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顧凝芷剛入宮的時候,并不順。
本來新人入宮,多少是要有點新氣象的。
別的不說,宮人們要伺候的人就多了整十個。
就更不必提,這些新入宮的,又會在這後宮之中,激起什麽浪花了。
針工局的太監梁無,便在之前摩拳擦掌着,準備大幹一番。
之前他錯過了讨好“永乾殿美人”的機會,讓那禦用監的讨得了好去。據說他們進上的東西,“美人”愛得很,天天把玩不說,最近又讓陛下下了旨意,說是要再做些更大更精美的。
那禦用監的炳老頭這幾天樂得腳不沾地地忙活,禦用監出來的那些太監們,頭都能擡了半天高。
梁無這幾天找過去好幾次,本也沒打算也讨些什麽好處,就是想包攬些針織小物件的活,也好能多多在小主子面前露露臉。
可那炳老頭卻是個愛吃獨食的,對他愛答不理不說,還讓他吃了幾回閉門羹。
梁無心中恨恨,只能找其他的法子。
這回新人入宮,梁無本想着從這些人中入手。
反正對這些新人,下的本錢無需太多,而但凡其中有一人得寵,他也便就能升天了。
可誰知新人入宮當日,便發生了理政殿溜雞之事。
梁無略一琢磨,立馬丢下手中其他事務,趕忙制起小衣來。連皇後娘娘下的給新人制衣的懿旨,都被他丢在了一旁。
雖說小主子一進宮,陛下便讓他們針工局制了好幾箱子的小衣。
可人小費衣服,看小主子如此鬧騰,一天不換上個七八套,恐怕都見不着幹淨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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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在這宮中,沒有上頭的指令,他們針工局只需按照一年四季各位娘娘的份例制衣即可。
可這也不耽誤底下人的孝敬啊!
于是在這件事情上,梁無頗費了些功夫。
宮中有禦用圖冊,那都是積累了上百年的技法,連前朝前、前朝的東西都沒有放過。
再加上民間的幾代收集,與不斷疊代的最好的畫師匠人。
為了這批小衣,梁無可說是嘔心瀝血。
于是,最近宮中的那些低等宮妃們,便遭了殃。
宮中每個季度的新衣,并不是定時一起下發的。不然針工局中,可就真的忙時忙死,閑時閑死了。
那有些受寵的,一季開始,恐怕手中就已經拿到了下一季的圖樣。更別說時不時拿到的一些好衣料,拿去針工局,那是立時便能趕制出來的。
而那不受寵的,運氣好的,開季過個十幾二十日,還能拿到一兩件新衣。運氣不好的,這一季末尾,都不定能捎上她。
此時若是穿着上一年的舊衣裳,參加聚會宮宴,那可就丢死個人了。
如此,那些宮妃們便只能八仙過海,各憑本事了。
只是如今,陛下不愛入後宮,老人多少對此看淡了。
可那些新人們,卻是一下子慌了手腳。
顧凝芷也沒奢望過自己能夠一入宮就受寵,可她也沒有想過,入宮之後的第一件難事,竟是她——無衣可穿。
她家中門第不算低,入宮也能帶個包袱和兩個受過□□的丫鬟。
可宮裏規矩大,她從家中帶來的衣裳,輕易不敢穿出來,犯了什麽規矩,就等着針工局的衣裳穿。
在自己的院子內,關起門來過日子,想穿什麽倒可随意些。而出門赴宴,就穿上那宮制的衣裳,也不膽怯。
可誰知,皇後娘娘的第一次宴請時日将近,針工局那邊卻連個針頭線腦都未曾送來。
這日,顧凝芷帶進宮的丫鬟鈴铛,再一次去針工局催,卻被人狠狠撅了回來。
“就與您說了還需再幾日,這接二連三地來催,難道還要咱放下貴人的衣裳,先來做你家的嗎?
“也不瞧瞧自己多大的臉面,陛下的面都不曾見上,就以為自己是正宮娘娘了呢!”
那掌司太監都懶得露臉,一個有些胖的管事繡娘滿臉嘲諷地說道。
旁邊另一個管事的高個繡娘,正帶人捧着幾沓子圖紙走過,聞言笑道:“這是急着想吃熱豆腐呢,也不怕燙了嘴!”
