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修羅道
那, 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李勖帶領北府軍、平虜軍的隊伍從北境歸來。
隊伍不久前與戎人展開一場惡戰,七萬人離京, 歸京時,僅剩六萬。
然而大梁終是勝了, 奪回梁帝李戒的肉中刺,北郡六州。
此疆域收回, 大梁版圖重歸晉時樣貌,李戒從此不必再背負因奪天下, 而失屏障的罵名,于史冊, 也算有交代了。
不久, 狂風忽作,朝堂巨變,立下不世功勳的天之驕子,以「不尊皇命、驕奢淫逸、陰謀叛國」三項不可饒恕之大罪,被褫奪太子位,身上徒留一個雍州王的虛名,幽禁掖庭。
變故是那麽突然。
當年發生了什麽, 避世的林風眠是不會知曉的。
唯有從百姓口中一次次說:太子被關進去啦, 太子又出來啦,太子不是太子啦……
只言片語拼不起當年的全貌,而北境之行定然發生了什麽, 她是無比堅信。
緊接着,林風眠突然意識到一個于李勖而言或許性命攸關的差異!
前世, 他在救下自己之後身負重傷,延誤戰機,為戴罪立功,只身下至平虜軍中,陰差陽錯,收服一群能争善鬥的「狂徒」。
可這世,他身邊再無平虜軍,也就相當于失去了最堅固的铠甲!
那麽此番北上,豈不更加兇多吉少?
林風眠很難形容此時的心情,無措與懊悔交織,良久良久平靜下來,她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沒有把握的決定。
追上北府軍,去幫他們。
今世是自己的決定,才使他們至于更險的境地,再則,在她最無助最絕望時,是李勖救下了她,兩世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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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改變一整只軍隊的命運,可她不能什麽都不做,這樣于心難安。
“林安!”
“小姐,怎麽了?”
“大哥回來了嗎?”
林安站在廊下回話:“小姐都忘了嗎?因着冀州納糧一事,刑部尚書疏忽連坐,這下子大公子可受累了,日日住在內閣也回不來呀。”
管潮止借人,暫時是無法了,她快步回到房中,迅速整理好行囊,給抽不開身的大哥留下封信,除重生一世,粗粗述了前因後果,又對臨安道:“大哥回來定記着讓他看信。”
臨出門前,想到什麽,去往劍閣,拿了李勖的贈劍,以備不時之需,這才急急離府。
誰料距出城還有段距離,煙火氣目見稀薄,竟叫她碰上熟人。
“孟家表姐?”
林風眠低聲試探,待那人回首得以确認,喜道,“真的是你!”
孟莺兒驚喜不亞于她,連連道:“風眠風眠,真的是你,你去北齊之後我們三載未見,你回來我也沒看你。”
想到「北齊」二字或許于表妹來講是刺耳的話,她羞赧低首,一時無措極了。
林風眠笑笑:“是我該去看你的。”
實則內心卻道,依蕭家人個性,真要遇到必不會善了,如若自己去了,反倒給表姐找麻煩。
她所思所想,夢莺兒細致的心思早已猜到一二,卻不點破,徒添尴尬。
林風眠問:“表姐這是去哪裏?為何着男裝?”
孟莺兒臉色遽然僵硬起來,聲音柔柔地反問:“風眠又為何着男裝?”
知她不想說,遂道:“我出城辦些事。”
莺兒的眸子像燃盡前燈芯,倏爾一亮:“出城?風眠能否捎表姐一程?”
她自從嫁入國公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娘家也鮮少回了,內斂的性格使然,另一層原因也是過得不算如意。
如今突然提議出城,林風眠狐疑,問:“是不是蕭子津欺負表姐了?”
莺兒笑得溫婉:“哪兒啊,你這孩子竟瞎想,他待我很好,我只是實在悶得慌,突然想去外面看看。”
林風眠稍稍放心。
外面天廣地闊,她實在想與表姐看看,然而這次不行,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兇險,怎能牽扯旁人進來?
