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謎底(一)

細細算來, 大軍在外已将近兩個月了。

出了上谷,梁軍迂回着繼續北上,官道不再設置在兩國交界處, 齊軍也就失去繼續随行的理由,在原地駐紮一夜,第二日便撤回了。

一切看上去進展的如此順利, 林風眠卻仍然惴惴不安。

因為很顯然, 那件左右李勖與北府軍命運的事情還沒有過去。

跨過眼前的山脈,離目的地便近了, 朔風呼號裏,遠出忽地黑煙滾滾, 直沖雲霄。司馬葳在馬背上冷靜道:“是狼煙。”

林風眠只是隐約聽過此物, 也沒有親身見識過,再多的便不知道了,李勖對她說,有敵人的地方,才會有狼煙。

“列隊,迎敵。”

林風眠知道,煙起的方向, 雖然隸屬大梁,可因多年疏于管轄之故, 早就人跡罕至,更不會有報信的梁軍。

即便如此,北府軍仍舊依照軍令, 隐蔽起來。确保萬無一失,是他們的習慣。

一個時辰後, 戎人果真來了,俱是騎兵,梁軍乍然現身,打了他們措手不及,盡數被伏擊。這也是此行中,最後一波戎人部隊。

這天,他們終于抵達北郡六州。

眼前的,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殘酷戰争的城市,軍隊整齊有序地踏上街道,百姓目光漠然,不為所動,并非視來着如仇敵,而是豁然從十幾年的動亂與剝奪中安定下來,他們一下子還不知道做些什麽。

兩側有許多屋舍早已人去樓空,這以前住着的是戎人,屋主人随大部隊逃離了,走的時候甚至來不及鎖門。

這些城市莫不是幾十載風雲變幻的縮影,李勖他們經過的前一個城樓,高高挂起的提字,還是晉人所書,而眼前這座,則是戎人書寫,彼此之間顯得參差不齊。

城主打遠處跑來,誠惶誠恐地哈腰行禮,而後道:“殿下與諸位将軍莫怪,十裏八鄉所有與大梁有關的标記都被戎人抹去了,年輕的百姓自幼便在此地,是以不認得各位,更不認得梁旗。”

李勖點點頭:“先叫戶吏和都尉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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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怔,喃喃地将他的話重複了兩遍,才一點頭:“好的,沒問題,勞煩各位先随我來,我領你們安營。”

李勖心中覺到一絲異樣,回眸間,正對上林風眠同樣探尋的目光,二人彼此會意,卻不動聲色。

司馬葳忽道:“你這城主怎麽當的?讓你叫人,你竟先讓我們安營?”

“将軍恕罪,将軍恕罪……”誰料那人雙肩一縮,臉就吓得慘白了,“小人原就不是這城裏的主人……”

李勖早看出端倪,只是淡淡地問:“你是誰。”

“這座城是在十年前被戎人占領的,城主是條漢子,硬是不說出兵器庫和糧倉的位置,被殺了。

之後又來了個城主,還沒進城也死了,人人都說是被敵人殺的,我也不說不準。

餘下的年月都是誰行誰上,與敵人對峙、帶着老百姓逃嘛,都會的。

小人是上上任城主身邊的夥房師傅,實在無人可用了,昨天剛接下來,你們就來了。”

“實不相瞞,小人連都尉是個什麽官都不知道,至于庫吏,往往都是城主自己來當的。”那人讪讪地說。

原來如此,誤會解開,衆人松了口氣。可眼前又出現了難題:既然主要官職缺失,那麽百姓戶籍、有多少居民、庫糧幾何,是必然沒有記載了。

一城如此,其餘各城的情況大體也一樣。

一時間,司馬葳連同諸多副将,不得不現學現用,充當起記賬的、點人的、盤查的,将多年來早就該落實的東西,重新落實。

本不是多麽艱辛的事,難在瑣碎、繁雜。

一日午後,李勖與林風眠來到臨時的衙門,司馬葳正在裏面急得罵人,見到二人,立即把手裏的東西藏到背後,林風眠嬉笑着繞到他身後,嗖地将東西抽了出來:“讓我看看嘛。”

“姑娘,別……”司馬葳大汗,擡頭看李勖,李勖卻被林風眠逗得發笑。

“登記造冊這事,實在不是人幹的,末将已經廢了五副簡牍……”

李勖看向林風眠,似在想什麽,半晌道:“我記得讀書時你大哥倒是頗擅此事。”

林風眠狡黠道:“他是細心,可太子不會想把我大哥抓來吧,他人遠在京城呢。”

站在承明殿前的林潮止,打了個噴嚏。

“我給大人添件衣裳吧。”內侍上前道。

他謙謙點首:“有勞……”與此同時,揉了揉自己凍得發紅的鼻頭。

連日來,林潮止在為沈摘的托付傷透腦筋,四個大活人,出了江州,竟憑空消失了?

