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誰人至

大覺寺裏,已經一片白雪紛飛,不知有多久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雪了,拾得獨自一人坐在景逸的墳前。那段紅衫如今已經不止被風雪挂到了何處,墓碑對面屹立着歷代大和尚的墳墓,在嚴冬之中,顯得格外的肅穆。

——拾得大師,你愛過嗎?

靈雲那憔悴的話語如今仍在自己的耳畔回蕩,苦笑,黯然。

自己愛過嗎?

拾得只覺得內心一片茫然。

愛,是什麽?

——拾得大師,你後悔過嗎?

一步一步的走下山,身後跟着的是宮裏那一個個禁衛軍,那轎子在身後緊緊跟着,靈雲說,自己不想坐轎子,她想一步步走着,至少,自己的腳,還踏在地上。

自己後悔過沒?看着寧家上下四百多口人被先皇滿門抄斬,自己後悔過不恨嗎?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茍且偷生卻依舊背負着寧家人的誓言活的生不如死,自己後悔過嗎?看着靜怡倚門一夜的淚水滿衫,自己後悔過嗎?

緊閉着雙眼,任憑那冰涼的雪花打在自己的臉上。

眼前的那一方方墓碑,便是自己身為寧家人,最好的歸宿;自己身為寧家人,實現寧家誓言最好的抉擇。

自己真的是這樣認為的,他以為大覺寺可以成為靈雲這輩子最強的後盾,可是,到頭來,自己又保護了誰?

一念由心生,天地皆一聞。是非善惡誰人報,朗朗乾坤私中藏。天災人禍命運轉,佛又能渡幾衆生?世事愛恨非為夢,人間又剩薄涼。

“拾得大師,大和尚命我來尋你。”

突然一小僧出現,拾得睜眼,今日這腳步不知是不是因為這雪太深了,竟然走的有幾分艱難。

北廂之中,大和尚團坐在蒲團之上,眉目祥和,拾得看着大和尚微微颔首,道:“師父,你命人尋徒兒過來,不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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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尚敲着木魚,嘴裏念念有詞。

拾得就這樣一直矗立在旁,靜靜地等候着。

“今年的祭典不用準備了,明年開春,你直接接替我的衣缽吧。”

大和尚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平靜的,讓人看不清他話裏的意思。拾得聽後,自覺的內心有什麽東西要失去了一般,遙遙墜墜,靜不得。

“師父,你如今雖說到了杖國之年,但是,你身體益壯,就算到期頤、茶壽都是正常的,如今貿然決定退位,可有不妥。”

大和尚聽了拾得的話,停下了手中的木魚,搖頭嘆氣道:“這是天意,我不過是順着天意而來罷了。”

又是天意?

拾得苦笑,大和尚轉頭直直的看着拾得,那目光犀利的似乎把拾得剖析的清清楚楚,最終,起身,從袖中取出一串念珠,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但是,你和她終究是無緣,這串念珠你拿好,這是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了,如果你決定帶上,那麽,明年開春,你便是新一代的大和尚;如若你不願,那麽我也不會勉強,這世事皆有自己的命數,躲不過,避不開,那麽,就順應吧,不過那時候,你便将不再是大覺寺的少主,我的徒兒。”

拾得渾身一顫,看着大和尚的目光有些心痛,也有些不安。

大和尚不語,只是坐回自己的蒲團之上,繼續敲打着木魚,低聲道:“拾得,有些事情,你還看不透……”

深冬之夜,窗外的風夾雜着雪花呼嘯而過,拾得坐在鐘樓之上,那呼呼的聲響猶如悲傷的恸哭,讓人心疼不已。

這嚴寒天,信鴿已經不在飛來了。

拾得覺得如今自己就像在井底的一陣青蛙,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也無法知道自己放不下的人。

一陣心疼,想起那天靈雲和簫貴妃的談話,不知自己已經有多少天沒有睡覺了,每每閉眼,夢中皆是靜怡滿身是血,傷痕累累的茍延殘喘,然後躺在那冰涼的雪地裏,再也醒不來了,正如當初那雪地裏,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家人。

原來到頭來,自己始終還是放不下。

緊握手中的斷簪,拾得看着大漠的方向,眼神閃過一絲憂傷。

原來到頭來,自己始終還是期盼着。

風雪呼嘯而至,席卷着整個大漠,糧草如今見底,士兵們饑腸辘辘,而靜怡卻一直昏迷不醒,整整七天了,無論君昊用盡各種藥材,都不見好轉。

君昊想要看一下靜怡的傷口,只可惜,靜怡那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任憑自己怎麽用力,都挪不動。氣的君昊真想撬開她的腦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這個倔強性子,連昏迷都這樣,真是病死活該!

