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藏書閣(一)

緒自如在藏書閣內待到日落,晚膳也沒在小廚房吃,只随手揣了幾張餅在身上,決定不等到柳叔不離開。

好在柳叔也沒讓他幾張餅在藏書閣裏等到餓死,當天夜裏便舉着燈燭過來了。

緒自如盤腿坐在地上左搖右晃,見來人先故意驚奇地問了句:“誰?”

柳叔道:“我。”

緒自如驚訝道:“柳叔嗎,你怎麽會夜裏到這裏來啊?”

柳叔說:“我夜裏睡這。”

緒自如早就知曉,故意哦哦兩聲:“你睡在藏書隔啊柳叔,那是不是這裏的書你都看過啊?”他說完不等對方反應,立刻就繼續道,“那正好,我下午在這裏翻看了幾本書,有些不了解的地方要您幫忙解答一下。”

柳叔脾氣好極了,把自己手中拿着的燭燈在桌上燭臺上放好,坐在椅子上就問:“有什麽問題啊?”

緒自如心裏想着怎麽這麽配合,還以為嘴上要多哄兩句才會說。他人慢騰騰地挪到柳叔腳邊,仰着頭看柳叔臉孔在燈光下隐隐綽綽,他問道:“今日聽你提到驅魔淵,這個驅魔淵是不是原來掌門鎮魔而以身設的陣?”

柳叔也不管他聽不聽的懂,自行解釋起來:“沒錯。但人類肉身脆弱,以身為陣數十年已是強弩之末。”

“……”緒自如默默無語了片刻,捧起哏來,“那怎麽辦呢?”

柳叔道:“驅魔淵內本放有一至寶,稱為女娲石,用來鎮壓極柱內的魔物。”

緒自如極其配合:“極柱?”

柳叔竟是完全不解釋:“後女娲石丢失,天極門內又得一至寶稱為昆侖鏡。”他說書似地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緒自如沉默半晌,再次試圖配合,“昆侖鏡?”

柳叔道:“傳聞女娲石能活死人肉白骨,讓人永生而不死,還可為彌補人內心缺憾而指引人入三寶夢境,在夢境中活得圓滿,醒來後便可獲得解脫。”

緒自如聽“三寶夢境”一詞,目光都不由得銳利了起來,他沉着嗓子不動聲色地接嘴道:“這三寶夢境?”

柳叔竟是完全不顧他這個聽衆的任何疑問,柳叔完全不理他,只沉着嗓子繼續說道:“女娲石至純至善,是用以補天鎮魔的神器,不沾任何邪氣。”

“……”緒自如頓了頓,尤不死心地繼續提醒道,“柳叔,您說的這三寶夢境到底是什麽?”

柳叔在微晃的燭光下瞥了他一眼,随後又自顧自說道:“女娲石丢失後,天極門用昆侖鏡困魔物,讓驅魔淵的魔物全困守在昆侖鏡內。”

“……”緒自如徹底不想說話了,他手撐着腦袋,心裏想着——行,等你說完我再問行了吧。

柳叔又不急不緩地開始講起了這些緒自如翻找了很多年從未翻到過的信息。

“昆侖鏡可逆轉時間、撕裂空間。它不似女娲石一般至善至純,因在驅魔淵內吸收的魔物衆多,多少有受到那些蠱惑人心的魔物影響。”柳叔道。

緒自如聞言,精神一凜,他脫口而出:“穿越時空?”

柳叔看了他一眼,好像這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面前坐着一個需要他答疑解惑的對象,他點頭:“是的。”

緒自如面帶狐疑地看了柳叔好一會兒。

柳叔也不做過多的解釋,繼續說道:“後來有人發現遺失的女娲石竟然是到了昆侖鏡中。”

緒自如蹙了蹙眉頭:“怎麽做到的?”

