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語談

靜怡跟着大和尚走人廂房,一入屋,便聞着一陣濃烈的佛香四溢。

大和尚一入屋,便雙腿盤坐在蒲團之上,然後指着另一邊的蒲團,輕聲道:“坐吧。”

靜怡看着坐在蒲團上的大和尚,他面容沉凝,目光通透而又幽深,看的靜怡只覺一陣發寒,仿佛自己一身□立于他之前。

垂下眼,靜怡輕輕鞠了個躬,低聲道:“靜怡見過大和尚。”

大和尚只是微微颔首,然後指着蒲團之中的棋盤,道:“可會?”

“略懂皮毛。”

靜怡不敢恭維,大和尚只是指着棋盤對面的蒲團便道:“坐吧。”

靜怡側腿而坐,大和尚将黑棋木盒推至靜怡面前,靜怡看着眼前的黑棋木盒,黑棋先行,擡眼,便撚起黑棋,輕輕地往棋盤中央一下。

“啪——”一聲。

初手天元,棋局開始。

大和尚依舊面無波瀾,執手便是五行五列。

靜怡目光帶有一絲驚色,一開始便打算混戰嗎?這性子,倒不像是佛門之人。擡頭看了大和尚一眼,靜怡嘴角微翹,竟然如此,她又怎麽不能如願呢?

再次落子,便也是五行五列。

月下梢頭,屋外桃花香。拾得依舊站在院子裏,看着皎潔的月光灑滿整個大覺寺,內心卻毅然的祥和。

廂房內,還在對弈的一老一少,卻突然停住了手。

“争名奪利幾時休,三皇五帝血東流。頃刻興亡徒過手,天地造化皆為囚。風霜血雨百姓苦,伊人斷情夢中糾。天地日月皆為空,人生渺渺卻無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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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之中,大和尚蒼老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靜怡擡頭看着大和尚,目光悠遠,大和尚看着靜怡,目光難測,只是輕聲道:“這大覺寺,終究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靜怡聽後,不但不惱,還面露微笑,颔首便道:“太上皇曾道:‘治世道,亂世佛,佛為骨,儒為肉,佛不幹政,政卻敬佛,互不相幹,換大唐祥和’,如今的我已然是刀俎魚肉,你讓我如何離開這大覺寺?”

大和尚閉上眼,不語。

靜怡只是淡笑,然後起身跪安,直然的出了廂房。

院中,拾得依舊靜靜地站着。桃花香下,香氣彌漫,靜怡看着拾得,剛剛內心起來的點點波瀾,突然,變得寧靜不已。

“拾得大師,箭在弦上,該當如何?”

拾得疑惑的看着門前突然開口問道的靜怡,眼睛看了看屋內依舊坐着的大和尚,最終還是沉聲道:“不得不發。”

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般,靜怡滿意的笑了。拾得望着靜怡漸遠的背影,然後入了廂房。見大和尚一臉沉思,目光久久不離眼前的棋盤。

古人雲:天作棋盤星做子,棋盤如人,星為人心。

拾得看着那棋盤,目光也頓時有些複雜。這棋盤,當真只是一個剛滿十五歲不久的少女的心?

“師父……”

拾得的聲音有些遲疑,大和尚嘆氣,一手打散了那滿目棋盤,問道:“公主殿下離開了?”

拾得一個鼻音作答,大和尚看着拾得,苦笑道:“這個公主殿下,不一般呀,只可惜,她的心思太重太雜,下手絕不手軟,初手便是天元,寧可棄子一片,也不肯認輸一步,心思狠絕,殺虐心重,前途,真是令人擔憂呀。”

拾得默然一會兒,半晌,卻又恭敬道:“師父,生在帝王家,心不狠,又怎能存活?”

大和尚微微點頭,可又搖頭,道:“女兒身,帝王命,非一般帝王家也。”

拾得的臉色有些駭然,驚恐的看着大和尚,卻見大和尚嘆氣苦笑道:“此女聰慧,在你之上。但你為幸,我有為師,解其戾氣,不恨不憎,一心為國。可是,帝王者,不僅需心系大唐,更需仁愛天下,而此女若成帝王者,煞氣太重,恐怕會屍骨遍野,血流成河呀。”

拾得不語,大和尚看着拾得,只是擺手,暗道:“拾得,你去跟公主殿下說聲:箭在弦上,雖說不得不發,可這目标,到底在哪,還是由我們主控的。”

西廂房內,靈雲看着靜怡漫步而歸,靜怡的面色沉重,靈雲想出聲問問,但又不敢發聲。雖說靜怡寡言少語,但是,卻始終給人一種和煦春風。可如今,去給人一種陰沉,到底大和尚說了什麽呢?

