了她一眼,點了點頭直接離開了。
緒自如見到多年未找到的柳叔,精神為之一振,也沒空跟小師姐胡鬧,擡起步子就去追宴清河。
“師兄,好久不見啊,你最近從哪兒回來呢?”他笑眯眯地湊上去問宴清河。
他這會兒十四五六的年紀,身形已經拔高,站在宴清河身邊也是一個玉樹臨風的小少年。
“寧遂城水靈造成水患,淹了小半座城池,我剛從那兒回來。”
宴清河回道。
緒自如似模似樣地點了點頭,而後問向宴清河身旁站着的柳叔:“這位是誰啊?之前好像從未見過。”
柳叔雖然滿頭白絲,但臉孔仍是中青年的模樣,他此刻臉上表情憂心忡忡,看到緒自如頓了頓,才說:“我長你不少歲,喚我柳叔即可。”
緒自如立刻從宴清河身邊蹿到他身旁,乖巧萬分地喊了聲“柳叔”,還解語花模樣要替人分憂解難:“我見柳叔面色憂愁似有煩心事,晚輩不才活到現在最愛做的事便是給人排憂解難、逗人開心。
不知柳叔是遇到些什麽樣的煩心事了,我來為叔排排憂。”
他插科打诨的一席話說得沒個正形,尋常人第一眼見他聽到了這席話,總能被他逗樂一下,對他這個人的印象也能加深,好方便他下次見面繼續聊天。
沒料柳叔聽完他這一席話,笑沒笑且另說,他看了緒自如一眼,竟然連問他是誰都沒問,就直接說出了最近所遇的難事:“最近事有蹊跷,驅魔淵內動蕩不安,怕是不好。”
緒自如暗自驚了驚,心裏想着這事随便就能告訴我的嗎,過去不是總把驅魔淵的事情藏着掖着的嗎?又想這驅魔淵的事必定跟女娲石有關,他這次又認真翻找過無數經書典藏,竟是從未發現過與此相關的任何信息。
他甚至有一次夜裏醒來,在自己房內看見宴清河的身影,沒忍住問過宴清河:“師兄,我今日在藏書閣翻書,說驅魔淵是第八代掌門以身而設的陣法,這是怎麽回事啊?”
彼時宴清河沒給他解釋多少,只沉吟片刻,面不改色地回了他一句:“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緒自如還想多問,宴清河扣下喝茶的茶杯,起身:“時間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說完人就離開了。
緒自如氣得躺在床上打了套軍體拳。
現下這個第一眼見面的柳叔,竟然他一問便直接把這事說出來了。
緒自如瞥了眼一旁的宴清河,就怕他咳咳兩聲不讓人說了。
緒自如趕緊去拉柳叔的胳膊:“哎呀,我在藏書閣待了很長時間,也翻到過這個驅魔淵。
柳叔,你給我解釋解釋呗。”
柳叔轉頭看他。
緒自如立刻眨了眨自己一雙求知的雙眼。
殺千刀的宴清河突然開口說:“我二人還有事要處理,你有事且以後再說。”
“……”緒自如頓了頓,想着柳叔叔回來,便也不急于一時,便撒開手放走了柳叔給宴清河二人。
宴清河、柳叔跟緒自如分開後,二人走到水榭處。
柳叔仍舊滿臉愁容,他蹙着眉頭,思忖良久才繼續開口:“驅魔淵內被昆侖鏡困住的魔氣近來多有暴動,若那魔物吞噬了鏡內女娲石,那四極柱便鎮不住,倘若極柱出現了裂縫,那麽必定天地動蕩,清河。”
宴清河走在前方,他臉上表情愈加顯得漫不經心起來,塘內有兩條金色的錦鯉在荷葉地下穿梭游動,宴清河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魚食,兩根手指捏了幾粒仍進了水裏:“知道了。”
柳叔站在他身後眉頭皺了起來,好半晌嘆了口氣說道:“先去找掌門詳細說說這事吧。”
宴清河手捏兩三粒魚食,往水下抛去,面色平淡:“嗯。”
緒自如自從見到柳叔後,人變得異常亢奮,覺得出夢的機會就已經出現在自己眼前了。
他不知道他現實生活中到底昏睡了多長時間,身體機能有沒有受損,他在這夢裏竟然活了近十年時間,也不知道這夢裏夢外兩者時間流逝的比例是什麽。
他想到這裏頓了頓,自己被裹進了一團黑霧裏,萬一已經死了呢?他苦苦求的出夢,還有什麽意思?