遂抱歉笑笑,道:“實在對不住表姐,還是下回吧,這外頭遠不似想象中風平浪靜,你若想去走走,身邊也要帶幾個有功夫的。”
孟莺兒那叢火苗,于是熄了。
姐妹告別,林風眠驅馬奔馳出段距離,驀地掉頭回來,果見莺兒仍在原地站着,垂頭凝視地上的影兒,一動不動。
手一伸,道:“表姐上馬來,我送你回府去。”
這一路,姐妹倆沒什麽話講,曾幾何時,兩人把手言歡,這景象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三年很短很短,發生的事情卻很多很多。
一件件是那麽出乎意料,始料未及,直至兩人驟然重逢,才發現彼此終究變得不一樣了。
這種變化說不出好與壞,只是堵在二人的喉,令彼此無從開口。
孟莺兒摟着林風眠的腰,短暫的馳騁了,府門也就到了。
“表姐快進去吧。”
“好,風眠,你要保重。”
“好……”
目送莺兒走進國公府時,已日薄西山,林風眠再不敢耽擱,趕在閉城之前,總算堪堪離京。
此去山水縱橫,景色變化飛快,前一日還是沾衣欲濕杏花雨,第二日朗潤的山、巍峨的山、狂野的山,撲面而來,直至西出玉門,風也大,沙也大。
北府軍是在自己之前三日出發的,待林風眠離開京師十餘日,算起來,北府軍應該抵臨邊界了。
第十一日,她等到了林潮止遙寄的書信,從府辦驿站出來,念着兄長的信,一顆懸着的心,送算落下。
林潮止那落拓不羁的字跡很适合用來罵人,仿佛下一瞬就從紙裏鑽出來,耳提面命。
然而段落一轉,藏不住的擔憂,尊尊教誨幾語,就漫是叮咛了,末了還附上親繪的輿圖。
出府時她曾輕清點十數家丁相随,身在将門,家丁身懷武藝,并不稀奇。
出上谷,便是關外,北面狄齊,西臨戎國,道路多舛,于情于理也要放人家孩子回去。
自此刻,真正意義上的「獨行」開始了。
林風眠無暇顧及女子仗劍天下的安危,因她僅有一個目的,救北府軍。
戎人便宜占慣,未得好處,必不罷休。憑借記憶,上谷該有一戰的。
普通的戰役,她自然沒有機緣得知,只因當年這裏死于敵人鐵騎下的都尉乃兄長心腹,潮止曾感喟:“我失衛允,梁失利刃。”
她心下一沉,決定去上谷尋衛允。
馬,是絕佳的汗血良駒,疾沖起來,宛若一道雪白的閃電。
都尉營前,林風眠對守軍道:“衛允衛大人可在。”
守軍見慣戎人橫行,也見慣狄人借道,邊關國界,少有漢人行走:“小兄弟找我們大人,可有函書公文?”
林風眠道:“沒有函書,也沒有公文,我從京城來,有一句話,你請了他出來,我自對他講。”
果然到「京城」二字,對面守兵登時警醒,思忖片刻,微一點頭:“你等等。”
不一會兒,從門內轉出個精壯高大的批甲男子。
他氣息凜凜走來:“說有京城的朋友要見本官?”
滿目警惕,眼神像草原上的孤狼,可把敵人看穿。
林風眠斟酌片刻,道:“都尉大人,戎人仍在六州。”
短短數字,衛允目光如炬:“你是何人。”
“我的身份與軍情無關,你只需要知道,上谷不保,北府軍也就沒有退路。”
說完,腕上一提,直将寶劍送至對方面門。
“是太子的劍……”衛允一驚,低沉開口,“你且與我入到營中,我們細談。”
到這個位置的人物,不會安于按兵不動,亦心思缜密,絕不是林風眠口空可以取信的。
但這軍中的皆知,李勖一把君子劍從不離身,既見君子劍,無傷大局部署下,尤可依言一試。
衛允叩着幾案道:“還差最後一步,你需讓我絕對信任。”
林風眠無奈輕嘆,萬不得已,自袖中取出信,衛允看後,點首道:“不錯,是潮止的字跡,他也卷進來了?”
她兀自收了信:“此事與他無關,大人看過忘了便好。”
衛允默然沉吟,信中「小妹」二字出現多此,眼前莫不是個女子?