“雲兒,你早歇息吧,你明兒就要開始學習月舞了。我也只是有些累了,明兒就好了,莫擔心。”

靜怡淺淡平靜的聲音最終響起,靈雲雖有仍舊有些擔心,可還是點頭離開了房間。

房門關上,靜怡只覺渾身無力。微靠着桌子,雙目裏也盡是疲倦之色。想起剛剛那局棋局,靜怡不禁苦笑。大和尚不愧是天下第一人,初手天元,也不過是玩笑之舉,卻沒想到,五行五列,盡讓自己不知不覺認真了,還拼盡了全力。恐怕,這下大和尚是真的看透自己了吧?

“争名奪利幾時休,三皇五帝血東流。頃刻興亡徒過手,天地造化皆為囚。風霜血雨百姓苦,伊人斷情夢中糾。天地日月皆為空,人生渺渺卻無休。”

微翹嘴角,一抹自嘲。争名奪利,三皇五帝,自己不過是一個女兒身,能做何?帝王心,君王策,父皇明面上給足了我面子,讓我負責今年的祭典,可背地裏,父皇又有什麽打算。又或者說,這儲君之位,這權利之分,也唯獨剩我這個破鞋,即便負責了祭典,也不會有月女那般的受人敬仰。甚至乎,即便我的了個好名聲,也可物盡其用,何樂而不為?如今自己來到大覺寺,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呀。

因此,即便如此,難道自己不能争嗎?

又或許,大和尚看出了什麽?

靜怡遠想,起身,便躺到了床上。

即便知道又如何?佛不幹政,即便這個及笄簪,大和尚插不得,可自己,也不能如此潦倒一生。

突然,笛聲漸起。

靜怡猛然睜眼,樂曲裏透出着無盡的平靜與祥和,可卻讓靜怡感到幾分惱怒,靜怡起身推門,便見東廂院子裏,拾得依舊一身白衣飄然的站在月光之下,桃花之中。

“公主殿下還未睡?”

靜怡嗤笑一聲,便道:“你這笛聲響起,能讓人睡着嗎?”

拾得也不惱,只是收起笛子,搖頭,道:“此曲乃今年祭典的樂曲,心如何,曲如何。公主殿下,我只是前來跟你說聲,師傅道:‘箭在弦上,雖說不得不發,可這目标,到底在哪,還是由我們主控的。’。”

靜怡默,許久,雙掌合并,緩聲道:“謝大和尚提點。”

轉身,掩門。再次躺下,嘴裏輕輕哼着那聲曲調。

門外,拾得嘴角微翹,漆黑如墨的雙眸劃過一絲流光,然後擡手,便是再次執笛,吹起了這熟悉的小調,而靜怡也在不知不覺中,竟然睡着了。而這,是靜怡自出生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次日,天微白,便聞一陣晨鐘聲起。可靜怡醒來後,卻已經時過隅中。簡單的一個盤發,卻未帶任何發簪。出門,便見一小僧依舊拿着掃把在那幹淨的院子裏打掃,靜怡心理不自覺的暗笑道:這大覺寺幹淨的纖塵不染,可不知道為何,這些小僧總喜歡拿着個掃把,掃着沒有什麽都沒有的地板。

“阿彌陀佛,公主殿下你醒了,早膳已經放到西廂房的大殿中了,月女已經開始在後殿練習月舞,拾得大師說,待公主醒了,直接去後殿便可了。”

靜怡點頭,早膳完,剛入後殿,便見拾得手持一串長長的念珠,邁着輕盈的步子,在後殿中起舞。

雖說靜怡也聽聞過男子跳舞,但那也只是一些勾欄之地,那些小倌的舞姿罷了,空有一些胭脂水粉,缺少了男子的陽剛之氣,讓人感覺盡是一些獻媚把戲,庸俗至極。可如今拾得一個轉身,白衣随之飄起,念珠聲響,佛像之下,卻給人一種超然脫俗之感,讓靜怡不自覺的一呆。

像是感覺到了他人的目光,拾得突然停下了舞步,回眸看着靜怡,暗笑道:“怎麽,公主殿下被在下的舞姿迷住了?”

