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桃花憶
皇子辭京,理當向父母遠別。可是,快到初夏之日,将行之時,簫貴妃不但沒有回宮,也沒有派人來捎任何口信,因此,當靜怡向皇上請求到大覺寺之時,皇上也只能答應了。
再次踏上大覺寺的階梯,層層遞進,那梁門之下,一個小僧依舊拿着掃把掃地。
淡瞟了一眼,小僧繼續掃着地道:“殿下,大和尚說了,簫貴妃一直住在西廂房,你自己過去就可以了。”
靜怡點頭,推門而入,寺內,桃花依舊,可是卻已然落花滿地。
苦笑一聲,目光望向那大殿之內,只見金佛依舊,香煙袅袅,恍惚間,似乎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熟悉的路線,熟悉的景色,陌生的自己。再次踏入西廂房,只見簫貴妃一身素衣,跪立在佛像之前。回首,看着靜怡的目光,冷漠的像是不曾相識。
“兒臣叩見母妃。”
靜怡作揖,簫貴妃一聲冷笑,扔下手中的念珠,諷刺道:“兒臣?吾兒已逝,誰是你的母妃。”
靜怡倒也不惱,只是嗤笑一聲,看着簫貴妃的目光依舊淡漠無波。
“一母同胞,我身上的這血緣之親,是不争的事實。”語氣一頓,目光卻瞟向了立在房內的那尊佛像,繼續道:“怎麽,母妃,難道你這幾日就是在這裏為我祈福,也不願意為我即将辭行而遠送?”
“祈福,哈哈,你這個賤人,我真後悔當初沒有把你掐死,是你害死了景逸,你還要我幫你祈福,我巴不得殺了你。”
龇牙咧齒,簫貴妃平靜的面容頓時變得扭曲。靜怡頓時臉色一沉,目光中的陰冷一閃而過,緊握的拳頭遲遲沒有松開,按壓着怒氣,道:“母妃,我是看在皇兄的份上,才尊稱你一聲母妃,才會讓你繼續活着,如今我和外公都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如果你再如此不安分,那麽,別怪我不顧母女情分。”
“母女,呵呵,對呀,母女,我和你怎麽就成了母女,大和尚說得對,前世債,今世還,前世債,今世還……”
雙目無神,全身無力的跪坐在地上,靜怡看着如此的簫貴妃,內心頓時浮出一絲的不忍,終究是自己的母妃,顫抖的松開了雙手,緩緩的蹲了下去,撩起簫貴妃散落的幾絲青發,低聲呢喃道:“母妃,我們之間終究是誰欠了誰?”
沒有回答,清幽的聲音在廂房裏回蕩,再次踏出房門,只見院子裏的小僧依舊拿着掃把掃地,靜怡遲疑幾番,最終還是漫步走了過去,道:“小僧,麻煩您好好照顧我的母妃,待我再次回來,我定會親自接她回宮。”
小僧面容先是一驚,然後很快恢複淡定,點了點頭,然後繼續擺弄着自己的掃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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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哪有隔夜仇。
前世債,今世還,還是今世孽,前世欠?
誰人知?
幾番曲折,離開了西廂,便緩緩走向後山。
桃花錦簇之中,一方墓碑靜靜而立。墓碑正對的地方時歷代大和尚的墓地,而景逸的墓碑在對面靜靜而立,孤單而又寂寥。當初,就是靜怡,親手将景逸埋葬在這裏的。
“皇兄,你寂寞嗎?”
嘶啞的聲音回蕩在這空曠寂寥的後山之中,回想當初,若不是因為自己執意要代替皇兄活着,如今,他又怎麽可能只能孤孤單單的葬在這後山之中呢?