舉目不着痕跡地盯了半晌,嗨,這耳垂,這眉眼,可不就是女子,暗道自己真是在邊關待傻了。
林潮止,衛允信的過,再加上一把君子劍,就值得出兵了,一聲令下:“來人,令!”
“到!”
半晌功夫,五百人換上戎裝,分次出營。
若遇疑兵,亦用「疑」瓦解之。
輕車緩行于萬丈絕壁,疏忽失足,絕無生還餘地,衛允仍不忘試探一把:“小兄弟如有欺瞞,衛某定當不饒,這裏是衛某地盤,不知已徒腳走過多少次,所以別耍花樣,否則這絕壁就是你的葬身處。”
林風眠一笑而已:“大人搜就是了。”
“來人,搜山。”
豔陽高懸在頭頂,烏鵲滿天,不似個藏兵的情狀。
巡視一圈,無半點異樣,衛允輕撫佩劍:“小兄弟以為衛某時間很多?你這寶劍究竟如何得來的?”
林風眠緩緩搖首,蹙眉目視遠方,擔憂頗甚:“要快一些找到他們,留給你們的時間不多了。”
話音未落,山頂有人影晃動。
“是誰!”
斥候急道:“是戎人,糟了大人,我們遇埋伏了!”
林風眠瞳孔一震,這麽巧?對上衛允那幾乎将她生吞的雙眼。
一時間啞口無言,轉瞬功夫,巨石自頭頂滾落,哨兵嗚呼哀嚎中四散撤退。
衛允咬齒:“混帳,你這女子究竟是誰?看劍!”
電光火石間,林風眠避開兩招,她輕功極佳,舍馬而去。
“功夫不錯,只可惜不是衛某對手。”
“看劍!”
纏鬥中,巨石卻停了,将士們從遮掩下走出,皆朝她走來。林風眠心道不好,這下要被圍攻了。
衛允卻停頓下來,思忖着收了劍,眉驟橫,喝道:“不是埋伏!往山頂攻!”
石不成陣,顯是臨時發現他們的行蹤,才就地取材,往山下抛的。
能在短短時間,迅速做出判斷,衛允果然不是等閑。
而他們還不知道,此時,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觀察之下。
“太子,他們上來了。”
青衣男子居高臨下,覆手自草木叢生裏走至嶙峋絕壁的邊沿,頗有耐性。
低首斂眸間,對方的人數、兵器、排兵布陣,也就盡收眼底了,沖殺聲漸近,饒有興味道:“放箭……”
這是他們等了三日的成果,餌已廣撒,就待收網。
在萬箭齊發的瞬間,下方那人忽地凝眉轉身,即便套在肥大的戰袍裏,面上還蒙了汗巾,一對秀目,卻是當今世上獨一無二的。
李勖猛地朝前邁了一大步,一身閑姿态頓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緊張,一開口,聲音竟也有了一絲顫意:“等一等!”
司馬葳急道:“怎麽了?”
“不要放箭,下去與他們對峙,懷疑是自己人。”
“可他們明明穿着……”司馬葳一頓,也對,自己不也是穿着戎人的衣裳?
與此同時,李勖俯身沖下山,徑直繞到林風眠身邊,不顧她尚來不及收回的攻勢,握着她的拳頭用力一帶,将人抻到自己跟前,将那汗巾一拉,小臉就露了出來。
粉妝玉琢的小臉,此刻說不出的嚴肅,怔了一怔,她叫道:“殿下?怎麽是你?”
“這話留着回答我。”
李勖眉頭擰緊,心中無名火氣上湧,提起她的束腰橫着将人扯上馬來,一奔,就奔出了這山。
“知道有多危險,還這麽蠻幹?”他訓斥。
層巒疊嶂,白雲幽幽,可她附身,看不到,慌亂中整理思緒:“戎人不會罷休的,一定還有埋伏。”
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說服衛允出兵的,看了眼她手裏捏的劍,也就有了眉目。
這個姿勢實在是不舒服,她腳下踢打幾下。“不是挺能耐?”
“坐好了。”
提着戎甲,将人擺正,又一次發問:“你怎麽會來這裏?”
