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謎底
冀州乃燕趙故舊,地方勢力盤根錯節,大家族的歷史比本朝國祚還要久遠,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
鄉紳、耄老雖然身無官職,但許多鄉宦是他們的學生,沈摘這個丞相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個掌權實不過幾載的後生:
“一冊縣志,丞相就将我等糾集至此?是不是太兒戲了?”
沈摘目光飄遠:“當然做不得定分止争的模子,哀民生之多艱罷了,乃州府師爺春秋筆法無用之物。”
“但本相要見當年經手的人,一個也不能少。”
鄉紳隐隐不安,互相看了陣,一位蒼衣長者道:“都不一定有沒有那人。”
這是要坐實縣志乃草民杜撰之詞了。
沈摘到底沉得住氣,薄唇一抿,幽然出聲:“有沒有,各位先聽聽罷。”
言畢,垂目将縣志上面早以朱筆勾過的人名一一念出:
“縣令,魏庭之,王嗣,王阮,賀知州。”
“戶吏,譚宗嗣,衛昭,戶房,趙知海。”
“還要我逐次念下去嗎?”
若說來時,鄉紳們尚能大言不慚,當下就着實擔心禍從口出了。竟不想縣志中真有些東西,這些人莫不是幾年前那件事的親歷者,甚至其中的戶吏、戶房就是在座某人的故交。
衆人驚慌了,唯獨蒼衣老者波瀾不驚,他想,這位丞相果真是厲害的,也一心想把此事挖下去,但失之于年輕,如果他肯沉下心再查查,就會知道,此路,也行不通。
他道:“方才提到的幾位,确有其人,可惜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
沈摘臉色一變,驚得,并非鄉紳的話,事實上,他早已料到,上至刺史,下至小吏,時至今日都可以肆無忌憚地行事,可見起碼在冀州是沒有阻力了,論起證人,恐怕少有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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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意的,是‘三年前’這個時間。
賬房失火,亦在此刻,真會這麽巧?
見沈摘神色有有異,對方微微一笑,徐徐道:“四位縣令,是在入京朝見的路上不幸被山匪襲擊,丞相若不信,回到京師大可去問,那一年冀州無人參加督察院的考查黜陟。”
他說得,是真事,沈摘早已從盧免口中得知。
老者再道:“至于戶吏,戶房…大概大人聽說了,三年前那場大火…”
……
沈摘從衙門回到驿站,一刻也未耽擱地啓程反京,他是一個目的性極強的人,既然冀州的線索就此中斷,那麽他沒必要繼續留下來。
為免發生幹戈,當初沈摘返回冀州,将戶部尚書趙思賢留在了途中的軍鎮,以備不時之需,隔日二人彙合,趙思賢聽完沈摘所述,搖頭感慨:“還是丞相英明,竟然從年號二字挖出這麽多隐線,不過到底是晚了一步,如果我們是三年前來的,或許有的查。”
他講完,看着沈摘,期待得到認可,不料沈摘沉默幾許,忽古怪地笑笑:“怎麽尚書真以為這就結束了嗎?”
趙思賢一怔,急道:“我們空口無憑,斷不能直接彈劾刺史與山東道都督,那是犯了陛下大忌的!”
沈摘但笑不語。
另一廂,鄉紳、鄉宦齊聚,王炎太居首,舉杯一敬,道:“這番有驚無險,有賴各位與京師的人周旋。”
“好說,都是自家的事,只是這次将所有事情推至都督身上,只怕…”
王炎太放下盞,坐回座位,輕松如常:“諸位放心罷,早在他們離京時,我便修書一封送至都督手裏,他是冀州出來的人,自然曉得其中厲害。”
“大人深謀遠慮,在下佩服。”
“客氣,王老,本官再敬你。”
被稱之王老的,正是當日與沈摘對話的蒼衣老者,在座鄉紳之首,德高望重。他笑着輕抿煮酒,忽想起什麽,問:“對了,說來丞相手裏的舊賬與河源縣志着實令王某擔憂了一陣,所幸有驚無險,但王某還是想問,他如何得到的?”
愧色于王刺史臉上一閃即逝,很快就恢複了那把控大局的從容。
“縣志不知是從哪個犄角旮旯弄來的,民間多怪談,無足挂齒。至于賬目,”他道,“河源縣令盧免曾道,留有一手,有備無患,關鍵時刻,可不至我冀州任人宰割,那日見丞相來勢洶洶,我們一時慌了神…哈哈,都過去了,喝酒喝酒!”
然而王老臉上狐疑更濃,再問:“照這麽說,是盧免提議?”
“自然,自然。”
婢子托着剛出鍋的菜肴上桌,滿堂熏亂嘈雜,不一會兒,二人的議論便被周遭說笑聲淹沒。
衆人皆醉,王老瞪着渾濁的黃目,清醒得很。
有人喝了幾輪,神智發飄,說話也失了分寸,斷斷續續道:“說來那盧免也是白眼狼,想當年他師傅什麽樣,他如今又是什麽樣。”
“天下熙熙,不過一個利字,非但是他,其餘三位縣令不亦是如此?都是凡人。”
“诶,他們今日怎麽沒來?”