前方,是神聖的歷代大和尚之墓,靜怡回想起那天,自己跪在大和尚面前,只求大和尚給自己的皇兄一塊安息之地。
生如浮萍,飄打沉浮;死如藓蕨,無根而栖。
撫摸着那一方墓碑,冰涼的觸感從指間傳到了心髒,靜怡苦笑一聲,從懷裏拿出一壺小酒,道:“皇兄,這是你最愛喝的桃花釀,是我偷偷帶進大覺寺的。你知道嗎?太子如今已經死了,五皇兄也跟着去了。我知道大皇兄和二皇兄的野心不小,但是,他們終究年過不惑,非皇位的上選之人。對了,最近我又見到雲兒了,她現在可不是紮着辮子的少女了,盤上發髻,感覺果然成熟多了。皇兄,對不起,這次我利用了雲兒了,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壞,還給自己冠冕堂皇的找什麽借口,利用就是利用了,果然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呵呵……”
靜怡将頭輕輕靠在墓碑之上,呢喃細語:“我過幾日就要去蜀中了,說真的,這步當真是一步險棋,可是如若勝了,那麽我也差不多掌握了這半壁江山了。父皇老了,所以動不得了;其他皇兄們都太狹隘了,所以握不準了;皇長孫太小了,所以還看不透;唯獨我知道,如今的大唐,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個久居深宮、未曾經歷過風浪的君王,皇兄們只會修養自身,暗拉朝中大臣的君王了,卻不知道如今的大唐早已經岌岌可危了。百姓惶恐不安,藩王心思各異,匈奴蛇眼恺視,可皇兄們竟然還不如我一個公主看的清楚,呵呵,皇兄,你說是不是很可笑?”
緩緩站立,打開酒壺,将酒輕輕倒在墓碑之上。酒香伴着花香一起飄散開來,靜怡自己仰頭喝了最後一口,酒壺,也便空了。
“所以,我更加退不得了,皇兄,你曾說過,我生錯胎,若為男兒身,定會成就一番霸業。放心,如今的我,定會替你得到這座江山,然後讓你再次光明正大的進入皇陵!”
堅定地聲音帶着無盡的悲涼,暗暗桃花香氣之下,只聽見一聲尖叫的鳥鳴,再次回首,便見一個小僧矗立在後。
“殿下,大和尚請你到北廂一坐。”
低眉,作揖,擡手,笑道:“還請小僧帶路。”
再次踏入北廂,恍如隔世,桃花如舊,人卻不在,芳菲待盡,今世何愁?
“公主殿下,你來了?”
大和尚坐在院子裏,前方依舊拍着一個棋盤,錯落的黑白之子交替而上,靜怡嘴角微揚,緩步而去,笑道:“怎麽,大和尚還想請我和你下棋嗎?”
大和尚搖頭淡笑,放下手中的棋子:“聽說你讓寺裏的小僧好好照顧貴妃娘娘,并會接她回宮?”
靜怡一愣,頓時了然,嗤笑道:“怎麽說她也是我的母妃,難不成我還要囚禁她一輩子?待我坐上皇位之時,也就是母妃登上太後寶座之日。”
大和尚目光如炬,直直的看着靜怡,靜怡只覺自己仿佛赤裸于前,眉頭微皺,不顧禮節,直接坐在了大和尚對面,道:“竟然是為了對弈,那麽也便快點吧,如若回宮遲了,怎知道父皇又會想些什麽呢?”
大和尚收回視線,擡頭望着這天地,問道:“公主殿下,你心中可否有這天地?”
“天非我天,地非我地,我頭頂蒼天,腳踏實地,只求無愧于天地,但卻唯獨沒有這個天地在心中。”
靜怡宛然一笑,大和尚微愣,看着靜怡的目光再次一變,然後開始一顆一顆的收回棋盤上面的棋子,淡笑。
“看來是我多心了……”
喃喃低語,黑棋先行,擡手一放,十七列四行右上角,小目。
“人生如棋,容不得一點錯誤,第一步,便決定着後面的許多事情的成敗。”
靜怡手指白子,疑惑的看着坐在前面的大和尚,君子對弈不語,可如今大和尚只是淡笑,待靜怡落子後,又是一子。
“我曾說過,你的心思很沉,雖說事情看得透徹,但是,卻更容易深陷自己而不能拔也。雖說已然過去一個多月了,可你依舊只知道一味的謀劃進攻。”
靜怡不語,緊握着棋子,錯落有致,不過一炷香時,棋盤上已經布局精巧。
大和尚見狀,竟不慌忙,淡笑,擡手又是一子,八行五列。
靜怡頓時愣住了,擡頭看着大和尚,這一子看似沒用,但卻是最有利的一子。既能試探自己下面的布局,也能夠阻礙自己接下來的布局,真是不簡單。
