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登徒子

前世,林風眠一直都有收到穆簡成的信,偶爾數月一封,後來随着南梁勢微,齊軍駐紮的營地離京畿越來越近,信也随之變得頻繁起來。

這世,黑水相別以來,一晃近三月,細細數來,林風眠每月至少會收到兩封信,算上梁齊中間路程耽擱,穆簡成幾乎數日就會送出一封。

比起前世頻繁太多。

其實信拿回來,林風眠是不會看的,照例燒掉。很快,林雲栖與林潮止便知曉此事,也暗中派人去府門外盯着,無奈北齊的人太過機警,信月月送到,人卻從沒逮到過。

這日,林潮止下朝回來難掩興奮之色。用過午膳,孟瀾歇下,雲栖一溜煙消失了,桌上只剩他與林風眠兄妹二人。

“北齊在與大梁議和。”

“消息可不可靠?齊人怎會輕易放棄入侵大梁的計劃。”

“是真的妹妹,陛下親自拿此事讓我們與兵部商讨,朝臣雖顧慮有詐,但大體還是贊成者居多,如此戰事總算能歇一歇,老百姓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陛下什麽意思?”

“陛下仿佛也有此意,”林潮止道,“他老人家正琢磨着派誰與前方使臣接洽,如果成了,對方應允将邊界駐兵後退百裏,也算十足誠意,只是…”

“只是什麽?”

潮止沉吟:“這個人選,眼下還沒有決定好,依陛下所言‘既不失我大梁氣度,又要威懾敵人’,火候着實難把握,妹妹,聽陛下口風,哥哥我可能要走一趟了。”

林潮止将聲音壓低,說完,小心翼翼觀察林風眠的神色。

她沒有即刻回答,身姿輕巧地倚靠在門框上,雙臂交疊在胸前,半晌,忽然頭一歪,問道:

“大哥覺得,陛下是怎樣的人?”

林潮止只是道:“城府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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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太小心了,”林風眠搖頭,“下人都被雲栖抓去練箭了,”上前一步,再問,“我聽聞,陛下登基之後将哀帝身邊的總管太監發配去守靈,後來這人呢?”

林潮止從椅子上站起:“禍從口出。”

“那個總管太監被說不耐皇陵寂寞,在逃跑的路上就被處死了。”

林風眠笑笑:“偏偏往山裏跑,我看不像是逃跑,倒似擺脫追殺呢。”

林潮止不語,面色陰沉,她也想到了。

他心中再清楚不過,當今聖上是個睚眦必報的主兒,那老太監當初作威作福,瞧不上還是中護軍參将的陛下,沒少夾槍帶棒埋汰。

“但他又是個體面人,”林風眠分析道,“為了維護他的體面,這些年厚待哀帝後人,思公主的吃穿用度,甚至超出許多侯爵。”

林風眠并不奇怪皇帝會有這樣的決定,他是玩弄人心到極致的,當然知道,穆簡成,齊國,于林家來說,意味着什麽。

此番就算不派林潮止,換成林雲栖,哪怕一個家丁林安,對上穆簡成的使臣都不會給好臉色。同時,林家極重分寸,不會辦砸授予的差事。

肥肉,自然是要給齊國,但豈能輕易就讓對方吃到?

“所以大哥一定早就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什麽。”

“什麽都瞞不過你。”林潮止一聲長嘆,看樣子妹妹是真的走出來了,可不過幾個月而已,她是如何做到的。他只怕她在家人面前故作堅強,故作滿不在乎,以求讓他們安心,如此想着,林潮止更擔心了。

林風眠越發感到眼前的一切與記憶中出現偏差,穆簡成的生性,不是應該認定一件事情,即便是死,也會堅持到底嗎?是以才有了屠盡雲城百姓,萬千骸骨堆成的八載峥嵘。

如今他求和了,萬萬想不到。

她回到房中展開今晨剛剛收到,還未來得及燒掉的信函,數日來第一次抱着仔細研究的心态讀起來。

然而洋洋灑灑不過兩行大字:

“五月初八,行軍壩上,軍糧用盡,将士食粟充饑。

入夜風沙徹骨,然畢竟盛夏将至,冰雪消融終有期。”

他只是敘述了自己行軍途中平凡的一天。

林風眠些微失望,因為沒能從信中捕捉到對大梁有利的信息。不過轉念一想,也對,穆簡成那樣的人,怎會如此不小心。

遂取下燈罩,燒了信,揚盡灰。

這日散朝以後,李勖沒回東宮,而是徑直往蒼休道人坐關的丹霞殿走去。

前朝晉國祚百年,歷十三帝,自開|國伊始,皇城也即如今梁皇宮就屹立于斯,被光陰堆砌出獨特的陳舊與厚重。

李勖自雲鶴影壁前靜靜走過,身影被拉得極長。不久,朝陽初升,日頭從那暗紅色的檐角飛撲至下方緩行着的人,此時李勖已從矮松林走出,面蒙薄露,一身雍容。

殿門半敞,不見一個下人,那夜皇庭飲宴,漫宮華彩,此處殘燈紅綢竟還稀稀落落挂在樹梢,無人打理。

蒼休身着白色道袍,四仰八叉躺在石桌上瞌睡,桌上擱着把碧玉雙耳花澆,裏面盛的,竟是冷酒。

前一夜蒼休縱情豪飲的證據。

蒼休醒來與李勖四目相對:“你小子幾時來的,也不知會一聲,誠心想吓死我。”

“師父宮內不留下人,我管誰知會去?”

