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那年天寒,風吹在臉上如刀割似的,恨不得撕開幾條口子,生生發疼。

但天雖寒,卻遲遲未有降雪。皆說潤雪兆豐年,挨家挨戶的百姓都在莊稼地面前搓手,期盼天公痛痛快快下一場,明年能得個好收成。

不過,人生在世,悲歡百态,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人愁莊稼收成,有人愁深冬炭少,還有人,愁那春闱科舉,徹夜難免。

“哥兒,這是郡主娘娘吩咐的紅棗雪梨羹,讓您用了便回去就寝,別總在書房熬夜,仔細壞了眼睛。”

小厮将顏色剔透的青玉碗放到桌前,見燈芯已經耷拉了下去,便拿金絲燒的燈剔挑了挑,燭光瞬間明亮了幾分。小厮名叫“不為”,在齊國公府做事,而他貼身伺候的主子,便是齊國公的嫡子,亦是獨子,齊衡。

齊衡的父親是齊國公,母親又是深得先太後寵愛的平寧郡主,順理成章的,他便同外人議論的那樣,投了京城上好的人家,含着銀湯匙出生,自小錦衣玉食,身份尊貴。本來依照他的身份,一紙上書請皇帝封個不錯的蔭官也沒什麽問題。只是齊家向來有股傲氣,既然要當官,便就要堂堂正正地去考,沒有真才實學乖乖受封,不是他齊家的風範。

這是齊國公夫婦的意思,也是齊衡自己的意思。

只是,他自己倒是不打緊,心态輕松。反正每日看書學習,他都當是去書中的天地暢游,享受美景,自由自在。他的母親反而提心吊膽,還去國寺供奉了十幾貫錢的海燈,生怕兒子名落孫山,遭世人笑話。

故而,每日齊衡倒是睡得香甜,美夢常伴,齊母卻心事重重,夜夜輾轉。分明才到十月,離科舉還有一段時日,但這現象卻越發的嚴重。到現在,每晚都要囑咐一碗羹湯,怕更深露重之際,齊衡的身子受不住寒冷,沾染風寒。

齊衡放下書本,将一枚檀香木雕刻的書簽放入頁中,合上,擡眸。

“你吃了吧。去回禀母親,就說我睡下了。”

他的聲音溫潤,如玉一般,卻又不像白玉那般冰涼,像捧在手心的暖玉,字字含着溫度。

小厮為難:“這是郡主娘娘特意為哥兒準備的,小的不敢壞了她的心意,做這等大逆之事。”

齊衡輕輕一笑,道:“我問你,現在幾更了?”

不為算了算,道:“約莫二更天了。”

齊衡緩緩道:“是啊,二更了。放在平常,母親早就睡下了,近幾日卻還為我準備羹湯,等我休息了她方才安心睡下。我身為人子,何不讓這安心提前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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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身份尊貴,卻待人寬厚,毫無架子。與下人說話從來都是輕聲細語,極少發脾氣。許是骨子裏生來就有的柔和,讓這眉宇俊朗的少年,多了幾分芝蘭玉樹的氣質。

不為明白了期間的用心,恍然道:“哥兒是要讓郡主娘娘以為您已經睡下了,然後安心就寝,是嗎?”

齊衡颔首,“明白了就快去回禀吧,母親心裏一高興,指不定還給你漲工錢呢。”

一提到工錢,不為兩只眼睛都亮了,騰的一下站起來,“好嘞!哥兒這番孝心委實可貴,小的這就去!”

跑出去沒兩步又退回來,擔憂道:“可......您還在書房看書,這燈都亮着呢,郡主萬一派人來‘視察’,豈不就穿幫了嗎......”

齊衡徐徐起身,将腰間褶皺的衣裳撫平,拿起先前看的那本暗藍封皮的書,道:“我現在就回屋,你待會兒回禀了母親便去歇着吧,不用來侍候了。”

他一襲黛青,身形颀長,随着起身的動作,那衣料的表面在燭光之下反射出幾分絲綢的微光,葳蕤柔和,仿佛罩了層柔軟的輕紗。乍眼看去,仿佛雪中屹立的青竹,挺拔儒雅。

不為見他要走,找來一件厚實的大氅給他披上,“那不成的。外頭冷,哥兒回去莫要着涼了。小的先去燒些水,待回禀了郡主娘娘之後,再打水給公子泡個腳,暖和了再睡,也能睡得舒坦。”

齊衡将大氅的繩子系緊,點頭,“也好。”

說話間,忽而聞見窗外輕微的簌簌聲,在深冬黑夜恍若清脆鈴聲。

于是問:“嗯?下雪了麽?”

