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浮生渡
凜冽的寒風,夾雜着片片雪花,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屋外時不時的傳來樹木折斷,雪花漸落的聲響,徹骨的寒意籠罩着整個大地。
街上俨然燈火全無,就連平常的更夫,也都早早回了家,擁着熱被窩進入了夢鄉。睡前,大家都在祈禱,明日的天氣能夠好一點兒,畢竟,明日,也便就是新的一年了。
可是,位于帝都西側的将軍府,卻依舊燈火通明。狂風有時從那門窗縫裏灌進,将燈火撲滅,但很快便會有人再點上,關緊門窗。聽着屋外傳來的風雪聲,屋內的人,臉上都露出一絲絲的不安,唯獨坐在主座上的寧将軍,面容依舊淡定,只是時不時的往桌上敲動的指尖,洩露了他那一絲絲的焦灼。
“爺,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坐在一旁的将軍夫人緊緊抱着懷裏剛剛滿月的女嬰,看着寧将軍的眼神,多了幾分道不明的黯然。
寧将軍依舊敲打着桌子,看了看将軍夫人懷裏的女嬰,又看了看坐在下面的刑部尚書靈霄,突然站了起來,直直跪下。
“寧将軍,你這是在幹什麽!”
靈霄連忙起身,上前扶起寧将軍。可惜文官不如武官力,幾次奮力,寧将軍依舊紋絲不動,跪立于前。
“靈大人,這天寒夜,年末日,你不在家中阖家歡樂,卻冒死趕來為我通風報信,寧某感激不盡。但是,寧某不能逃,想我寧家歷代,忠君事主,絕無不臣之心。可如今,卻落得一個勾結外藩,謀朝篡位的罪名,倘若現在寧某逃了,又怎麽對得起寧家列祖列宗呢!”
如今的寧将軍不過不惑之年,可是,卻已經兩鬓冰霜,但是,目光卻依舊清冽,沒有一絲的愧疚恐懼之色。
靈霄嘆氣,這寧将軍是什麽人,他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呢?可是,如今這實在是證據确鑿,龍顏震怒啊。
“寧将軍,我們同年入朝為官,我又怎可能不知你的為人呢?可是,如今這可是寧家上下四百多人的性命呀,難道你要為了無愧于寧家列祖列宗,而讓寧家血流成河嗎?”
靈霄雖然此話對着寧将軍說道,可目光卻始終看着一旁的将軍夫人。
将軍夫人拿起帕子悄悄拭淚,她又怎麽會不知道靈霄是什麽意思呢。可是,寧家世代為官,忠心為國,即便滿門抄斬,自己也斷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成為寧家的罪人。
輕輕摸了摸自己懷裏的小女,将軍夫人也起身跪下,将小女雙手托起,對着靈霄道:“靈大人,我和夫君本是并蒂蓮,合歡花,生死相随。寧家從來沒有貪生怕死之輩,如今我只懇求靈大人随了我們夫妻的遺願,收養了小女吧,她才不過剛剛滿月呀!”
靈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夫妻兩人,內心卻百感交集。可這君王策,帝王心,實則難測呀,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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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女名何?”
将軍夫妻二人聞言,頓時面露喜色。
“單字雲,字孝忠。”
聲音堅定不移,靈霄微顫,忠孝,實則是寧家人呀。
“明日大殿之上,我會向皇上請命,至于成不成,就看這個女娃的命了。而這,也就算是了卻了我們這二十多年來的情分吧!”
夫妻二人伏地,重重的磕了一個響頭,他們知道只要靈霄願意出面,那麽便有一絲希望。抱起地上的女嬰,微微露出了一絲喜色。
靈霄看着寧家夫妻,苦笑,自古帝王無情,擁兵自重,雖非寧家所願,可是,卻被君王所忌。自古文官易活,武官易死,古人誠不欺我。
轉身離開,推門而出,只見門外站着一個五歲的男娃,他一身白衣,不知從何時已經站在門外,臉色早已經被這風雪凍的通紅,可是目光卻依舊如寧将軍一般的清明。僵硬的雙腿重重的跪在雪地之中,一個重磕,道:“謝大人救命之恩,若有來生,我們寧家定會結草銜環,永不負君!”
稚嫩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裏面凍得僵硬,靈霄看着男孩堅定不移的神色,內心不自覺的一顫,倒是一代枭雄的苗子,只可惜,生在了寧家。
“天兒,你怎麽會在這?”