他骨子裏是不認輸的,如此一來,愈發較勁兒了,白日忙着處理公文,夜晚裏自己找人,對方杳無音訊,他自己倒是快累病了。

內侍送上披風,道:“大人不如明日再來,陛下正與王爺商讨要事,一兩個時辰也不得空。”

“如此,只好改日了。”

潮止無奈轉身,只覺得近日頗為倒黴,仿佛幹什麽都不順,本欲回家,清晨出門時仿佛聽到車馬入府,似乎又是林懷柔,想了想,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遂又往內閣折去。

承明殿內,李戒倚在龍椅中,對近臣發問:“外面是何人?”

“回陛下,是新任兵部尚書,林潮止。”

“怎麽走了?”

“他說領旨謝恩雖然重要,卻不及國事重要,明日再來。”

李戒「嗯」了聲,重新歸于沉默,一對蒼老的眼睛猶疑且疲憊,顯然只是随口一問,并非真的在意。

他身旁的蕭國公倒是一精神,震了震胡須,徐徐道:“臣記得,新任兵部尚書,與太子還是故交……”幹笑兩聲,“請陛下在北府軍回程前,早做打算。”

看似不相幹的兩件事,李戒聽後,眸子卻亮了亮:“嗯,下旨吧。”

“是……”

林潮止沒有請來,活兒全讓林風眠幹了,她覺得他們兄妹前世一定欠李家的,可又不忍心真的放任司馬葳他們胡來,只能硬頭皮幫上一幫。

終究是女孩兒,心細如發,即便不會,學起來也比粗手粗腳的将士強上許多。

她只盼這邊的事可以快點結束,回到京城,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這天夜裏,林風眠照常披了一件外衣埋身案邊。熏煙盡了,一室清冷。

點完百姓戶籍,已頭暈眼花,筆尖沾了墨,卻不急于書寫,任它變幹,自己坐着發愣。

李勖進來了。

許是太專注于手頭的事,人在身後站了許久,她都沒有發覺。

不幾時,身後的人欣賞着她手下一排排擰巴的小字,輕笑出聲,打趣道:“字尚可。”

林風眠一驚,才瞧見案邊傾傾将自己罩住的人影,也不回頭,狼毫又沁了墨,肆意書寫起來,淩亂潦草極了。

李勖輕輕揉捏她頭頂的烏發,柔軟得不像話:“倒是會自暴自棄,字都寫錯了。”

她細瞧,可不是,慌忙裏捉起筆刀便要削去,卻被他先一步拿了,伏在她身後,慢條斯理地改起來。

他氣息擦頸而過,沒有那日的酒氣,幽幽淡淡的木香,與眼下這間堆滿簡牍的書房莫名契合。

她卻煩躁,局促地想要身體前傾,挪出些許富餘的空間。

李勖指尖一頓,削歪了。

他低下頭,入目是雪白纖細的脖頸,氣息不可察覺地重了幾分:“別扭了。”

命令道:“你若想讓我安心把字改了,就安生一些。”

林風眠再不敢動了,更不敢回頭去瞧他一眼。

屋內靜極,只剩燭火噼啪作響,不知過了多久,李勖擱下筆刀,起身捉起她的手,一氣呵成。

“随我來。”

“去哪兒?”

“去看篝火,還記不記得我的話?”

懵懂中,她憶起,李勖曾說過,久久在外的将士連死也不怕,只剩下寂寞,寂寞足夠吞噬一切,然而篝火升起,他們就不再想家。

只是還未走到群将聚集的地方,司馬葳就臉色難看地追了過來。

李勖臉色一沉:“怎麽了?”

“讓他們自己說吧,帶上來!”

就見七八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被捆綁了雙臂押到面前,副将将手裏的麻袋傾囊卸出,李勖眸色就變了,沉聲問:“狼煙是你們放的?”

為首的漢子身形高大,穿着短打,肩頭與雙臂雖然縛着層層鎖鏈,仍能看出精壯有力,面對質問,不露懼色,只一本正經道:“是……”

“給他們松綁。”

“太子?”

李勖不為所動,又重複了句松綁,為首的大漢心中詫異。

但憑李勖的聲音,還聽不出是敵是友,因此不敢松懈。

“如何做到的?”李勖簡短問。

大漢道:“午後進山,拾些狼糞還不容易?”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你是說去烽火臺啊……”大漢倒是坦然,“那就更簡單了,平日沒人守着,把圍在外面的東西砍了,人還是可以過去的。”

司馬葳兇道:“你們難道沒看見外面立的石碑?沒有大梁軍籍,沒有長官下令,任何人不可上烽火臺!不識字嗎!”

“不識……”那人淡淡道。

司馬葳噎住,誠然,這群人救了他們,可同樣也犯了大梁律例。

李勖默不作聲,眸光落在這幾人身上幾瞬,轉身道:“一起來吧。”

“帶他們去篝火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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