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轉(1)

“花教主,可願與玄清派做個生意?”

日光正好,夏日的豔陽從郁郁蔥蔥的枝葉間穿過,落下一地斑斓碎金。

亭子裏石桌上,有雪白厚瓷的肥潤水缽,缽裏的冰塊晶瑩剔透,鎮着鑲嵌紅寶石的銀壺,一看便知裏面是西域來的葡萄美酒。

花教主斜倚亭欄,鬓邊一朵紅花如火似霞,一身雪白煙雲的紗衣夏裙,大大方方露着半截藕臂,一痕雪脯,赤腳擱在冰絲織造的錦墊上,懶懶轉着手裏一杯酒。聽到雲嫣的話,她略略擡起眼睛。

“玄清派,也有生意?”

“要養活一派上下,自是有的。”雲嫣笑眯眯,“玄清派行醫煉丹,需要許多藥材,聽聞貴教擅植,花果藥材,凡種無不活不盛。”

“你們中原人的話,确是好聽。”花教主放下酒杯,“可赤月教憑什麽要給你玄清派種藥材?”

“錢。”雲嫣輕輕點着桌面。

“好笑。”花教主搖首,“我教現在種的,一畝地就是三十兩銀,一年三百兩,中原的藥材,好像還沒有比這花兒貴的。”在中原,這花兒竟成了稀罕新奇的玩意,多的是富豪大賈買去裝飾門面。

“花教主現在種花,一年可得不過三百兩;若是與我派做生意,一年七百兩。”

花教主眯起眼睛,打量着雲嫣。

粗布道袍,脂粉不施,這麽熱的天,連個紗襖也無,簪子還是那根白梅木簪,通身上下不算背後的保命長劍,也就兩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墜看着值點銀子。

被那種大喇喇寫着“沒錢裝什麽大尾巴狼”的眼神掃得有些心虛,輕咳一聲,雲嫣正正衣襟,“嫣是俗家弟子,已得師門傳藝,自是不再領受師門財物。”

她不似其他的俗家弟子那般有俗世的家可回,當年被師父好心撿回山上,沒餓死在亂葬崗已是幸運;又滿腦子七情六欲剪不斷,修不得出塵的道心,只能修個俗家道。她這一身行頭,是下山走江湖之後一點一點攢下來的,多的錢都寄回山上,算是還師門多年養育之恩。

她自己錢是不多,但玄清派要做這樁生意,并不困難。

葡萄酒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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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教主摘下發間簪着的紅花丢到冰已化完的水缽裏,水波在月光下一晃,紅花便散了,花瓣在水面悠悠打着轉兒,輕飄飄,像是穿着赤色衣裙的舞姬。

“可惜了這花。”色澤這般烈,花瓣卻纖巧……換種了藥材,便見不着它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雲嫣的笑容幾乎是讨好的。

“你說什麽?”

“咳,我是說,花教主不必難過,藥材之中亦有國色,賞心悅目。”

“是麽?”花教主微微一笑,忽的湊近雲嫣,在她頸邊細細一掠,“像是……你身上的藿香?”解暑清熱,化濁定心,好東西。

雲嫣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後一仰,背後無靠,險些翻倒,卻是花教主藕臂一探,攬着背撈了回來,那力道莫名地大了些,雲嫣順着往前一晃,腦袋直接撞上了她的肩頭。

“诶。”顧不上捂腦袋,雲嫣飛快坐穩,面上迸開紅雲,嘿嘿一笑,“多謝花教主。”

果然,她還是臉上有些胭脂的顏色更好看。花教主放開手,替雲嫣正了正那支簪子。

“要做生意,可以。不過我的人要去玄清派,光明正大地談。”

“行。”雲嫣點頭。

“七日後。”

“玄清派恭候貴客。”

雲過月影動,花教主的雪白裙裾消失在小路盡頭,雲嫣坐回石凳,忽然看見一片血色花瓣遺在桌上。

花教主發間的那一朵。

伸手撚起花瓣,握進手心,花瓣粉碎。

幸好啊幸好,沒讓它種出果子來。

“阿嫣。”

“……在。”

“一年七百兩,你口氣真大。”這生意還談什麽?還價的餘地都沒了!