不知是誰道:“你忘了,朝見的日子到了,他們已經在進京的路上…”
“啪!”
一語未畢,王老那桌忽然一聲爆響,衆人舉目望去,莫不疑惑,就聽王老顫着嗓子喝道:
“快!追!來不及了!”
王炎太奇怪地問:“追什麽?”
“盧免!他們四個,他們四個,咳咳…”
王炎太漫不經心聽着,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了,眸中那如捷豹的光亮一閃,豁地站起,酒菜翻撒。
“盧免在騙咱們,他們入京,怕是要告禦狀,來人,追!”
馬車一搖一晃,往京師而去,榕樹筆直,如一排嚴陣以待的士兵,聳立于官道兩側。
趙思賢愈發迷糊:“丞相的意思,是盧免幫了我們?”
“可依下官聽來,此人實屬狗輩,他這麽做的動機是什麽?”
“百姓?公義?還是大梁千秋萬代?下官不信。”
趙思賢搖着頭向後靠去,正瞥到沈摘飛來的一記青眼。
“怎麽丞相真覺得這天下許多人相信公義二字?這麽講吧,或許是有的,不過只存在于兩類人中,一是自幼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子,他們的父輩多已身居高位,譬如蕭老國公,他們自幼活在了父輩編織的榮耀與權柄之中,以為天下就該是自己想象的樣子,實則他們也有改變天下的資格。而另一類,便是對世道知之甚少的可憐人。可是盧免,不屬于任何一類。”
他說得有些急,有些激動,可說完,眼底的光反而暗了,全副身心倚回去休息,眼睛淡淡地撇着沈摘,裏面頗有一股蒼生命運,前緣已定的意味。
沈摘被他的話帶得一陣落寞,手中磋磨着那簿《河源縣志》,看着一句話出神:
“魏庭之,允州人,家貧徒冀,而立之年得縣令職,夙興夜寐,皓首窮經,喜交友,喜讀書,座下常有二三孩童,授以詩書禮儀,婉轉餘年皆有所成,入得冀州府供職。談之,每每自得。”
“競輝,”沈摘擡頭道。
這是趙思賢的字。
“昭安你不必為難,有話且說,我懂,”
“我記得,你在允州有故識,可否叫人探探。”
“你是擔心蕭國公與這事有牽連?”
沈摘不置可否,他永遠忘不了,盧免走前與自己的對話,似乎意有所指:
“官道?”
“水道,順流直下,先經允州,再入京師。”
人可順流直下,那麽糧食亦然。
允州,是蕭國公的封地。
他沉聲道:“只是這樣一來,競輝你就…”
“我懂,我都懂,蕭國公有意護我,不過是看我人老了,又慫,”趙思賢疲倦道,“再說了,探探,就是探探而已。”
先于任何人,林潮止的和談大軍歸朝。
這次出行,他見到了穆簡成,那個對小妹無情無義,将小妹害了的男人。
只是非常意外,他待自己十分客氣謙和,即便自己出言譏諷,也仍然維持風度。林潮止當然知道,這都是穆簡成極富城府的僞裝,可是既能在外人面前沉穩至此,已十分不容易了。
接觸下來,林潮止必須承認,穆簡成詐而不奸,實是當世人傑,在他帶領下的大齊,不僅更強大,且井然有序,走在街上,你或許已經意識不到,那裏漫是狄人。
與北齊的和談,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成功的。
出乎任何人意料,穆簡成給出了就連梁帝都不會拒絕的條件,何止是不會拒絕,林潮止感喟,簡直是朝思暮想。
那便是被戎人奪去的北郡六州。
這年仲夏,戎人猝不及防遭到盟友北齊人的偷襲,傷亡慘重,六郡失守在即。殊不知,六郡原著民多為梁籍,多年來在戎國壓榨下暗自團結,已經擰成了一股繩。如今眼看故國收複有望,紛紛舉起武器,為自己而戰,為家人而戰。
戎國腹背受敵。
前方戰事連綿,梁帝坐觀龍争虎鬥,旁的事情,倒是暫且耽擱了。
第十八日,終于從前方傳來捷報,戎人自北郡退軍,發誓永不踏入,以求歇戰。梁國不費一兵一卒,竟奪回了失去已久的土地。
塵埃落定,但仍有一事需待解決,那便是北郡如今仍舊屯聚着不少的散兵游勇,需要收拾,再則,北郡百姓自|衛,說到底有違大梁‘民不舉鐵,唯适犁鎬’的法度,急待由朝廷給個說法豁免其罪。
梁帝深思良久,決定收編,往後,北郡置軍鎮,屬隴右道。
再由蕭國公親自啓奏,由太子李勖,領北府将士,北上宣讀旨意,如此,朝廷的重視就有了。
一派喜氣洋洋中,林風眠在家中得到消息,卻是驚出一層冷汗。
北郡,六洲,前世的李勖就是此行被剝奪太子之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