不為高興着點頭,“是了。剛下一會兒,小的方才進屋時石板路上已經積了一些了,您待會兒回去可得仔細些,當心腳下,別摔着了。”

齊衡唇角微揚,推門望去,果然,暗青的天空白雪漫漫,鴻毛飄然落下,天女散花一般,讓人恍若隔世。

宛若發現了魔法源泉的精靈,齊衡笑彎了眼睛,須臾之間,清澈的眸子似也融了白雪,烨烨閃爍。

“哥兒,小的這就去回禀娘娘了。您喜歡看雪,看一會兒便成了,別忘了時辰。”

齊衡盯着青竹枝上的細雪,眸子一動不動,“知道了,你快去罷。”

他唇邊挂着淺笑,眸光柔軟,這情景要是被那些官家小姐看去,又免不了一陣尖叫了。

不為拎着食盒走了,一面走一面感嘆——唉,自家公子這麽好,容貌品性身世,樣樣都是百裏挑一的出衆,這樣出塵的人物,要哪家姑娘才配得上啊......

是的,這猢狲自己的終身大事都還沒解決,倒是先擔心他家公子了。

齊衡愛雪,尤其是初雪,這是整個京城公知的秘密。他說,初雪一落,天下皆白,這渾濁塵世便也幹淨了。

紅木雕砌的長廊蜿蜒曲折,将前後的屋宇連接起來,從高處看去,恍若夜色明媚時的北鬥七星,一處連着一處,每個轉折,都是豁然新見的景色。

齊衡翻過長廊的扶手,從小路折回休息的院子。小路是青石板鋪的,兩側皆有灌木,多是四季長春的品種。初雪紛紛落下,逐漸在萬物表面堆積起來。

綠葉之上是白雪,大地之上是青天。

齊衡一手撐傘,一手負在身後,頭顱微微一偏,靜若處子。

櫻草色的傘,碧藍色的及地大氅,于青蔥翠竹前屹立,白雪茫茫,夜風徐徐,成就了這番美景。

“啪嗒!”

不知過了多久,竹叢驀然傳來雪塊落地的聲音,想來是哪顆竹苗承受不住積雪的壓力,騰然斷了。

聞聲,他的眉宇松動些許,眸光更加柔和,感嘆道:

“前朝白居易曾言,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親眼見識這景色,果真有幾分情致......”

齊衡貪戀了許久,估摸着不為快回來了,便也算好時間折回寝屋。不然這小子又得一陣心疼,一會兒說天冷要染風寒,一會兒說手放在外頭要長凍瘡,喋喋不休。

他将傘放在門外,推開房門,炭火燒熱的暖氣撲面而來。他将大氅解下在門口奮力一甩,甩去積在上頭的冰碴子。

屋裏傳來一聲動靜,許是給他準備泡腳水的不為。這小子倒也迅速,竟提前回來了,許是母親那兒好交代,沒有多問什麽。

“不為,怎的不點燈呢?”

他将大氅挂上衣架,把褶皺拍打平整。

“母親一向信我,我說睡下了,她就不會派人來視察的。去把燈點上,待——”

他的話還沒說完,嘴就被一只手突然捂住,同時脖子上橫了一個冰涼的物件,身後湧來一股強烈的冰寒氣息,将他後背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有刺客!

“唔!”

齊衡下意識掙紮,摳住嘴上的那雙筋脈突出的手,那人卻更緊了幾分,死死禁锢着。

“別動!否則就讓你血濺當場!”

那人的聲音低沉,吃了沙塵一般沙啞,宛如山林深處的野獸,還沒嘶吼咆哮,卻已在人心罩了一團陰寒沉重的瘴氣,死死壓迫,仿佛要将心髒碾碎一般。

口鼻皆被封鎖,胸腔裏的空氣一點一點丢失,加上突然而至的無邊恐懼,片刻之後,他已快要窒息。

無法,只得拼着最後一絲氣力點頭,那雙手才放開他。

“哈——”

齊衡一下子跪了下去,大張着嘴呼吸,喉嚨裏針紮一樣疼,激得他咳嗽了好幾下,又在咳嗽的間隙拼命呼吸,恍若被抛上岸的魚。

少頃,他終于從窒息的邊緣緩解回來,倉促起身後退,摸上袖中藏的書本,打算将書卷成棒狀,與這人拼搏一番。趁亂引來下人的注意。

誰知他剛摸上書角,眼前便“唰”的停了一柄刀,刀刃鋒利,透着嗜血的冰寒。

齊衡雖是一介書生,不懂武藝,但這樣長的一柄大刀,将他劈成兩半也綽綽有餘。

手間一抖,書本落地,在炭火哄熱的地板上發出“啪嗒”一聲,打破深夜的寂靜,宛如夏夜驚雷。

“我說過,別亂動。”

那人緩緩擡高了右臂,明晃晃的刀尖從齊衡的下巴挪到額頭,與那玉白的肌理只差一寸。屋內漆黑一片,只得憑靠窗外的月色和白雪反射的微弱的光,才能勉強看清物體的輪廓。

齊衡的兩腿發顫,強壓着恐懼和不安,顫着聲問:“你想怎樣?”

那人如地獄修羅般散發着凜凜殺氣,仿佛近身三尺,寸草不生。

他在黑夜中窺伺獵物一般盯着齊衡,持刀的手已經蓄力,道:“動了,就得死!”

剎那間,殺氣席卷而來。手起,刀落,空氣被刀鋒撕開一道凄厲的口子,發出尖銳悲鳴。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都在為齊衡流淚,寫個文心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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