“師姐,我會努力還的。”

“罷了罷了,錢財過眼皆雲煙……”師姐揮揮手,在雲嫣額頭上一彈,“下個月,你去把官府通緝的采花賊抓了吧。”

“……”師姐,說好的過眼雲煙呢!那個被懸賞八百兩的采花賊很難抓的……“是。”捂着被彈紅的額頭,雲嫣淚汪汪接任務。

“吶,跟師姐說說,”收起賬冊,師姐拂塵搭臂,轉身間又是仙風道骨,“到底是什麽,值得你拿七百兩去換?”

雲嫣從蒲團上站起身,低聲一嘆,“罂粟。”

那些不識貨的富商是把這中原不常見的花兒當擺設,但是,真讓它流入市場,成了附庸風雅的東西,會引得許多人争相去種,好分這塊肥肉。

等到這些花種的多了,自然會有果子被種出來,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

師姐的身形微微一頓,回首看她,輕輕颔首。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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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月教談生意的左護法走起路來袅娜生姿,腰間銀鈴聲聲,眉目妖嬈,眼角不輕不重暈着一點胭脂,更是襯得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似笑非笑間波光流轉,便能勾了人的魂魄也似。

左護法對玄清派那位掌管錢糧的大總管四師兄興味索然——四師兄一張路人臉加平淡表情,實在是入不了左護法的眼。于是生意桌上言來語往,雖是機鋒相對,也公事公辦得頗為無聊。搭橋的雲嫣站在一旁許久,只覺如鴨子聽雷,悄悄挪了身子溜出廳堂,卻在踏出門檻時瞬間端立挺身拂塵搭臂,整肅了眉目,對着徐徐而過的人行了一個十分到位的禮。

“掌門師兄。”

掌門師兄略略側首,停了一停腳步,風拂衣袖飄舉,他整個人卻是淵渟岳峙,颔首受禮,便又繼續向前行去。

雲嫣身後有銀鈴聲一動,她只聞香風一陣,左護法已到了身側,滿眼興味直直投向掌門師兄遠去背影。

“你們玄清派,總算還有些養眼的人。”

生意談了大半日,待到談完已是金烏西墜,左護法自是要在玄清派客房留宿一夜。

半夜,一聲女子驚叫震動了玄清派。

雲嫣提起長劍跳出房門,同房的師姐妹也紛紛沖出,留下幾人鎮守,雲嫣跟着三名師姐妹随着那聲驚叫剛沖出院門,便生生剎住腳步。

掌門師兄衣衫齊整滿面寒霜,可那個顯然是被他一掌震出房門的赤月教左護法衣衫卻……很不齊整。

左護法臉上的桃花顏色尚未褪盡,此時又漲紅起來——不過誰都看得出來那是氣的。聞聲而至的師兄弟們被眼前景色震住片刻,随即紛紛轉身側首,沉穩些的忙忙拉了年紀小的退開安全距離,不敢上前。

作為俗家弟子和生意搭橋人,雲嫣心下叫聲“苦也”,忙上前幾步,扯下自己的外袍想要給左護法擋住些春光,不料左護法卻是潑辣辣跳起,随手攏了下衣襟,也不管一痕雪脯半截玉臂還露着,便指着掌門師兄叽裏咕嚕地罵起來。

她罵的多是異族土語,雲嫣跟花教主混了些日子,倒也聽得懂幾句“不解風情”“木頭泥塑”之類的意思,再往後聽便有點火燒上臉,再一看對面的掌門師兄面上寒霜更甚,手裏已捏起劍訣,頓時寒氣直沖背脊,二話不說倒轉劍柄敲在左護法後頸穴位上,讓她一暈了事。