将軍夫人見到門口的寧天,不禁驚愕不已。連忙将懷裏的女嬰放到座榻上,然後握住了寧天的手,眼神裏盡是心疼和愧疚。
“母親,兒子本想在新的一年來為二老請安,卻沒想到,原來今夜,竟然是我們寧家最後的安寧。”
寧天不卑不亢,靈霄再次看了寧天一眼,不語,轉身便消失在這風雪之中。
陛下,你可知今夜你這一紙诏書,要的不僅僅是寧家的命,更是這大唐忠貞列代的魂!
進入屋中,将軍夫人緊緊的抱住了寧天,面容盡是愧疚。寧将軍看着寧天,嘴唇微顫,最終,依舊問道:“天兒,你可否在怨恨父親?”
“怨恨?”
寧天嗤笑一聲,微微掙脫了将軍夫人的懷抱,然後看着依舊安睡的女嬰,搖頭道:“我是該怨恨父親不該無愧于天地,還是該怨恨帝王的無情?父親,身為寧家人,我便知道,終有一天會這樣了,更何況我還是寧家的男人,又怎麽能夠逃呢?如今能夠保全妹妹的性命,說真的,我很開心。”
寧将軍眼睛頓時蒙上一層水霧,上前緊緊地抱着寧天,千言萬語,盡化成三個“好”字。
那夜,寧家一家四口第一次同榻而眠,享受着這最後的溫馨,寧天輕輕吻了妹妹的臉頰,問道:“父親,明日我可以去送你最後一程嗎?”
“明日午時,我和你叔伯們,将會在玄武門前,斬首示衆。而你們,則會被流放到大漠途中。斬草不除根,非帝王所為,皇上到底還是念及我們寧家的。天兒,記住我們寧家人一生無愧于天地,無愧于這大唐江山,一心為國,一心為君,絕對不能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寧天閉眼,嘴角微翹。
皇上到底還是念及我們寧家?流放大漠,又有幾人能夠真正活到那時?這不過是他為了顧及自己顏面所作所為罷了。
“知道了,父親。我定此生不恨,忠貞為國。”
新年伊始,天才剛亮,薄霧彌漫。世界被白雪覆蓋,朦朦胧胧,冷冷清清,整個長安都陷入一片陰霾,百姓們人心惶惶,看着貼在皇榜上的诏書,衆人皆不語,內心卻一陣悵然。
诏書:鎮國将軍寧某,裏通外藩,策劃軍變,謀朝篡位,今日午時,寧家上下男丁,玄武門問斬;女眷家屬,流放大漠,終身不能回中原半步,違者,斬立決,欽此。
黃陵黑字,千鈞之筆,朱紅之印,百姓不得不信,當年那銀袍長纓、鮮衣怒馬的忠貞名将,如今竟然成為了一代反賊。
可是,這是真的嗎?
衆人心照不宣。
長安,頓時顯得格外低迷。
午時未到,玄武門前,皆是人潮暗湧。重兵把守,百姓們看着一代英雄,如今一身囚衣,跪立于玄武門外。
身後,寧家上下幾百男丁跟随,皆面無懼色,身子英挺筆直,就連寧家的老将,也依然傲視天下,俨然神色不屈的樣子。
靈霄一身官袍,沒想到同朝為官二十來年,最終竟然是自己身為監斬官,驗其真身,親自問斬,看昔日好友,如今命赴黃泉。
“寧将軍,這二十年來的情分,我今日已還。”
沉穩的聲音帶着幾分蒼涼與悲痛,跪立于雪地之中的寧将軍,卻突然伏地重磕,雙目通紅,嘴唇微顫,最終卻不說一語。
靈霄不忍直視,閉眼望天,只覺臉上一陣冰涼,再次睜眼,卻見雪花,簌簌飄來。不到頃刻之間,雪花漫天飄灑,仿佛一群噬骨蝶無聲無息的從雲層席卷而來,回風舞雪,攪破了天地的冷霧,徒留一地的冰寒。
午時即到,靈霄透過風雪,看着法場中央傲然挺立的身影,問道:“寧将軍,午時即到,你可否有什麽遺言?”
寧将軍微微昂頭,看了看這漫天飛雪,又環顧四周。
身後,是寧家上下幾百男丁。
四周,是面露哀傷的長安百姓。
遠處,是青筋直跳,拳頭緊握,面目血絲的将領。
望向玄武門內的琉璃宮瓦,寧将軍再次重頭一磕,聲音擲地有力,正氣盎然。
“寧家第三十六代當家寧某,在此向寧家列祖列宗請罪,寧某不才,無法延續寧家門脈,但我寧家上下四百六十一口,一直謹守祖訓,一心為國,一心事主,無愧于天地,妄請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原諒罪孫。也願我寧家人記住,此生不恨,忠貞為國。”
話落,頓時哭聲載起。
靈霄看着寧将軍,只覺眼睛一陣發酸。好一個忠貞烈士,陛下,難道你看不到嗎!