雖然心裏這麽說,但是,自己還是将自己帶了的僅剩不多的藥材都用上了,軍營裏如今皆陷入一片沉寂,大家的心在惶恐焦躁中,昨日甚至乎還發現了一兩個逃兵。

這糧草,再不來,估計這仗真心別打了。

這靜怡,再不醒,估計這兵真心都沒了。

出了帳篷,士兵将領們焦急的看着君昊,君昊硬着心,微微颔首,道:“放心,再過幾日,将軍就會醒的。”

雖然君昊這麽說了,但是仍然有幾個将領疑惑地問道:“軍師,将軍如何了?要不還是讓軍醫看看吧,是不是那傷勢加重了?”

不是大家不相信君昊,而是這幾日,除了君昊,就沒有人見過靜怡,一人之言,想信,但不敢信。

君昊也知道大家的心理,可是如今這靜怡能給軍醫看嗎?這一診脈,女的,估計就不是軍心不穩,而是直接兵變了。

“難道大家還信不過我嗎!放心,将軍沒事,不過是有些氣虛,再吃幾日藥便好了。”

君昊狠下心說道,然後看着衆将領,道:“昨日的逃兵呢!軍令如山,命衆兵一起看着,逃兵的下場!”

衆軍默,殺一儆百,如今,這便是最好的辦法了。

校場上,那兩個逃兵跪在地上,眼神裏盡是哀求,他們的臉被凍的通紅,膝蓋也在雪地裏跪了一夜而變得沒有絲毫的知覺,看着君昊到來,連忙大聲哀求道:“軍師,我錯了,我不敢了,我是真的餓了,真的怕了,我的兒子才剛出生,我還想回去看着他,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的兒子,軍師,求求你,別殺我,求求你……”

君昊不語,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餓,已經快三日沒有吃東西了,又怎麽可能會不餓呢?

這幾日,喝着雪水,吃着雪地下面辛苦刨出的草根,又怎麽可能不餓,又怎麽可能不難受。

“對呀,軍師,上了戰場,我已經有了死的覺悟,可是,我寧願戰死沙場,也不願這般窩囊的因為糧草不足而活活餓死!已經這麽長時間了,這糧草就算是被大雪壓住了,也該送來了,是皇上,是皇上要我們死,這糧草定然是沒有送來,竟然如此,為什麽我們還要為了皇上賣命,這樣的昏君,值得我們賣命嗎!”

另一個逃兵怒目喊道,圍觀的士兵們內心也是一顫,這個想法大家不是沒有,只是大家不敢有。

如果事實當真如此,難道他們就真該這樣活活餓死嗎!

“混賬,混賬!什麽為皇上賣命,想想你們在後方的妻兒父母,想想你們在後方的家,這大漠淪陷,邊境被攻破了,大唐敗了,你們的家人又怎麽可能生活的如以前一般的安穩,我們是在為了這大唐的江山而打仗,而不是為了皇上!即便是餓死,我們也要戰到最後一刻。”

君昊指着兩人大罵,那兩人卻突然嚎啕大哭起來,雪花一片一片的飛着。

“可是将軍呢!如今将軍昏迷不醒,我們能贏嗎!軍師,我們是人,我們也會怕,我懦弱,我膽小,我求的不多,但是将軍不在,你讓我如何安心的餓着肚子打仗,你讓我如何!”

冰冷的校場頓時變得更加刺骨,君昊顫抖着身子,他當然知道靜怡再不醒,這大軍就亂了,但他沒想到的是,竟然會亂成這般。

早知如此,當年在蜀中,就不應該讓景軍敬奉靜怡為天;早知如此,當初大仗開始,自己更不應該讓靜怡如此籠絡人心。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閉眼,低聲道:“将軍會醒的,但是,軍令如山,縱使你們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能藐視軍規!”

“哈哈哈哈!”一逃兵仰天大笑,看着君昊,突然道:“好,竟然軍師這麽說,那麽我也認了,我只懇求一件事,待将軍醒來之後,親自将我處決!”

一直靜默在旁的士兵們也紛紛跪下懇求,君昊知道,自己這次算是栽了,這人,竟然還真的殺不得。

唉……

殿下,你再不醒,我也撐不下去了。

“報,軍師,營外有一個自稱是軍師師弟的人求見!”

聽了這一士兵的通報,君昊不自覺的大笑起來,連忙道:“快,快請他進來!”

一将領不安的問道:“軍師,這不好吧,如今這戰事未明,此人可否有詐!”

君昊也不怒,只是笑道:“這天下,敢說是我師弟的也只有一人,能夠救得了将軍的,也只有他了。”

匆匆趕去,便見營口一個黑發披雪的男子,他一身素色輕裘,白皙的臉如今被凍的通紅,目光如澈,一看,便讓人安心不少。

“拾得……”

君昊有些顫抖,拾得淡然一笑,輕聲道:“師兄,好久沒見了。”

“你怎麽來了?”