暈了總比被掌門師兄一劍捅了好……雲嫣抹抹額角細汗,扶起軟倒的左護法沖着掌門師兄不無讨好地咧出個笑容,然後對着匆匆跑來的三名婢女道:“快扶左護法回客房休息。”

三名婢女倒也十分乖覺,知道左護法沒能成事,在別人地盤上也不能發作什麽,當即扶了主子回房關門。雲嫣呼了口氣,便發現四周的同門們都自覺地散了,身後的二師姐悄悄拉了下她,用眼神示意她趕緊撤,她點點頭,拔步便走。才走兩步,卻聞身邊的二師姐一聲低呼,雲嫣身側一空,反射地回首看去,卻見是掌門師兄一記掌風将二師姐拉了過去,一句話不說挾了人就往房裏走。雲嫣只聽得二師姐急急低語“師兄你做什……等等師弟妹都在你別……”

碰一聲,掌門師兄的房門關了。

幾個走得慢點的同門面面相觑片刻,都咳了一聲假裝什麽也沒發生地各回各屋。雲嫣也不例外,默默念幾句清心咒,回轉自己屋子。

靜下心,才發現自己身上有些微奇異的香氣,仔細聞聞,丹田之內竟有些躁動。雲嫣唬了一跳,忙忙調息緩和,腦子轉了幾轉,立時明白過來。這香氣是從左護法身上所染,只是這麽些微就有這般效果,左護法用這香氣去對付掌門師兄,自是更甚……難怪方才掌門師兄一字不吐拖人就走……

翌日,客房裏自然是空無一人,雲嫣一邊頭痛如何跟花教主說明此事一邊往回走,準備收拾包袱到赤月教去挽回一下生意問題。

繞道到廚房,想着總得摸點幹糧帶上。卻聽得廚房裏腳步聲聲,不一會兒,未披外袍的掌門師兄手裏提着兩大桶熱水踏出門,看見她,神色自若地颔首,依然十分沉穩地走了。

雖,雖然大家都知道二師姐跟掌門師兄是同修,但是掌門師兄你可不可以稍微收斂一點啊!

帶着被閃瞎眼的內心吶喊,雲嫣在見到滿臉“護短”+“興師問罪”模式的花教主時,仍是深深吸了口氣,抖擻精神去應對。

花教主啊,你家左護法眼光很好,不過那個男人是有主的嘛。

對,道士不會成親,但是他有共修啊。有共修,就是有主的,就是不能動嘛。不是野合……也不是走婚,不不不,不是拿共修當鼎爐的。對,正正經經的……咳,相好……好吧,就是相好。

左護法是我打暈的,花教主要問罪,雲嫣一人承了。只請教主莫為一時之氣,壞了兩派合作的生意。

雲嫣低頭拱手,深深一揖,誠懇之極。

“要我原諒此事,倒不難。”花教主理了理鬓邊新簪的花兒,顯然對雲嫣的低聲下氣很是滿意,“你得應我一事。”

“教主,敢問是公事還是私事?”

“公事怎樣?私事又怎樣?”

“公事,雲嫣怕是難應;私事,雲嫣絕無二話。”

“好,我不為難你。”花教主在她明顯松了口氣的臉上溜了一圈,收回目光,施施然一杯酒飲下,“我家左護法嘗不着那塊好肉,那我就要你這輩子,不得尋共修,也不許找丈夫——哪怕你相思入骨,也不許找。”

讀了那麽多中原詩詞,竟然就情詩用得這麽溜……迎上花教主明顯七分惡意三分戲谑的眼,雲嫣忙把腹诽淹沒在肚子裏,微微一笑,輕輕颔首。

”雲嫣,應了。“

雖是俗家弟子,她卻尚未識過情滋味;見過掌門師兄與二師姐平日相處,雖覺有趣,卻并無親身經歷一番的心情。

她本就是個缺情卻也不需情的人。所以這事應下,換得這樁生意無損,是她占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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