來時已想好籍口:“兄長得到的消息,無憑無據沒辦法呈報陛下,派屬下借兵亦沒有符節,只能借你的劍一用。”
“所以我來了。”
他道:“我着人送你回去。”
“不行……”她急道,可又不知如何對他說,自己知道将要發生的事。
凝着她一張一合的薄唇,李勖半晌無言,知她有所隐瞞,可想到究竟是為自己涉險,暫且都罷了,雙腳一夾馬腹,沖了出去。
“去哪兒?”
“回山裏,你帶衛允來對了,司馬葳探查到敵人行蹤,數量遠在我軍前鋒之上,上谷營最擅游戰,有他們在,把握會大。”
總算做對一件事,林風眠輕呼:“讓我回自己的馬上。”
然而李勖始終一言未發,她重複:“殿下,讓我回自己的馬。”
他輕笑“馬兒太快了,停不下來怎麽辦。”
借口也要找個好點的,林風眠心道,那不是你用鞭子抽的麽?
可未敢反駁,回到山中,骨架幾近颠散,李勖手一松,她忙不疊跳下馬來。
前頭上谷營和北府軍相認,寒暄未辦,盡數隐匿,以待敵人自投羅網,還不是松懈的時候。
群山環抱,下一刻,也許就能将人吞了。
這時斥候來禀:“回太子,初探戎人本已在數裏之外,可是再探發現有戰鬥痕跡,不知何人與之交鋒,我們的人上前輕點,死得都是戎人。”
“都尉來時可做了部署?”
“不是下官……”衛允心虛道,“實則下官方才沒有全然信姑娘的話,不敢用再多人冒險。”
要事在身,李勖寡言,不過一聲輕笑:“不怪你,着實是這丫頭太沖動了,再探。”
草木萋萋,朔風裏林風眠雙頰緋紅,他回望她一眼,不無愛憐,淡淡說了句任何人都不是很懂的話:“但願你不要後悔來罷。”
半炷香時辰,斥候又至,下馬不多一句廢話:“是齊國人,他們為我軍掃除障礙。”
“齊國人這麽好心?”面對衛允的嗔怪,司馬葳只是道,“現下齊人與大梁是盟軍了,衛大人往後要收收口。”
“是了,是下官疏忽。”
而林風眠終于明白李勖話有所指,不由後退數步,乖覺回到馬上。
李勖将一切盡收眼底。
玄色馬,玄色旗,乃北齊獨有标志。朔漠裏豪闖慣了,錯過太多明豔色澤,到頭來,還是一抹煞黑能與身後的山融為一體。
與大梁軍隊的「巍巍壯觀」給人的觀感不同,北齊的部隊一經轉山而出,撲面而至的殺氣騰騰。
兩股軍隊在營前會師,野草在他們足下也變得遒勁許多。
這姑且可以稱之史上最盛大的會盟,一方是南梁未來之君,一方乃北齊新汗。
同樣的年紀輕輕,同樣的氣度不凡。
穆簡成此刻凝着李勖的臉,一晃前世歲月昭昭,成王敗寇,敗寇成王,現如今竟是平起平坐論春秋。
琢磨着,李勖先開了口:“穆汗誠意不假。”
他笑容不減:“這無需太子再做考證。”
李勖未做分辨,平靜道:“汗王并非蟄伏之人,一反常态,割利也要親梁,有所圖謀就更加昭然若揭,只是有我在一日,大梁的疆域與大梁的人,就不要多想了。”
一句「蟄伏」,說得淡然至極,大梁的人,萬千百姓亦或獨一人爾?亦未指明。
只是李勖沒有點名,種種情緒卻已向穆簡成湧來,這般心境,像千軍萬馬碾碎草原,他一壓再壓,可當見到與她相關的人,仍舊忍不住噴薄而出。
耐着胸口至痛,話鋒一轉,端地含而不露:“戎人還會再來。”
“恩……”李勖微一點首,道,“早做打算。”
言談間,穆簡成的目光在李勖身後一閃,又鎮定下來,伸手示意道:“入營詳談。”
二人帶領諸将入帳布戰,臨進門兒前,司馬葳和呼延奔打了個照面,為敵時針鋒相對,為友也不見得相讓分毫,俱是副「莫惹老爺」的神情。
“你先……”
“不,你先。”司馬葳道。
“好,我先。”
司馬葳又道:“還是我先。”