肅然尊貴之氣頓時消失,随之而來的是一陣痞子之氣。靈雲被拾得如此快的轉換頓時有些啞然,從昨夜起,拾得便給他一種超然脫俗之感,如今卻只剩下支離破碎了。

“人言道,男子習武,你倒好,也是舞,不過是習舞。”

靜怡口中帶刺,昨夜那一聲笛聲,倒是打散了靜怡對拾得初次見面的那份拘謹,不過不得不說,如今的拾得,到更具有幾分人性。

“武和舞也不過是異曲同工之妙,當年曉莊舞劍,又怎麽分得清是武,還是舞。”

靜怡搖頭,不語。

拾得看着靜怡,目光裏閃過一絲的複雜之色。把念珠交給靈雲,便道:“今年月舞的前半部分,便是如此,你自己先練着,我先和公主殿下商量好這祭典的布置之後,便回來細查。”

靈雲接過念珠後,臉色也變得肅靜多了。一旁跟随的小僧留下來指導靈雲,拾得擡頭看了靜怡一眼,便道:“到前面大殿去吧。”

大殿裏面,各小僧已經開始忙碌,金佛像下,盡是香燭寶鑒。

拾得站在大殿之外,前面是大殿金佛,後面是大覺寺的門口。

“今年的祭佛就在大殿,求的皇家血脈的安寧。至于這祭天,則在大覺寺門口,到時候禁衛軍可以在外面把守,祭天的九龍鼎和祭臺我們已經開始準備,階梯上是文武百官,山下是黎民百姓。皇上跪于九龍鼎上祭天,而月女則在祭臺上月舞求福。大致也就如此了,不知公主殿下覺得還有那些地方要改?”

靜怡搖搖頭,其實每年祭典下派來負責的皇家子女,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對于這等大事,又怎麽可能因為這些皇子公主一句話就改了呢?這次自己若非為了一個及笄簪,又怎可能會随着月女一同到來呢?

像是知道靜怡內心在想些什麽,拾得暗自搖頭,便道:“公主殿下,做人,其實心思沒必要那麽深,天下人心,并非那麽複雜。”

靜怡沉默不語,這些道理,她又怎麽可能不懂。大和尚的意思,在明顯不過,可是,她放下心來,那其他人呢?一年前的事情,便是最好的解釋。

拾得也知道這三言兩語又怎麽可能渡的了靜怡呢,這女子心思太沉,雖說對自己如今不像昨日一般防備,但是,依舊任重而道遠呀。

“拾得大師,師叔命我把藥端來給您喝了。”

突然,一小僧持碗出現,碗裏一片漆黑,透着濃烈的藥香。靜怡不自覺的蹙眉,拾得眉頭一皺,但還是端起藥碗,二話不說便一飲而盡。

小僧離後,拾得看着靜怡微露沉思的面龐,暗笑道:“不問?”

靜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呵呵,你難道不覺得這可能只是簡單的受寒什麽的嗎?做人,心思太重,真的不好,做女人,更是如此。”

拾得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倒是把靜怡逗笑了,道:“你一佛門中人,怎對女人家心事這般了解?”

“佛門中人也有七情六欲,我們竟非聖賢,怎會無心?”

靜怡沒有深究,拾得也沒有深答,兩人倒像是有了默契一般,只是靜靜的站着,直到桃花香再起,拾得的聲音突然變得悠遠而漫長。

“十幾年前,我全家四百多人口,便是死于茫茫雪地之中,那時,母親為了護我,将我抱于雪地之中,我聽着我們一家婦孺孩童一百多人的慘叫聲,存活下來的。這病根,就在那時候被雪給凍的。”

拾得的話講的如此漫不經心,靜怡卻是大駭。

如此血海深仇,為何他能講的如此淡漠?是無心,還是無過?

“不恨?”

“曾經恨,如今不恨。我的母親其實就死在離這大覺寺不過幾百裏的地方,師父找到我的時候對我說過,愛恨皆在一念間,心願澄然,無去無來不生滅。”

“拾得詩?你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你倒知道的挺多的,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是被師父拾得的。”

靜怡沉默,看着拾得的目光變得複雜。

拾得依舊笑得坦然,目光裏盡是平靜之色,給人一種無言的祥和。

搖頭,轉身,離去。內心變得繁雜,不留下只言片語。

身後拾得看着靜怡離開的背影,再次微翹嘴角。

而不遠處,北廂房裏,一小僧推門而入,看着坐在蒲團之上念經的大和尚,輕聲道:“藥已經送過去了,至于話,拾得也已經說了。”

大和尚慢慢睜開了雙眼,放下了手中的念珠,看着眼前的一尊佛像,佛香彌漫,朦胧了大和尚面上的幾分表情。

所謂緣份,三分天意,七分人為。

只是他這次有意無意下的這步棋,到底會走到哪一步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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