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書信(捉蟲)
話分兩頭說。
那日霍宏登門林府,霍璟喜出望外,不料換來父親的一記耳光,既茫然又深感羞辱。
林懷柔上前,正欲嗔責,霍宏卻當着衆人傳達太子令。
他雙手托着寶劍,小心翼翼,交到林風眠手上。
局勢驟然生變,祠堂之內不下十人,頓時臉色各異。納罕如孟瀾、雲栖,震驚如林懷芝、嫉妒怨恨似林懷柔、晦暗深思如林懷柄,真似戲臺子一般。
理由很簡單。
李勖乃當朝太子,也就是未來的皇帝陛下,別看當下僅是一把随身佩劍而已,他日繼位,這便成禦賜之物,尚方寶劍。
丹書鐵卷,是林家用沙場無畏換來的,可林風眠一個小姑娘,她又做了什麽呢?能得到李勖如此偏護?
如若這些人知道只不過是個賭約而已,怕是要氣瘋。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林懷柄,他對孟瀾道:“老太太的提議我想清楚了,就這麽辦,回頭我便命犬子将昔日表兄産業悉數歸還,到時候還需勞煩老太太一一過賬。”
“好說。”
趨利避害,審時度勢,一向是林懷柄最拿手,林懷恪生前的財産雖是塊肥肉,但犯不着為它忤逆太子,進而威脅到兒子們的仕途。
林懷芝一向看兄長行事,偏林懷柔是個吝啬的主兒,又哭又喊,就是不松口。
孟瀾既能在丈夫死後将三個孫兒養育地這般好,過去這麽久,一直在蟄伏、隐忍,就是等待一個機會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身上具備的特性,必不只是剛強而已。
此時,她身上那股子狠勁兒全體現出來了,任由懷柔如何鬧,如何下不來臺,就是不松口,如同看戲一般看着她。
霍璟此時恨不得将頭紮進地縫裏,臨進門兒前,太子對他說得話,他再也不想回憶第二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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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身上已有君王模子,不說話時,極攝人。
李勖對他說:“大統領雖日理萬機,但這戲樓還是少去為妙,古人是非,今人杜撰,不要到頭來蓋世功名總是空,盡是南柯一夢。”
他汗就下來了。
林懷柔來求援:“官人,你說句話啊官人,他們太欺負人了。”
“我告訴你們,別以為能從我手裏搶走,我官人是大統領!京兆尹是他拜把子的弟兄,他一紙狀書,将你們統統抓到大獄裏去!”
“夠了!”霍宏忍無可忍,一把将她推開,“潑婦,看我一紙休書,送到你娘家!”
林懷柔只覺得自己聽錯了,頓在原地,半晌,不懼反怒:“你說什麽!我看你真是瘋了!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要休妻,還有那個小畜生,一并給我帶走。”
“爹!”
林懷柔這下知道怕:“你要我怎樣啊。”
“按他們說得做!”霍宏再也不想留下來丢人,抛抛下一句話,怒而離去。
如此,大局終是定下了。
林懷柄三兄妹走後,當日傍晚,賬房先生便火急火燎地抱來一懷賬目,一本一本過了,落印,轉手,事兒總算是成了。
然林府平靜了沒幾日,京師卻熱鬧起來。
是月初九,天子下诏,舉國去稅三成,水河泛濫郡縣,國庫撥款,放糧赈災。北府軍對戎人大戰告捷,又力挫北齊,喜上加喜,凡判三載內刑獄者,大赦,死囚,免死,改為流刑。
這一月,天子設宴,款待北府軍的将士,滿城達官盡數受邀,林府亦在其列。
……
另一頭,北齊腹地。
穆簡成處理完一天的軍務,披着月色回到帳中,已是疲憊不堪。
與前世比起來,手底下這批兵還是太弱了。
眼下北齊可說是三無:
無數量充足的馬匹,
無獨樹一幟的戰術,
更不見廣袤到足以‘退可守’的疆土。
即便不将眼光放在這些事關大局的層面,放眼細微處,也不盡如人意。
近來,他都是一天當作兩天用,但凡醒着,絕不敢松懈懶散,因為睜開眼睛,第二天就又有新的事情覆蓋上來。
如此,仍覺時間太少了。
穆簡成也是第一次有光陰亦逝的感覺,天未亮就離開營地,回來時,明月高挂。
不過好在,憑記憶,他提前除去不少潛在敵人,這也會為不遠的将來展平道路。
他恐怕要花上幾年才能忘記,他的好老師、好前輩元天放被親軍控制住時是多麽義憤填膺,高聲指責:“他們說得沒錯,你就是白眼狼!欺師滅祖!”
而當人從他的書房搜出與右賢王的信函時,老人家又羞愧難當,擡不起頭。
那是永遠高山仰止的長輩啊,威嚴掃地那刻,滿頭灰發淩亂不堪,落魄得連個普通人都不如。
這一次,穆簡成沒有再覺得自己遭受了莫大背叛,因此無比平靜地給老師定了罪,抄了家。
他甚至沒有等到行刑那刻,就先一步回來,因為與戎人戰事吃緊,他還有許多軍務要處理。
此時伏案,缺月疏桐的影透過窗扉,将三十六曹尚書的信映得斑駁陸離,信從留都來,快馬即至,挂着一路上的塵土氣,被呼延奔第一時間送到穆簡成手裏。
指拈信函,穆簡成心念一動,卻将信放回原處,從身旁抽出張白紙,無比認真地書寫起來。
他字寫得極好,一看就是下過功夫苦練的,乍看是一手标準的行書,然而轉折處卻不似行書不羁,刻意抹圓了、頓了,克制地恰到好處。
待終于寫滿整張,又好像不滿意似的,毀了重頭來過。
第一次給她寫信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那是她被梁人救走,穆簡成始料未及,留在京城的人傳話說她回了林府,他連夜寫出一封信。
信中将一切解釋得明明白白,穆簡成不想承認,自己期望着有一絲的可能,林風眠讀懂那一分不舍和萬不得已。
但就在信即将送出,他忽然反悔了。
穆簡成厭惡這種小心翼翼的感覺,自見她第一眼起,所有事情,仿佛都變得難了許多。
那時他并不知道,這種小心意味着什麽,甚至分不清,對林風眠的小心,與對那些政敵、宿敵的小心,有什麽不同。
總之,他留下了這封信,換成一封責令她速速與探子回齊地的“旨意”。
可想而知,石沉大海。她是個倔強的女子,自始至終都是。
想到這裏,穆簡成忽然興奮起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可以重新選擇!可以在至關重要的節點,表現得更好、更符合林風眠的喜好。
如此,結局總該朝着自己設想的方向發展了。
抱着這般思慮,穆簡成落字流暢,寫完立即命呼延奔馳快馬送出,往後的數日,都滿懷期待,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