胖繡娘臉上露出不屑神色,嘴上越發刻薄:“我們當年進來的時候,可不曾如此沒有規矩,真是什麽騷浪蹄子都入得宮來了——”
這話明面上說的是鈴铛,可暗地裏諷刺的卻是顧凝芷。
那話砸在鈴铛面上,像是針一根一根紮在那上面紮着,讓她的臉立時脹紅起來。
原本她是能将這些話不當一回事的,可那卻恰好戳中了她心中的念想,才讓她如此羞憤。
她們着急于這一批的衣裳,是因為皇後的這第一場宮宴,必是會将陛下請來的。
她們姑娘長得美,氣質出塵,若是到了陛下眼前,能夠承寵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雖說每個宮裏的女人,誰又不想上那張龍榻,可被人如此當面指着鼻子點出來,又有幾個未出閣的女子能不羞憤。
而胖管事卻再不搭理她,轉而一臉讨好地看向高個繡娘,“管姐姐,這便是新出的那批圖紙?可有妹妹能幫上忙的?妹妹手粗,小主子那些精貴的衣料可不敢碰,納個鞋底卻是正正好的!”
高個繡娘樂道:“得,上一批你那幾顆漁陽扣子可得了小主子青眼,再不敢讓你納鞋底的,趕緊再去弄些扣子來!”
“哎!”胖管事聞言立馬笑開了花,趕緊墩墩地跟在對方屁股後頭走了。
鈴铛只能擦擦眼淚,轉身回去了。
那繡娘口中的小主子她是知道的。
不僅她知道,她姑娘知道,她家老爺太太甚至是老祖宗也都知道。
說是陛下養的一個玩意兒,寵得厲害,上朝都要随身帶着。
可她原本以為,那只是個阿貓阿狗的小東西。就像她們老祖宗身邊養的那只金絲雀,老祖宗寵起來,吃點食也要親自喂。
但她們小姐上去,也是能随意逗一逗。有些什麽好東西,老祖宗也先緊着幾個孫兒孫女。
刮風下雪了,老祖宗更是派人會去各房各家問一問,至于那小雀兒在哪裏,除了負責照看的小丫鬟,誰又真會在意。
可如今,這世道是非颠倒,本末倒置。一個稻草做的小人,整個宮的下人都只圍着它轉,将它捧成了小祖宗,竟是比誰都金貴了。
鈴铛憤憤不平,回去後卻不敢多說。
知道她在針工局又吃了癟,顧凝芷卻并不生氣。
明日便是皇後娘娘的宮宴,她心知這針工局的衣裳恐怕是等不起了。
于是她道:“将我帶來的那件湖藍錦衫改一改,明兒就穿這身吧!”
比鈴铛大了兩歲的玲珑聞言,忙行動起來。
宮裏的衣裳規制,有大規矩小規矩。
大規矩是按品級不能逾越的材質,貼邊,與鑲嵌料等。這種規矩她們帶進來的衣裳是不會違的。
而小規矩那就多了。比如這個娘娘愛穿紫色,那宮宴上便最好避忌些。
比如那娘娘最愛大袖,你的袖子若是比她還大,回頭可不定有什麽好果子吃。
這種規矩多如牛毛,也只有進了宮四處打聽,才能不行差踏錯。
玲珑入宮的這段時日做的便是這些事。
好險打探了個七七八八,總算在第二天宮宴前将衣裳完成了。
玲珑謹慎,在那湖藍錦衫外又罩了一件褐色紗衣。褐色顯老,大多娘娘不愛穿,倒不容易得罪人。
顧凝芷氣質沉靜冷凝,穿上身後,那褐色紗衣裏透着些微湖藍,卻恰好将她襯了出來。
玲珑看着萬般滿意。
顧凝芷看着她那小心的樣子,不由笑了笑,卻并不在意。
她一開始并沒有把這些事情當回事。
她想,她總歸是會見到那人的。
不是這次,也會是下次。
出得門來,外面宮道上,大約是為了喜慶,花樹底下土上都鋪上了各色彩綢,讓玲珑看了也不禁咋舌。
這種輕薄的綢緞,是蘇西特供紗綢,在顧家也就老祖宗和大房的人,能夠在夏日得上這麽一件衣衫。
可如今就這樣被鋪在腳下,連民間最低廉的粗布都不如。
顧凝芷也注意到了這些,可她的心思不在這裏。
此時,她正行走在宮道上,看着一路上的那些花花草草,卻只覺在夜色下與往日卻似乎變了個樣子。
她低頭看着腳下,鑲着珍珠的繡鞋在裙子底下若隐若現,被月色映襯得十分惑人。
顧凝芷定睛看了一眼,卻發現有一個珍珠好似縫得偏了些,随即便是腳步一頓。
“——小主?”玲珑有些疑惑地随着顧凝芷的視線看向她的腳面,卻什麽都沒發現。
看着玲珑臉上的神色,顧凝芷深吸一口氣,對玲珑搖了搖頭,“無事。”
随後她又若無其事地舉步向前,可她的心情再不似之前那般輕松。
她在緊張。
是的,她發現了自己在緊張。
所以才會去觀察之前不曾注意過的景色,還會在意身上的細枝末節。
玲珑針工極好,若是珍珠有問題,絕不可能看不到。
顧凝芷悄悄吐出一口氣,雙手卻下意識地在身前握緊。
她挺直了胸膛,擡眼看向前方。
那個她等了五年的男人,在那座燈火輝煌的宮殿中。
而今天,她終于能夠站到他面前了——
然而這天,顧凝芷終究是沒能進得承平殿。
就在殿門口,她們一行人就被人攔下了。
“不合規矩。”守在殿外的嬷嬷如此說道。
鈴铛急得快要掉眼淚,“我們主子的衣裳都是改過的,大小規矩都不錯,嬷嬷您行行好,再看一眼吧!”