“大人,午時已到。”
刑部主管輕聲禀道,靈霄手握令牌,那血紅的“斬”字,猶如閻羅索命,直到“啪”一聲落地,只聞寧家上下幾百男丁仰天長嘯,聲音大如雷霆,整個玄武門頓時一震,直到刀光乍起,血染白雪,空氣裏依舊殘留着寧家人最後的大吼。
“此生不恨,忠貞為國——”
法場外,百姓頓時哭成一團。寧家上下幾百男丁雖說頭不在,但身子卻依舊那般挺然而立,仿佛身後仍然率領的上前将領,面前依舊直迎着百萬雄獅。
而此時,長安城外,一支隊伍在這白色的野郊裏,猶如死寂般的行走着。
隊伍裏面盡是老弱婦孺小,腳铐腳鏈,步履艱難。直到漸離長安甚遠,官兵們突然拔刀而起,不由分說,便開始了漫無目的的虐殺。雪地裏,到處充斥着濃濃的血腥和數不清的哀怨。将軍夫人見狀,連忙将寧天護在懷裏,躺在了雪地之中,鋒利的刀刺透了将軍夫人的身體,刀鋒,離懷裏的寧天,竟然不到毫米。
寧天被将軍夫人的懷抱弄得發不出聲,他感覺到雪地的冰涼和鮮血的灼熱不斷在自己的身上游走,猶如萬蟻鑽心,疼痛,但是動彈不得。他知道母親是為了護住自己,所以他不能動,即便再疼,也不能動。
在空氣中飄蕩的哀鳴聲音減弱,直到這片血染的雪地再次被白雪覆蓋,那沉穩的腳步聲漸漸遠離,寧天才從這冰火之中逃離,身上的囚衣被鮮血染得通紅,一眼望去,這一百多的人命,如今卻盡是一片血紅。寧天直直的跪在雪地之中,雙目盡是血絲,緊握的拳頭嵌入的指甲,血一滴一滴的流着。
“此生不恨,忠貞為國;此生不恨,忠貞為國;此生不恨,忠貞為國……”
嘴裏不斷的念叨着,手不斷地在雪地裏刨出一個又一個的墳坑,眼睛被冰寒,凍出了霧霭。
大和尚帶着自己的弟子,徒步在這雪地裏面慢慢行走。身後,一個十歲左右的幼童緊緊跟随,直到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幼童才指着遠處的一點身影,輕聲問道:“師父,可否是他?”
大和尚沒有回答,而是漸漸靠近寧天,此時寧天的手早已經是一片紫紅,凍的沒有一絲感覺,嘴裏依舊念叨着那句“此生不恨,忠貞為國”,直到大和尚輕聲嘆氣,緊緊抱住了寧天,寧天的眼神才有了一絲的靈動。
“師父,以後他就是我的師弟嗎?”
大和尚抱起了寧天,看着一旁的幼童點頭道:“君昊,以後要好好照顧師弟。”
一旁的君昊仰頭看着大和尚懷裏的幼童,他的衣服已經是一片血衣,面容也被風雪凍的看不清輪廓,那憔悴的樣子,卻讓君昊緊握了拳頭,心心系念,此生定護君一世。
寧天看着大和尚的目光依舊有些渙散,大和尚輕輕地撫摸了寧天的頭,輕聲道:“三界凡塵紛擾擾,只為無明不絕了。愛恨皆在一念間,心願澄然,無去無來不生滅。孩子,以後你就跟着我吧?”
原本還是滂沱的大雪,如今卻停住了。寧天看着眼前的大和尚,突然緊緊抱住,嘶聲痛哭。那恸哭飄蕩在這屍野之中,像是一段念也念不完的悼詞。
大和尚為着孤野中的寧家人誦經念佛,君昊緊緊抱着哭暈過去的寧天。明明身處在一片屍野之中,這三人卻給人一種無言的神聖。
君昊看着念完經的大和尚,又看了看懷裏的寧天,輕聲問道:“師父,師弟叫什麽名字?”
大和尚從袖中取出一串念珠,戴在寧天的手腕上,然後看了看那凍的通紅的臉,又環顧了一下這白雪郊野以及這滿地屍體,最終嘴唇微顫。
“就叫拾得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