橫聲橫氣坐了,輿圖一展,沙盤一推,便聚精會神起來。
林風眠獨自回到營帳,換了身幹淨衣裳,洗去一身風沙,坐到榻上,仍覺手腳冰冷。
想不到,穆簡成也來了。
提起他,林風眠已經沒有前世那種痛恨的感覺,可這并不意味着,他是如普通人一般的存在。
曾對他執着過,眷戀過,放下了,徒留一段苦澀的回憶,無端想起也會怆然。
夜色已深,前營才散了會,各歸各帳,寂靜的很,這是抵達陣地的第一天,士兵還無需苦中作樂的放縱。
在黑暗中靜坐良久,林風眠起身,卷起窗布,任由月光撒入,落到幾上與鏡前,朦胧裏,仿如置身林府閨房,可外面狂風呼嘯,分明不是京師的風月。
這到底不是閨房啊,她沉沉吸了一口氣,推門走出。
穆簡成的帳外此刻沒有守軍,空曠得就好似裏面沒有住人,而那時而撲閃幾下的燭火和伏于案前的身影昭示,他在裏面。
林風眠了然于胸,揭簾走了進去。
“我一直在等你。”他仍舊端坐,到動靜,只是舉目看了過來,睫毛微顫,不易察覺。
“我知道。”
“我們相識這麽久,我任何表情你都能捕捉,而我也一樣,風眠,我一眼認出了你。”
他忍不住會心一笑,也分不清究竟是為了他們之間的默契,還是單純因為見到了她。
白日裏還是那個抽刀舔血的殺神,此刻墨發松散,手持狼毫,說不出的溫和氣質。
風眠來見自己,代表她終于不抵觸他,那麽她是否願意同自己回北齊去?
想到這裏,穆簡成忍不住再一次莞爾。
“你來這裏幹什麽……”她冷肅道,“直接說吧,你想對北府軍做什麽?”
穆簡成眼光忽地一寒,語氣是極悲涼了:“這就是你來找我的目的?”
林風眠皺了皺眉頭:“不然呢?”
“不然呢?”穆簡成細細品味着這三個字,舌尖苦澀,這就是再厭惡不過了吧。
林風眠等他回答。
他陡然自座位站起,竟一步跨到她的面前,甲胄冰冷,人更寒,林風眠後退一步,看着他。
穆簡成諷刺地輕嗤,究竟厭惡到什麽地步?一股子逆郁氣怎麽也驅不散,逼迫似地問道:“我給你的信,你可看了?”
“沒有……”
“騙人。”他目光直直灼她,如炙火,“你可知,你兄長如何羞辱我?”
他曾在信中寫道,軍糧空虛,只能食小米充饑。
馬上男兒難以啓齒的拮據,他願意對她說,不代表想要昭告天下。
林潮止來時,送糧送衣,句句厚待盟友,羞辱之音,已經不能再明顯。
前世的穆簡成是受慣羞辱的,因此來自林潮止的,不能傷害他什麽。
可是他在意自己在林風眠心中的位置,何時變成了可以任意利用的存在?
林風眠輕咬薄唇,猜到一二,穆簡成将頭一偏,看向別處,燭火撲朔迷離,帳壁處處是她的影子。
“都作罷,風眠,你與我回北齊,我們完婚,一切作罷。”
“你怎麽時至今日還在想這些不可能的事情?”林風眠反問,“我以為在黑水河畔已經說得很清楚,我不是你的妻,我嫁過你父汗,可你父汗已經死了。”
“夠了!”穆簡成唯恐她再說下去,深深吸氣,像是做出最大讓步,“成不成婚都随你,只要你與我回去。”
她無奈道:“我來找你不為說這個,穆簡成,別妄圖對北府軍做什麽。”
“你與南梁已經議和,這很好,邊境只要幾載太平日子,百姓就能從戰亂裏恢複過來。”
短短數寸光陰,他眼中已有震驚,疑惑,憤怒,了然,受傷。
良久,轉過身來,低聲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林風眠不耐。
“是因為他嗎?因為李勖?”他凝視着她,以期從她臉上捕捉到想要的答案,可到頭來,發現得不過是自己先亂了,已經判斷不出任何了。
他苦笑:“如果我說不呢?”