柳叔搖頭:“沒有人知道女娲石為什麽會進到昆侖鏡中。但因女娲石在鏡中,鏡中被鎮壓的魔物倒不怎麽敢肆虐。驅魔淵經過了一段平靜的歲月。”

緒自如哦了一聲,他還是更想知道關于三寶夢境的事情,本想迂回着把話題牽回夢境的話題,才張嘴要說話。

柳叔插嘴說:“因女娲石在昆侖鏡中,本來是求得人心解脫,彌補遺憾的三寶夢境就變了味。”

緒自如聽見自己想聽的話題,本來沒骨頭似地坐在地上懶散盤腿躬背,聞言立刻挺直了背脊:“若是入了這個三寶夢境,會如何?”

“輕則被昆侖鏡蠱惑,分不清夢境跟現實,從而無法從夢中蘇醒過來。”柳叔道。

緒自如點點頭:“那就是在夢境中度過一生了?”

柳叔臉色突然嚴肅起來:“重則被昆侖鏡中困守了幾百年的魔物蠱惑,甚至附身。它們如同附骨之疽,沾上身撕也撕不下來,從而影響人的性格品行,致使人性情大變。”

緒自如突然一下想到了宴清河,宴清河近些年倒還算是跟他記憶中差不了多少,他剛入夢那段時間宴清河卻是古怪的緊。他沒忍住立刻問道:“被魔物附身跟自身生了心魔又有什麽差別呢?”

柳叔擺擺手:“此言差矣。心魔由心而出,受個人情緒而掌控。”

緒自如沒忍住黑了臉,有些無語:“那是什麽意思,這聽起來二者還不是差不多嗎?”

柳叔看他一眼,似覺得他孺子不可教:“心魔是你入了迷障,被一葉障了目,算不得什麽大事。”

“……”緒自如沉默,詫異,“心魔算不得什麽大事,根本無需驅除,也不會惹人性情大變?”

柳叔啧了一聲:“你要這麽理解,當然也沒什麽問題。人生在世,誰不會因內心困頓而懷疑自我,算不得什麽大事,人之常态罷了。”

緒自如從背脊挺得筆直,他咬着牙問:“若有人說你因為喜歡一個人而心生魔障,需要驅心魔,又是怎麽回事?”

柳叔說:“荒唐,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何有心魔一說?”

緒自如沉默地回想起了,宴清河站在自己面前說自己心魔已除的模樣,他突然一下覺得萬分可笑起來。他覺得二人心意相通那段時間,對宴清河來說竟只是心魔。他都要替宴清河感到可憐起來。

緒自如沉默片刻,還是沒忍住問道:“那若有人偏說這是心魔,已經驅除又會如何?”

柳叔聞言竟笑了一聲:“斬情根罷了。人類可笑,覺得修仙之人不能動情,得絕情絕愛才能修成正果。還真以為神仙都沒有感情嗎?”

緒自如古怪又懷疑地看了兩眼自己面前這個柳叔,心中好奇差點要脫口而出,後想想自己還有很多東西沒盤問出來,便按下好奇姑且不提,他繼續問道:“那你所謂的被數百年的魔物附身又是如何?”

柳叔也配合地繼續解釋道:“百年魔物最會蠱惑人心,擾人心智。它颠倒是非黑白,讓人堕為半魔,不人不鬼。時間一旦久了,恐難再回複神志。”

緒自如神經繃起來了,他壓着氣息問了聲:“那該如何是好?”

柳叔道:“魔物被困守鏡中,既是入夢被纏上,那出去即可。”

緒自如問:“魔物便不會跟出去了嗎,那被魔物纏上的人可還會恢複正常?”

柳叔點頭,緒自如內心大叫——你放屁!那招魂夜當晚在何家大宅內肆虐的是什麽東西?!他壓着澎湃的心跳聲,努力保持冷靜問道:“那如何出夢呢?”