拾得只是苦笑一聲,最後答道:“放不下吧……”

說罷,拾得便開始掩袖,咳個不停,夾雜着氣喘,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

君昊頓時臉色一沉,道:“怎麽,病了?”

“沒,只是車馬勞頓而已,有些感染風寒,沒大礙。”

聽着君昊和拾得的對話,跟随的那個将領按耐不住,上前問道:“軍師,這人真的能夠救将軍嗎!”

拾得聽了那将領的話,頓時緊張的問道:“殿下怎麽了!”

君昊看着拾得緊張的樣子,心中頓時酸澀,但還是嚴肅的說道:“上次中劍,這幾日的惡仗,加重了傷勢吧?”

“帶我去看看!”

拾得緊張的說道,君昊沒有多話,整理好情緒,便帶着拾得到了靜怡的帳篷內。

帳篷內,靜怡靜靜地躺在床上,她的臉色蒼白,雙手緊緊地護住自己的胸口,拾得看着眼前的靜怡,只覺得手指都在輕輕地發抖。

這張灰白憔悴的臉真是靜怡嗎?

別開了眼睛,拾得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了?”

一聲長嘆,君昊禀退了所有的人,低聲道:“上次去匈奴大軍搶糧草,回營之時收到偷襲了。當時月黑風高的,不知道是匈奴的軍隊還是這邊的。”

聽到這話,拾得不自覺的一顫,難道皇上真的要置她于死地?

微微有些出神,不得不說,這是拾得這麽久以來,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靜怡,內心除了疼痛,便是濃濃的不舍。

君昊故意不堪拾得的臉色,繼續道:“皇上那邊的糧草不知為何遲遲未到,原本希望四皇子殿下那邊的糧草能夠來到,卻沒想到被大雪阻隔了。如今糧草已見底,軍心漸亂,殿下為了拖延時間,顧直逼大營,傷了匈奴大将,不過回來之時,這傷勢,卻加重了。你也看到了,她緊緊的護住自己的胸口,我沒辦法幫她看傷口。”

話到此處,拾得只覺得一陣蒼涼。

這裏,沒有醫女,無論如何,她都是女子,即便再要強,再厲害,也有脆弱的時候,可是,她的脆弱,卻能夠置她于死地。

君昊沒有把話說的太清楚,例如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和靜怡的計劃,只是中途出了差錯。

拾得也不會過問,因為他知道,靈雲的事情,這份糧草的诏書,果然沒有下下來。

皇上,你當真要至天下蒼生于不顧?

慢慢的坐了下來,拾得冰涼的手掌撫摸在靜怡滾燙的額頭上,順着她的輪廓勾勒,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君昊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緊捏的拳頭,似乎都要滲出淡淡的血絲。

靜怡緊擰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夢中,自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四顧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她好像是要找什麽的人,但是,那人到底是誰呢?

不斷地行走,不斷地跋涉,知道雪地的盡頭,一片桃花燦爛的盛開着,桃花樹下,一個白衣男子撫笛而立,那淡淡的曲調卻深深的印在腦海裏。

是他嗎?

自己要找的人?

可是自己為什麽會流淚呢?

慌亂的跑了過去,卻見那人出現在大殿之上,發絲一根一根的落下,然後坐在團蒲之上,面對着萬千僧侶,黎明百姓,成為了新一任的大和尚。

——拾得,拾得!

她歇斯底裏的喊着,可是,拾得卻始終沒有回頭,兩人漸離漸遠,知道炙熱的陽光烘烤着大地,身後一片白茫茫的雪花頓時消融,只剩下一個冰涼的金黃龍椅,以及一座熟悉的墓碑。

萬人之上,為何高處不甚寒?

這就是他們的命運,一個是萬裏江山,一個是普度衆生。

誰離了誰,都一樣的活着,曾經的桃花紛飛,都已經落下了。

悲恸把她的心蠶食,什麽,也沒有留下。

龍椅之上,靜怡一個人靜靜地坐着,等待着日升日落,等待着紅顏蒼老,她不斷的哭着,但是沒有人看見。

“靜怡……”

這是誰的手?

“沒事的,我來了……”

不再孤獨,靜怡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只覺眼前一片朦胧。

拾得,原來你還在我的身邊。

“拾得,你來了……”

蒼涼的聲音,渾身的顫抖,夢中的淚水如今也禁不住的流着,拾得突然緊緊抱着靜怡,半晌,慢慢說道:“嗯,我來了……”

西風恸動,風雪觸容,萬裏江山,只求君心而至,生死與共。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今天有事出門了,更新晚了,抱歉,最近中午沒更新估計可能就是晚上更新了。。。下一章,是難得一次的溫馨。。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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