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時夢

大唐,天元十四年。

寒冬向盡,西風漸離,北雁回歸。

長安郊外的雪花消融,滿山的桃花漸漸露出花骨,綠綠的嫩芽,襯托着山腳下的一帶綠水,春意漸暖。

踞于山頂的中央,一座古樸雄偉的寺廟毅然而立。黑色的琉璃瓦上還殘留着雪花消融的那片朦胧雨霧,水滴濺落,打散了那寫着“大覺寺”的一方古匾。

如此良辰美景本是欣欣向榮天,可惜,坐在廟中的大和尚卻望着窗外那雪後蒼茫的蒼穹,臉上卻有着化不開的陰霾。

站立在一旁的小僧看着大和尚,目光中有着幾分憂色,不知是不是因為這連日化雪,濕害太重,這大覺寺裏總飄蕩着一陣若有若無的黴味,因而顯得這寺裏的氣氛,格外的沉重。

“給拾得送藥了嗎?”

突然,大和尚慢慢開口,聲音平靜的猶如一汪死水,一旁的小僧點了點頭,連忙回道:“辰時就已經送去了,這十幾年下來,我看拾得的身體也已經好了大半,或許在約莫幾年,這藥都可以停了。”

大和尚聽聞,沒做回應。小僧也不知大和尚到底有何意,只好伫立一旁,直到突然門外一陣春風起,那門窗被吹得“啪嗒啪嗒”響,小僧才離了步子,過去掩窗。

“今年的祭典也約莫要開始了吧?”

“今日乃杏月,今年這桃花開得早,倒有些誤了人們的時節感,陛下派人通知了,春來早,便就在早春時候辦了吧,故還有大半月。”

小僧沒有回頭,顧看不見大和尚嘴角微微露出的一絲苦澀,望着前方,古佛之下,香火依盛,卻已經漸漸燃盡了。

“今年的祭典,就交給拾得辦吧!這些日子,我也有些累了。至于陛下的話,就按他的意思辦吧,不過這月女,你讓拾得自己決定吧!”

小僧轉身,驚愕的看着大和尚。

大和尚只是閉眼,手指撚着念珠,輕聲道:“拾得遲早會繼承我的衣缽,這劫躲不過,就只能順着天意吧。”

小僧恭敬的點頭,看着大和尚已經閉眼念經,也便悄悄地掩門離了廂房。屋外,飄起了一陣淡淡的桃花香,小僧卻絲毫沒有駐留之意,而是朝着後院拾得的廂房,加緊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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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正對着大覺寺方向的長安城內,氣魄雄偉的皇家宮闕,琉璃宮瓦之下,李嬷嬷也一樣焦急的邁着步子,朝着公主院走去。她的腰上挂着一個金鑲玉的腰牌,可見已經是一個從三品的女官,可沿路的宮女們見她,跪安的樣子卻是随意而又怠慢。李嬷嬷卻像習以為常一般,不僅沒有停下來呵斥她們,就連目光,都沒有一絲的停留。直到漸漸靠近公主院,李嬷嬷才停下來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後再緩緩進入公主院內。

雖說只是杏月日,可這朱紅宮門內,卻已經有了幾分姹紫嫣紅。即便這公主院裏的□沒有禦花園裏的那般嬌豔欲滴,綻放盛然,但這坐在院中的公主們笑臉盈盈,好生生的迎合了這融融的春意。

“老奴向各位公主請安。”

李嬷嬷的跪安活生生的打斷了這公主院裏的喜色,院子裏的各位公主皆回頭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嬷嬷,許久,才見一個月鑲金邊的大公主噗嗤笑了一聲,道:“呦,這不是李嬷嬷嗎?怎麽今個兒不在含象殿伺候着貴妃娘娘,來我們公主院何事?”

李嬷嬷的臉色有些難看,但很快面色如常的說道:“回大公主,老奴是奉了貴妃娘娘的命令,來請七公主殿下到含象殿的一聚的。”

“原來是貴妃娘娘請妹妹過去,這讓那些小宮女太監來便可了,怎可勞煩您老人家呢?”

大公主的話裏帶刺,含沙射影,如今這宮中,又有幾個人不知道簫貴妃的現狀呢?如果不是因為簫貴妃是簫丞相的女兒,而六皇子還很争氣,入得聖眼,又怎可能還保得住這宮裏的位置呢?