“哼,不長眼的東西!”另一個嬷嬷不悅地說道,“大喜的日子,你敢在這裏給貴人們找晦氣!”
鈴铛立馬警醒了過來,趕緊拿袖子把眼睛擦得通紅,使勁憋住了淚意。
玲珑趕忙上前往那嬷嬷手中塞銀子,那嬷嬷面不改色将東西收了,卻依舊冷着臉說道:“小主莫要讓奴婢為難。想要面見陛下,以後有的是機會,沒得在此時惹貴人不悅。”
玲珑心中焦急,入宮前曹夫人請來的教養嬷嬷便與她說過,現如今宮中一切只憑陛下喜好,萬沒有雨露均沾的。
宮中多的是陛下大婚那年入宮的主子,有多少甚至至今不曾陛見聖顏的。
所以任何一個能夠見到陛下的機會,都十分珍貴,切不可錯過——因為一旦錯過,有可能就是一輩子。
可誰能想到,她們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确定的機會,就會這樣流失了呢?
玲珑不甘心,就是死,她也要死得明白!
她将袖中的一整個荷包都塞到了那領頭的嬷嬷手中,“好嬷嬷,咱們姑娘是新來的,不懂規矩。還請嬷嬷多多指教,也好以後能有個避忌。”
那嬷嬷将荷包放入袖中颠了颠,臉上才露出一些和緩神色,“你這剛進宮,可是要多打探些貴人的事情才好。現如今咱們宮中何人最受寵,你可知?”
玲珑捧哏,“咱在家時卻是聽說陛下最敬重皇後娘娘,而舒貴妃聖寵不衰。”
嬷嬷嘲諷地勾了勾唇角,“陛下可是有好些時日不曾踏入熏芳宮了。”
頓了頓,她才低聲道:“舒貴妃的妹妹宛嫔,如今可還在掖庭洗衣呢!你可知為何?”
玲珑臉色一變,“平日裏家中可不曾有人說到這個,還請嬷嬷指教!”
那嬷嬷輕輕嗤笑了聲,朝東邊永乾殿所在的位置擡了擡下巴,“別看那位跟‘人’都不沾邊,可與那位搶人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前日裏一位舞姬,才剛剛被扒了皮活生生丢入萬藏山的,你們可要警醒些。”
玲珑聽得膽寒,臉色煞白。
見此,那嬷嬷才不再賣關子,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
知道了此時的前因,玲珑謝過那嬷嬷,趕緊幾步追上已經往回走的顧凝芷。
顧凝芷走在花樹下,臉上不見喜怒。頭頂上的燈籠火光朦胧,映照在她臉上,卻襯得她越發玉色動人。
她越走越遠,燈光也好似逐漸遠離,面前的道路卻有些晦暗不明。
只是身後絲竹笑鬧之聲依舊不絕于耳,耳邊卻聽到玲珑輕聲說了之前一些人偶嫉妒害人的荒唐事情。
玲珑接着又道:“今日說是那巫蠱娃娃在花園泥土地上跌了個跤,便怒了所有與褐色有關的東西。如此宮內才匆忙讓人在土上、褐色柱子上墊了彩綢,生怕礙了它的眼——”
玲珑說完,便閉上了嘴,心疼地看着顧凝芷緊抿的嘴唇。
身旁的鈴铛一臉不忿,可觑着主子的臉色,卻是一言不敢發。
其他宮人就更不敢搭話了。
一行人靜悄悄地走着,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快聽不到身後的絲竹聲,顧凝芷才忽然輕笑出聲。
玲珑悄悄松口氣,以為姑娘心中将這件事放下了。
可當她看到主子此時的臉色時,心中卻又忽然一驚,吓得趕忙低下頭咬緊牙關再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