柳叔擡手摸了摸下巴,他似是沉吟了片刻:“找到女娲石。”他說。

“那這個女娲石到底長什麽樣?又應該在哪裏找到它?”緒自如脫口而出。

緒自如說完,藏書閣突然徹底安靜了下來。桌上燭臺燈火昏暗,只安靜的圍繞出了閣內二人面前的方寸之地。

緒自如跟柳叔一個坐在地上仰頭,一個坐在椅子上低頭,面面而視了片刻時間。

他二人保持默契的都沒有多問對方其他問題,在相視片刻後,柳叔突然說:“誰拿它入夢,它便在誰那裏。”

緒自如沉默。

柳叔又補充道:“你若見到,你便會知道它就是女娲石。”

緒自如臉上再沒裝模作樣的少年做派,他沉着一張臉,因為思慮過多,臉上表情顯得有些冷酷。他手指在藏書閣的木制地板上有些煩躁地叩了叩,“噠噠”的手指敲擊聲在這座寂靜的藏書閣內回想。

他沉着嗓子問:“我若是找到女娲石後,又該如何出夢?”

柳叔說:“告訴持有女娲石的人真相,讓他在夢中最快樂的時刻接受女娲石的指引。”

緒自如沉吟:“他若就是不想出去,又如何?”

“……”柳叔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或許樂極、悲極、恨極時都可受指引而離開。”

緒自如聞言沒忍住彎起眼睛笑了下:“那顯然後兩者比較容易達成啊,誰願美夢清醒?”

柳叔看了他一眼,他張嘴似想要說話,猶豫半晌後嘆出口氣,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緒自如盤腿而坐,雙手抓着自己腳踝,身體微晃,他笑着說:“從前我小,跟着一個整天沒什麽事、閑坐着看書的人學易經。學了不少年,陰陽五行、伏羲八卦都學得爛熟于胸。後來我學成離開,外出給別人算命,算得準到人人稱我為半仙。現在我想,這個教我算命的人或許才是個真正的半仙?”緒自如歪歪頭,看向滿頭白發的柳叔。

柳叔大笑了兩聲,也不搭腔。

緒自如從地上站起來,他伸手拍了拍袍上的沾上的灰塵,嘟囔:“不早了,我得走了。”

柳叔沉默地看着他,點了點頭。

緒自如走到藏書閣門口,開門前有些調皮地回了個頭,他笑:“柳叔,你看你知道這麽多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柳叔眉頭微微挑了起來。

緒自如大笑:“您年紀想必也不小了吧?看着還挺年輕!”他說完打開門跑了。

“這小子!”柳叔嘿了一聲,見人跑的快,在月光下剎那便沒了影,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舉着燭燈又漸漸消失在了藏書閣內。

緒自如一路踩着月光走到了宴清河的小院。天極門內向來不見四季,陰雨天也從未有過,每日白天醒來日光便照到門內所有地方,夜晚時月光也亮,黑暗無處遁形。

緒自如一路思考良久,臉色沉重,走路的步子也又重又慢。

剛進院內,就見宴清河在滿目月色下沉默地獨坐着。他坐在院子內一處養着魚的水塘邊,一身素白的長衫,披着頭發,像一抹游魂似地坐在水塘前。

緒自如走進院內時帶來的動靜,讓坐在水塘前的宴清河微微側了側目。随後他便收回目光,手中捏了幾顆魚食,往水塘裏輕飄飄地撒了過去。

緒自如夜晚見宴清河魂似的坐在那裏,猶豫片刻後,心裏突然起了個主意。他走上前去,打了個招呼:“師兄,大晚上喂魚呢?”

夜裏池塘水面被月光照得像是鍍上了一層薄銀,水下幾條錦鯉穿梭晃着尾巴來搶食。

宴清河又扔了幾顆魚食,不急不緩地“嗯”出了一聲。

緒自如坐到旁邊的石椅上,盯着水下的游魚,斟酌了會兒用詞,出聲問道:“師兄,我一直挺好奇的。”

宴清河不急不緩地給池水裏的魚喂食:“嗯?”