“大公主,老奴知錯。”

李嬷嬷連忙跪下請罪,大公主卻像沒有見着一般,指着院中的一朵落花,暗笑道:“今個兒這真是個好天,跟着妹妹們出來院中賞花,但即便是杏月,也難免,會有幾朵殘花,幾垂敗柳。”

“大公主,老奴知錯。”

李嬷嬷依舊低頭,眉目裏盡是敬色,可細細看,便可知那袖中,手指已陷肉裏。

大公主看着李嬷嬷那低眉順眼的樣子,頓時也覺得有幾分無趣,只是擺了擺手,指了一旁的鳳陽閣一下,然後便繼續和院中的其他公主嬉笑。

李嬷嬷連忙跪安,便朝一邊的鳳陽閣走去。推門而進,只見一個雪肌素顏的女子靜靜地坐在雕花的木椅之上,她一身粉色衣裳,雖說是一身絲綢,可比起外面那些公主的霓裳衣着,倒顯得幾分寒碜。

發絲散落,正如那茶幾上缭亂散落的幾本書籍。書皮上泛黃的字跡讓李嬷嬷辨認出了女戒、女工之類的字眼,可是,如若李嬷嬷細看,便會發覺那被清風吹起的頁內,是一個個清秀的柳顏體,斷不是那些普遍工整的楷體印刷字。

“老奴向靜怡公主請安。”

雖說李嬷嬷是看着靜怡長大的,可這禮節卻沒有一絲的怠慢。一直坐着翻書的靜怡臉上有幾分慵懶之色,看着畢恭畢敬請安的李嬷嬷,倒是淡淡的笑了。

“李嬷嬷,你說你這一板一板的性格,怎麽就帶出了我這麽一個大逆不道的公主呢?”

靜怡的話雖然說得蒼涼,可這語氣卻聽不出一絲的情感,聽得李嬷嬷無奈苦笑,搖頭,道:“公主何必妄自菲薄,當年的事情,你我都心如明鏡。”

“可是這流言猛于虎,院子裏姐妹們不都說了嗎?這□滿園,也免不了殘花敗柳,像我這樣的破鞋,母妃還請我到含象殿何故?難道她覺得我還能選的上月女的位置?”

“公主……”

李嬷嬷擡頭看着靜怡,目光裏帶着隐忍和不舍。靜怡像是看出了李嬷嬷的異狀,只是淡笑,便起身道:“走吧,竟然母妃都派您來請我了,難道我還能拂了母妃的面子不可?”

說罷,不待李嬷嬷說話,便起身挽了一個發髻,不沾粉黛胭脂,便直直朝着門外走去。李嬷嬷看着靜怡的背影,內心千言萬語,卻最終化為一聲輕嘆。

靜怡是簫貴妃的生女,大唐的七公主。原本這一宮貴妃之女,雖說不是集千寵于萬身,可是,這身份地位,斷不是那些一品以下的公主可以亵渎的。最可惜,一年前,那一場酒宴,一饷貪歡,天明雞啼後,梨園閣內,七公主那一身淩亂的衣裳和白绫上那一抹落紅,卻讓昔日的鳳凰,重重的跌成了麻雀。

皇宮,是一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而這後宮,更是一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雖說皇上最終看在簫貴妃的面子上,沒有一尺白绫,一杯鸩酒,讓靜怡香消玉殒,但是,對簫貴妃也不如昔日一般的寵愛,就連臨幸,也變成一種多餘的義務。

即便大家都知道靜怡是被算計的,可這一夜帳暖之下,惟體溫殘留,人已不在,沒有人知道那夜發生何事,這重兵把守的皇家宮闕之內,發生此等荒淫的事情,要追究,這皇家的顏面,該當如何?沒有任何人同情靜怡,沒有任何人幫助靜怡,即便靜怡歇聲底裏的說着自己還是完璧之身,甚至還允許讓宮裏的老嬷嬷驗身,可是,換來的,卻是簫貴妃一個鮮紅的掌印,以及那冷冷的目光。

“記住你是這大唐的七公主,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也不能損了這皇家的顏面!”

是呀,大唐的七公主,又怎麽能夠允許自己的□像那些平頭百姓一般,暴露在他人面前呢?皇家的尊嚴,不可滅。

簫貴妃那冰冷的目光和話語,李嬷嬷忘不了,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宮裏,靜怡唯獨剩下的,只是無盡的嘲諷,以及無盡的孤寂。從此,靜怡便是這般,不出閨閣,常伴一邊的,只有那無盡缭亂的書籍。

還未踏進含象殿內,便聞一陣笑聲漸起,待靜怡走進那大殿之內,便見簫貴妃身旁,立着一個正直豆蔻的少女。

少女頭戴釵,手環玉,一身青衣繭綢繡着雙面花紋,衣領沒有繡着任何的花紋,可見并非這後宮之人。靜怡自然識得這女子,她乃是刑部尚書靈霄之女——靈雲。

“靜怡向母妃請安。”

“老奴向貴妃娘娘請安。”

靜怡和李嬷嬷同時跪安,簫貴妃淡淡的瞟了靜怡一眼,便冷聲道:“起來吧。”

簫貴妃的态度冷然,可是靈雲卻不是。靈雲見到靜怡,便是一臉的喜色,不顧禮節,便小跑到靜怡身邊,拉起靜怡的柔荑,便笑道:“靜怡姐姐,你的身體好多了嗎?聽說你這一病就是快一年了,就連及笄禮都沒有辦。我問六皇子殿下你到底怎麽了,可他卻什麽也不告訴我,真小氣。”

靈雲聲音嬌俏,話語裏帶着幾分任性可愛,讓人不自覺的感到幾分憐惜,一旁的簫貴妃聽了,也不自覺的微翹起了嘴角。

“靈雲,瞧你這話說的,我不是怕你瞎着急,才不說的嗎!”