靜怡沉着,放下了手中的白子。大和尚望着棋盤,淡笑道:“世間在精妙的布局都會有纰漏,天衣無縫不過是神仙之談,像我等凡夫俗子又怎能做到?但是”大和尚語氣一頓,伸手從靜怡的棋盒拿出一枚白子,落子,無聲
“倘若退後一步,防守一時,那麽,這看似殘局的棋盤,也便活了過來。”
靜怡驚愕的看着大和尚,原本看似走入死局的白子,竟然再次活了過來。大和尚看出了靜怡的驚訝,于是再次落子,一邊下棋,一邊說道:“人心,是這天下最難把握的東西。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達官貴人,亦或是各地藩王和邊境匈奴。你永遠不會知道對方接下來會怎麽下,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布局裏,只會作繭自縛,攻與守,藏拙與鋒芒,也就在你的一念之間。”
靜怡默,許久,才起身作揖道:“謝大和尚指點。”
大和尚沒有擡頭,而是繼續擺弄着棋盤上面的棋子,道:“日落将至,如今你趕回去,也怕已經宮禁了,今夜,就在這大覺寺休息一晚吧。”
院落的身影單調,一小僧從屋內緩緩而出,大和尚看着佛堂的方向,嘆氣道:“今夜,把佛堂的門打開吧!”
小僧颔首離去,卻聞身後大和尚對着棋盤低聲呢喃道:“拾得,這可是師父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何抉擇,就看你自己了……”
暮夜将至,靜怡卻依舊雙目清明。坐在窗臺上,一身玄袍随着花香飛揚,看着月光散落的院子裏,桃花漫天飛舞,可那人,卻遲遲未來。
靜怡苦笑,自己這是在期待什麽嗎?
身若浮萍,心如飛絮。
懷中掏出一壺清酒,月下獨酌,千古佳談,卻不知形影單調。
“佛門聖地,你竟然在這裏喝酒,難道不怕佛祖怪罪?”
低沉的男聲錯落,靜怡身子微微一顫,卻見月光之下,桃花林中,那身影卻不失自己想要見到之人。
“怎麽,你以為是拾得?”
君昊邁着步子緩緩而入,一身衫一并消融在這黑夜之中br> “呵呵,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倒是你,堂堂大理寺的執法,深夜到大覺寺何故?”
君昊笑而不語,靠在窗邊的牆上,讓靜怡有了一瞬間的晃神,似乎當初,他也就是這樣。
“我是大和尚的學生,拾得的師兄,為何不能來這裏。說的粗俗一點,這裏是我的娘家,雖然我嫁給了大理寺,但是還是可以回門的吧!”
噗嗤而笑,靜怡将酒壺遞給君昊:“喝吧,原本這是給皇兄準備的,倒是便宜了你這個家夥。”
君昊也不扭捏,伸手便接過了酒壺,暢飲一口,便道:“一點都不烈,還不如女兒紅來的好喝。”
“酒不在于烈,在于醇,你這般的牛飲,這浪費了我這上好的桃花釀。”
君昊将酒壺扔回給靜怡,看着院子錯落的桃花樹,最終低聲道:“別等了,今夜,他是不會來的。”
靜怡身子微顫,但很快恢複鎮定,縱身一躍,跳下了窗戶,倚着窗檐,暗笑道:“誰說我在等他,他要來見我,白天早就可以見到了,何必等到晚上。他有他的普度衆生,我有我的萬裏江山。我和他原本就是殊途同歸的兩人,走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場意外罷了。”
君昊看着強顏歡笑的靜怡,內心也跟着悵然。
殊途同歸,又何止她一人呢?
“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如今晚不醉不歸如何?”
君昊放膽一笑,靜怡斜瞟了君昊一眼,淡漠道:“夜深了,我要休息了。”說罷,便是“啪”一聲,窗戶關了。
窗外君昊無奈搖頭,緩緩朝佛堂走去。佛堂之內,空無一人,燭火暗淡,唯獨拾得一人跪立于此,紋絲不動。聽到君昊推門而入之聲,卻依舊沒有轉頭。
“她,可是等了你大半夜了。”
拾得不語,閉目,手裏撚着念珠,嘴裏念着經文,看起來就像一尊大佛一般。
“這次一別,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相見了,拾得,難道你不想再見她一面嗎?”