“說了別叫我師父,都讓你叫老了。”

李勖付之一笑,單手拈着盞,自斟自飲起來。

一時二人無言,這份寂靜并沒有平添尴尬,恰是他們相處的日常。

不久,蒼休問道:“是不是老狐貍又讓你出師了?”

李勖娴熟地再斟一杯,微笑道:“真想紮進龍潭虎穴,又何須離京?”

蒼休嘆了一嘆,這小子每次惡戰前夕,必來自己這裏躲清靜。蒼休厭惡勾心鬥角,就似厭惡沒有酒肉的菜肴,但他并不厭惡眼前的小子,因此樂得給他提供一個清淨所。

這已漸漸成為兩人默契,蒼休從不追問李勖什麽,而李勖也未曾輸過。

“你小子是不是有心事?話倒是見少了。”

李勖眉目舒展,眼睛卻像是烈酒裏淘出似的,只因飲着面前桃花釀,心緒無端又飄到那晚。

面上并無異樣,倦倦道:“父皇因為和談事宜在朝上發火,稍後我要拜訪個許久未見的朋友。”

小滑頭不正面回答,蒼休瞥他一眼,不過聽到‘和談’二字不免感慨,終歸不問天下事久矣。

從丹霞殿離開,在司馬葳與黃有德陪同下,李勖離開了皇宮。

司馬葳身騎高頭大馬,只管篤篤前進,待車駕轉過眼前的彎,忽道:“這是去林府的路啊?”

“主子的事大将軍還要過問嗎?”

“我自然知道林府大公子與我們太子有同窗之誼,”說着瞥了一眼緊閉的車門,“但我卻覺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這又妄自揣度了不是?”

司馬葳凝着黃有德那一本正經的面孔,大眼睛滴溜一轉,笑道:“想知道太子是否對林姑娘與衆不同,試一試便知。”

黃有德警告:“不要亂來。”

“這還不簡單,一會兒我呢就當街逮住個女郎,一通欺負,你且袖手,看看太子是不是會像心疼林姑娘心疼她。”

“你這是哪學來的混招。”

外頭二人的議論,隔着一扇門,李勖也聽得一清二楚,心頭不由劃過絲異樣。

他對她不同,連司馬葳都看得出。

馬兒驟然一頓,大概是林府到了。

李勖将身子探出車外,就看到司馬葳正朝大街上一個行走的女郎快樂地奔去,黃有德則滿面為難地站在原地。

“司馬葳。”他道,

“休得無禮。”

司馬葳回頭,見李勖面容冷峻,不知幾時從車內走了出來,心頭咯噔一聲,乖乖退了回來。

“這花兒開得真好诶?”他岔開話題,“這月份應該沒海棠了吧?”

恰在此時,院牆那頭飄來林風眠清麗的歌聲。

他于是又一次想到那個命運安排一般,跳到自己懷中的少女,連日來心頭陰雲散了,忽地生出幾分幼稚的玩性,一旋身,躍上牆圍。

“太子!不合規矩!”司馬葳傻眼了,“快下來!”

誤入花叢,方覺荒唐,然而為時已晚,對面的女孩兒櫻唇微啓,驚訝萬分。

未幾,女孩反應過來,眉毛一橫,薄怒道:“太子當這裏是皇宮的禦花園嗎?”

既已失禮到這般地步,李勖索性前邁數步。他步步緊逼,她只能連連後退,待到了壁沿,退無可退,李勖适時停了下來,只不錯目地凝着她。

“禦花園沒有林府後花園好看,內侍省是該令罰了。”

“殿下來林府做什麽?不會只是為了學習種花種草吧。”她反唇相譏,顯然還記着荒殿的仇,李勖笑笑:“找你大哥商量點事。”

“我大哥在前院。”林風眠道,舉眸發現李勖腕上竟還纏着自己留下的綢布,不知為何,不自在起來。

李勖就當沒看到她眼神的變化,只輕輕‘哦’了一聲,一只大手覆蓋在她的頭頂,溫柔道:“我知道啦。”

小小院落,除一口漆黑古井,盡是海棠的粉色。

遠處有人跑來,随之是林潮止的怒喝:“是誰!敢闖我妹妹的院子!”

林風眠暗道不好,林潮止已經提刀來到眼前。

“妹妹!人呢?”

林風眠一驚,轉身已不見李勖身影,不覺松了口氣:“什麽人?”

“登徒子!”

“他…”林風眠讪讪道,“登徒子他好像走錯路了。”

這時林安趕來,驚慌道:“太…太子的大駕已到府門外,說是來拜會大公子!”

“這麽突然?”林潮止一怔,緊接着立刻正起衣冠,面容肅穆道:“我這就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評論區的讀者提醒,之前把梁帝的姓氏一直寫錯,最近會改,雖然一個名字,但是涉及篇幅挺多的,到時候會備注捉蟲,大家不必點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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