突然門外一清爽的男聲步入,不待靜怡回頭,便見六皇子景逸一身月繡白金的袍子慢慢走到靜怡跟前,目光裏隐約透出了一絲晦澀的擔憂,靜怡注意到了,也只是淡淡的笑了,不語。

景逸的目光沒有太多的停留,而是向簫貴妃請安。簫貴妃看着景逸的目光裏盡是慈色,輕輕招手,便問道景逸今日在尚學學習的如何。而一邊的靈雲早在景逸出現的時刻,一心思便在他身上了。

李嬷嬷站立一旁,看着眼前被簫貴妃寵愛着的景逸,又看了眼進門後便一直站立在門前的靜怡,內心苦笑。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兩個人,怎麽就有着迥然不同的命運和待遇呢?

靜怡和景逸是龍鳳胎。

在大唐,雙胞胎是祥瑞,龍鳳胎更是難得。也因此,在那件事情之前,靜怡更是深得皇上的喜愛,可誰又知道,帝王心,無情道呢?靜怡自己內心也清楚,自己能夠活着,若不是因為怕毀了這祥瑞,觸犯了神靈,自己的父皇,又怎麽可能真正的能夠容忍自己這麽一個皇家恥辱茍活于世呢?

一切,皆是造化弄人。

眼前阖家歡樂,似乎都忘了還有靜怡這麽一個人存在,唯獨景逸一直注意着在一旁的靜怡,然後時不時的提點一下簫貴妃。而一旁一直細聽景逸講話的靈雲也似乎記起了自己今天來的事兒,連忙插嘴笑道:“靜怡姐姐,我被選為今年的月女了,明日便要起身到大覺寺了,今日我來是給娘娘、六皇子殿下來辭行的,雖說不過半日的路程,但這祭典結束前,我估計都不能回來了,還好今年皇家派去負責祭典的是姐姐你,要不我肯定會害怕的。”

“這佛門聖地的,你怕什麽?”

簫貴妃聽了靈雲孩子氣般的話語,倒是掩面笑了。靈雲也不惱,只是繼續嘟囔着小嘴,細聲說着。那樣子,看起來,這兩人倒更像是母女。

靜怡聽着靈雲和簫貴妃的話,頓時明了。內心靜如水,或許不求,也就不會喜,不會悲了。

果真,待靈雲走後,便聞簫貴妃手持茶杯,淡淡的說道:“靜怡,今晚你好好收拾一下,我已經跟你父皇請示過了,你明日和雲兒一同到大覺寺去。你父皇為了自己的顏面沒有大辦你的及笄禮,可是,你畢竟是七公主,斷不能因為這件事讓別人瞧不起。到了大覺寺,就去拜訪一下大和尚,想方設法讓大和尚為你及笄插簪,有了大和尚的庇護,你以後在這宮中的日子,也不會再招他人閑言閑語。”

一番話落,簫貴妃的目光卻不曾停留在靜怡的身上。靜怡面色如常,只道了聲知道了,便便見簫貴妃擺擺手,一臉倦色的說道:“我累了,跪安退了吧。”

殿外,景逸靜靜地站着。

“雲兒呢?”

“已經送她到朱雀門,門口,她的家仆候着。”

“你這一來一回的,倒也夠快的,不依依惜別一下嗎?”

景逸搖了搖頭,目光如炬,看着靜怡,輕聲道:“靜怡,放心,待我繼承皇位,我定會把曾經欺負你的人,午時處斬。”

靜怡聽了景逸的話,倒是“噗嗤”一聲,笑道:“你也不怕這隔牆有耳什麽的,讓人聽了,你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景逸聽了靜怡的話,卻是淡淡苦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和自己長的一模一樣的靜怡,堅定道:“不怕。”

“皇兄,你真傻。”

靜怡只覺口中苦澀,雖說這霜天曉月催人老,有着一顆帝王心的人,又怎能相信呢?但是,靜怡卻知,唯獨此人,寧負天下蒼生,也定不會負我一言,可是,這誓言,太沉重了。

景逸看着靜怡的沉默,只覺內心一緊。緊緊握住靜怡的手,輕聲道:“靜怡,我送你回公主院吧!上次給你送的書你看完了嗎?”

“嗯,我抄了一份,還打着女戒的皮,她們都以為我在看女戒呢!”

“大覺寺一去便是大半月,要我給你備些其他書嗎?”

“嗯”

……

夜微涼,月如鈎,語漸遠,影似單,露打衣襟霜花落,微風輕吟,惟剩浮沉一聲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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