“那麽我們從此就是仇人。”她冷漠地說,她不希望李勖在北境的變故是因為穆簡成,她太知道穆簡成的能力,他想做什麽,就樣樣做得好做得絕,于另一方而言,半點生機也無。
穆簡成心中有什麽東西又在發痛,妥協得不像個一國之君的樣子:“好,不容你信或者不信,我此行本就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那麽最好。”
穆簡成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看到她為別的男子周旋争取。
這刻他痛恨極了,因林風眠所有心軟與不舍,都該是自己的。
可……恍惚間,他想到,可是如果那人是李勖的話,或許堅持不了多久,她便會回心轉意。
畢竟,梁太子的好日子不多了。
穆簡成微微向後仰去,一點一點平複心情,告誡自己,萬事求緩,方得圓滿,他都已經等了那麽久。
林風眠伸出手掌,鄭重道:“一言為定。”
穆簡成莞爾:“一言為定。”
李勖來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兩手叫握的景象,二人的影子透過燭臺的光,映照出來,被拉得纏綿傾長。
比燭光亮的,是月亮,比月光亮的,是他的眼睛。
司馬葳不明所以:“太子,怎麽不進去?”
他肩披裘皮氅衣,墨發高束,通身矜貴得就像月亮裏走出來的谪仙,只是這位谪仙好看的五官不露一點笑容,細看下,一枚通體雪白的玉扳指就這麽捏碎指間。
連了血,帶了肉。
帳中人渾然不知。
穆簡成輕輕磨砂指間,峨眉一展:“但是有一個條件,你還要答應,明日陪我去個地方。”
“別太過分。”
穆簡成笑吟吟好像不是她記憶裏那個人:“過不過分明日自會知道,定叫你不後悔。”
林風眠于是應下,實則着實想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前世沒有和談,自然也就沒有北齊援兵。
這輩子的穆簡成處處透露出古怪,他在留都的舉措。
他的殺伐,以至于政令的改變,莫不将他推向更加極致的成功。
林風眠總有個錯覺,他好像知道什麽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這,或許将為北府軍制造轉機。
翌日清點兵卒,梁齊分兵兩路,再次巡山,目的是徹底驅除留有虎視眈眈的戎人。之後,便合力前往六州之地,完成最後的清算。
林風眠出現在諸将面前,滿室嘩然。昨日她還穿着男裝,眼下雖做短打,卻是明明白白的女子裝扮。
呼延奔第一個叫出來:“王妃!”立刻得到李勖一記冷得不能再冷的眼風。
林風眠正色道:“叫我名字就好。”
穆簡成上前,對衆人道:“別耽擱了,出發吧。”
“大汗你也要去嗎?”
穆簡成不做回複,慢條斯理将軟鞭纏繞在自己腕上,一圈又一圈。
司馬葳抱拳行軍禮道:“請太子坐鎮營中。”
李勖面色冷凝,去看林風眠:“你留在帳裏。”
林風眠搖頭:“放心,我熟悉戎人習性,可以幫上忙。”
李勖不欲強行阻止,但是面孔到底沉了,低頭對上她,聲色又溫和下去:“那你要跟緊了。”
林風眠點點頭,不大會兒功夫,外頭将士清點完畢,正待出發,有人喚她。
“風眠……”卻是兩個人的聲音。
李勖的臉色已經難看至極,看也不看一旁斜倚桌幾的穆簡成,沉聲對她說:“跟着我。”
需知此刻林風眠恨不得找地縫鑽起來,她朝穆簡成看去,這一眼,被李勖察覺,登時掩蓋不住眼底那抹愠怒。
穆簡成明明看見她的目光,讀懂「要不改日再約」那意思,偏不接,只當沒看見,提刀撥了撥爐灰,轉身走出帳篷。
“再不出發,就晚了。”他催促。
林風眠最後看李勖一眼,心道他最是深明大義的,自己都回了大梁了,便是大梁人,該不會因她與齊人同行而氣惱,遂柔聲道:“這回我且同他去看看,看到什麽,回頭說與你。”
李勖僅到前半句,便覺血氣微微湧上顱頂,餘下的竟半句也不想。
瞬息,小小的人影兒就随穆簡成消失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