緒自如想到這裏焦慮地在原地來回走了好幾圈,直到小師姐靈珑走到身後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一個人在這幹嘛呢?”
緒自如猛然回神,看見靈珑愣了下。
——小師姐在現實中已經死了,我把夢打碎,那麽她豈不是就已經不存在了?
緒自如想到這裏喉嚨有些癢,他垂着頭猛地咳了好幾聲。
小師姐探頭過來看他,帶着疑惑的眼神:“你怎麽了?昨天夜裏睡覺踢被子着涼了是嗎?”
“……”緒自如伸出手指擦了下自己眼角因咳嗽而咳出來的淚花,猶豫好半晌,還是出聲問道,“小師姐,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是在夢中?”
“啊?”小師姐活潑爛漫,人生中沒想過這麽複雜的問題,“我為什麽在要在夢中?”
緒自如彎起眼睛笑了笑,随後他蹲下身,從地上撿了個小木枝,開始在地上寫寫畫畫起來。
靈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蹲在了他身邊。
“你呢,本來是個可愛美麗善良的小女孩。”
緒自如說。
“我現在也是。”
靈珑補充。
緒自如笑了笑:“好。
你是個這樣可愛美麗善良的小女孩,為了救人呢,不小心喪了命。”
靈珑質疑道:“那我可以不喪命嗎?”
緒自如頓了頓,臉上表情溫柔下來:“故事設定是這樣的嘛,小師姐。
你別挑刺。”
小師姐噘了噘嘴:“好吧好吧。
我很善良為了救人喪命了。
那我救的那個是誰啊,是個很厲害的人嗎,是個大英雄嗎?”
“……”緒自如,“不是。”
小師姐臉色愁苦了片刻,又釋然道,“算了。
救都救了,也別管他是大英雄還是大狗熊了。”
緒自如抿了抿唇,又道:“他是個大英雄,他是個願意為了救蒼生而死的大英雄。”
小師姐拍手點頭:“那我應該救他,我救他也等于救了天下蒼生了是嗎?那我也是大英雄。”
緒自如沉默了片刻。
小師姐催促起來:“我救完他了呢?我就死了嗎?”
緒自如說:“然後有個想念你的人啊,他晚上睡覺做夢夢到你了。
你在夢裏還是開心快樂的樣子,他就覺得這個夢是不是可以不用醒,你能一直開心快樂到變成老阿婆。”
小師姐聞言叫了一聲:“我可以不變成老阿婆嗎?”
緒自如笑:“每個人都要變老的嘛,以後我也會變成老爺爺。”
小師姐側頭看了他一眼,好一會兒笑眯了眼睛:“不知道你變成老爺爺會是什麽樣的唉。”
緒自如笑眯眯的看她。
小師姐笑完看向緒自如:“夢還是要醒的。
我才不要在別人夢裏,我要在我自己的夢裏做屬于我自己的美夢,永遠可愛勇敢美麗善良。”
緒自如沉默了一會兒,而後伸出舌頭朝靈珑做了個鬼臉,大笑着站了起來:“你見到師兄跟耗子見貓似的,哪裏勇敢了?”
靈珑又起身追他:“你胡說!我那是尊敬大師兄,大師兄才是個大英雄!”
緒自如便跑的時候就邊想着——師兄肯定有辦法,我出去屍骨無存沒事啊,師兄必然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他應當能成功離開夢境。
他雖然對宴清河百般挑剔,偶爾還怨氣橫生,後來更是理都不想理對方。
但是這只是他私人的一點小感情而已。
他的師兄宴清河是個能拯救蒼生的大英雄,他應該要找到出夢的辦法,讓宴清河離開。
因為宴清河是大英雄。
“當然啦。
我也不差。”
緒自如一邊抓了抓頭發,一邊這麽想着。
“小師姐也不差。”
他又在心裏補充了這麽一句,随後起身往藏書閣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