緒自如笑:“你整天這副樣子,到底有沒有快樂過啊?”

“有。”宴清河手上喂食的動作不停。

緒自如轉頭看他:“比如什麽時候?”

宴清河把手裏的魚食全部丢進了水池裏,他捏着魚糧的手指輕輕彈了彈還殘留在指腹上的魚糧殘渣,淡淡地開口道:“此刻就挺開心的。”

緒自如沒忍住笑:“大晚上不睡覺,喂魚很開心嗎?”

宴清河轉頭過來看他,濃密的睫毛微垂,一雙眼睛內像是盛滿了天極門無數個夜晚的月光,他眨眼的速度緩慢,嘴角也輕微的勾了起來,在夜色中一直有些略顯蒼白的臉好像也稍稍靈動了些許。

宴清河眼角微彎,平靜的神情中帶着幾分愉悅幾分漫不經心,他笑道:“那倒也不是。”

緒自如挑眉好奇:“啊?”

宴清河略微挪動了下自己的身子,他湊近緒自如,斯文萬分地在緒自如額頭上輕輕地印下了一個吻,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小緒,是你在這才讓我開心。”

宴清河親完後就坐回身子,微微側了側頭盯着緒自如看。

緒自如覺得有些好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宴清河嘴唇觸碰過的額頭,宴清河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個木頭,但是他的嘴唇仍舊柔軟。緒自如垂了垂眼睛,好半晌,對着宴清河露出了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我讓師兄開心嗎?”

宴清河微微側着頭,沉默而又溫和地在月色中看着他。

緒自如走到宴清河身邊,因為宴清河是坐着的,他便直接蹲下了身子,微微仰頭看向宴清河,他彎起一雙月牙兒似的眼睛,笑得牙齒都露了出來:“師兄這意思是不是喜歡我?”

宴清河挑了挑眉,坦承萬分地說道:“确實。”

緒自如便在自己懷裏掏了掏,半天他掏出個鴨蛋青色的玉佩,雙手拿着遞給宴清河,笑眯眯地說道:“那師兄可得收下這個。”

宴清河看向他手中的玉佩。

緒自如張嘴就編:“我離家時帶走的傳家寶。母親給我時告訴我說這是我家世世代代用來給媳婦的寶貝,師兄。”緒自如說着對宴清河眨了眨眼睛,又慢騰騰地補充道,“送給你啊,好不好師兄?”

宴清河伸手直接拿起了緒自如這枚玉佩,他指腹在玉佩上輕輕地撫摸了兩下,随即點頭道:“好。”

緒自如眉心一跳,想宴清河果不其然被魔物附體了,竟然變得這麽好騙起來,要過去能傻至如今一兩分,他也不至于追他追得那麽辛苦,最後還落的個得到一句“兩人相處之間的情誼全是心魔”這種蠢話的下場。

緒自如壓下心中情緒,沖着手握玉佩的宴清河笑道:“師兄,時間不早了,早早休息吧。”

宴清河鼻腔裏嗯出了一句,他拉着蹲在自己腳邊的緒自如從地上站了起來,帶着緒自如往卧房的方向走去,邊走邊不急不緩地說道:“你明日便把東西搬到我房間來睡。”

“……”緒自如被宴清河吓了一個踉跄,好半晌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含糊地應了兩聲。

他二人相攜着往卧房方向走去,不遠處那水塘仍舊被月色照得像是鍍了層銀光,聚在一起的魚還在争奪着宴清河一把撒到水裏的魚糧,倒映在水裏的月亮被哄搶的魚弄得破成了無數片殘影。而沒一會兒,剛剛哄搶着吃東西的魚,其中最壯碩的一條因為接連幾日無休止的投喂,它尾巴在水中搖晃了幾下,最後對着月色翻上了白色的肚皮,再沒了動靜。

魚群四散開來,水中倒映的月亮又恢複了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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