拾得依舊一動不動,君昊看着拾得,只是苦笑,道:“罷了,罷了,你放心,我會幫你照顧好她的。”
掩門之時,君昊只聞拾得一聲低語,一絲苦笑,便是無盡的悲涼。
“師兄,謝謝你。”
不過數日,初夏至。
皇上封靜怡為“蜀王”,賞了随行侍衛二十餘人以及一些奴仆。靜怡起行之日,便見宮門口車架一座,駿馬若幹,身後幾箱金銀珠寶,看起來甚是羨煞旁人。
宮門口碰到了一樣要遠行的四皇子,靜怡本想自己是否該繞路之時,便見四皇子緩步而至,對着靜怡輕笑道:“六皇弟,沒想到我們兄弟兩竟然是同一天出發。”
“呵呵,确實巧合,願四皇兄一路順風。”
靜怡本身就是客套話,可卻見此時四皇子突然靠近,對着靜怡的耳畔輕聲說道:“七皇妹,地方勢力,不可小觑。放心,我對這個皇位不感興趣,不過,我可以幫你奪得這個江山,但是,若你成王之後,要允許我接我母妃出宮養老,讓我做一輩子的纨绔吧。”
靜怡臉色先是一白,但很快恢複平靜。
“呵呵,四皇兄你在說什麽?”
四皇子扇子一開,輕笑一聲,道:“大智若愚呀,六皇弟,以後我就去江南那魚米之鄉享受去了,你在蜀中可要小心了哦。”
不待靜怡反應過來,便四皇子已經走向自己的隊伍之中。宮門內,一個衣裳華麗的妃嫔靜靜而立,四皇子上前安慰了妃嫔幾句,便見她淚水簌簌而落。
頓時,靜怡有些了然,沒想到,原來藏得最深的人,竟然會是自己這個最不着調的皇兄,現在回想,好像無論是自己還是景逸,都是在四皇兄的不着調下鋒芒畢露的。呵呵,不過,原來這深宮之中,看的最透徹的人,竟然會是他。
不求江山萬裏,但求人圓安逸。
離開長安城數十裏,靜怡躺卧在馬車之中,這蜀中一來一去也需要大半個月,自己這次可真算得上是孤立無援,接下來該怎麽讓蜀中藩王相信自己的誠意呢?
指尖敲着車壁發出咚咚聲響,突然,馬車一停,靜怡頓時一愣,便聞車外侍衛大聲喊道:“來者何人,竟然敢擋着六皇子殿下的隊伍。”
靜怡嗤笑,這才剛出了長安城,就有人攔路搶劫了?
撩開簾子,便見前方站在一人,一身衫,嘴角還帶着一抹邪笑br> 那人看見靜怡,便一撩衣擺,行了跪拜大禮:“草民參見六皇子殿下。”
靜怡看着眼前耍寶一般的君昊,只覺得嘴角一抽,縱身躍下馬車,緩緩的朝君昊走去。
“草民?你可是堂堂大理寺的執法,本殿下可受不起你如此大禮。”
君昊頓時面露委屈,那眼神看的靜怡只覺得毛孔一寒。
“殿下,草民已經被革職了。如果不是當初你執意要我把你留在大理寺養傷,皇上又怎麽會削了我的官籍呢。”
靜怡挑眉,看着君昊。此人說的話,半真半假,他堂堂大和尚的學生,皇上會削他官籍?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說吧,你這次來這裏到底是什麽目的?”
靜怡也不含糊,二話不說便直接開篇點題,君昊無奈,收回自己委屈之色,畢恭畢敬的說道:“我是來做殿下的門客的。”
“門客?呵呵,我看父皇賞賜我如此多的人,難道我還缺少門客?”
君昊高深莫測的一笑,突然起身上前,靠近靜怡,便對靜怡耳語道:“我與那些草包怎能相同?我可以幫你,讓這個大唐的江山,從此刻上你的名字。”
聲音不大,卻極為堅定。
靜怡先是一愣,然後仰天大笑,直聲道:“好,好,好,我就要看看,你這個門客,要如何為我,翻手反命格,覆手立乾坤!”
馬蹄聲起,塵土飛揚。
誰人道:年少何處不輕狂?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