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謎底(二)

「不速之客」一來, 熱鬧的氣氛頓時沒了。大漢倒是渾不在意,瞥了眼司馬葳,示威似地, 搶過一個将士烤熟的肉,送到自己嘴裏。

随他來的幾人為他馬首是瞻,有樣學樣, 坐下吃酒吃肉,全然不在意方才還是階下囚的事實。

司馬葳問:“你叫什麽。”

“石文……”

“一個男人叫石文?”

漢子白了他一眼, 不做理會,司馬葳自讨無趣, 退到一旁,偏偏漢子目光不加避諱掃來, 譏笑一聲。

司馬葳險些就發火了, 這時候李勖走來,林風眠跟在他身邊。

衆将起身行禮,唯獨那幾個人沒有反應,該吃吃該喝喝。

李勖不以為忤,坐下,給林風眠割了塊獸腿上的肉,這才開口道:“我知道你們有一整支不遜于正規軍的部隊。”

這是李勖的第一句話。

叫石文的明顯一怔, 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帶我去見見他們。”

這是李勖的第二句話。

石文笑不出了,唯靜靜與他對看。

“你可知道将要看到的是什麽?”

“梁人的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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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文眼底閃了閃, 不似方才玩世不恭。

林風眠這時才注意到,石文不同于此地的一般百姓,他或許身段放得很低, 自始至終處于劣勢,可是眼底那抹淡然, 是藏也藏不住的。

這種眼神,她在許多人身上見到過,譬如李勖、穆簡成,譬如大哥、甚至司馬葳。林風眠将這歸結于「統領氣質」。

但是在一個常年受外敵壓迫的邊關百姓身上,是很難出現的。

只能說明,他們小看此人了。她默默放下手裏的肉。

良久,石文道:“也罷,帶着你的人随我來。”

“別耍花樣。”

他看着司馬葳:“你們人這麽多,有什麽可怕?”

石文帶他們去的地方并不遠,就在城外的山根地下,一片望不着邊際的荒野上。

除了大山,沒有任何掩蓋,藏人是藏不了的,司馬葳稍稍放心,可緊接着又發覺哪裏不對,“不是說帶我們去見你的部隊?這裏哪有人。”

石文聲音很平靜:“你是如何知道我們不止眼前這些人的?”

“很簡單……”李勖道,“你們發現了戎人蹤跡,立刻就想到烽火報信,已絕非一般民兵的算計。”

“另外,你們還需要做到兩件事。”

石文替他說:“其一,弄到足夠作為燃料的狼糞,這需要事先準備。其二,确保你們的距離看得到信號,這又要有人充當斥候。”

以小窺大,能夠迅速且準确地完成以上任務,那麽背後的隊伍,必是訓練有素,甚至龐大的。

“是我疏忽了,殿下,你既已猜到,還有什麽好看,他們就在那裏。”

這是見面以來,石文第一次稱呼李勖為「殿下」,夜色裏,他遠遠站在隊伍的前列,方才還面目猙獰的男子,此刻顯得有些孤獨落寞。

他目光對着的方向,萋萋枯草,随風飄搖,幾個簡陋的木板,若隐若現。

司馬葳上前,撥開一叢雜草,随之一頓,墓碑上寫着:劉二虎,乙亥,七月。

即便再遲鈍,他也知道這是何物了,卻沒有立即回頭報信,又去撥另外一叢雜草:李魏,乙亥,五月。

風驟烈,淺草被壓得狠狠低頭,司馬葳看清,那其間木板不是幾個,而是無數。

他回來時,明顯目光不大對了,對着石文想發的火,發不出,憋到心裏,燒壞了自己,更加不痛快了。

“是衣冠冢,殿下,想必來不及入殓,草草埋了,底下有的是空的。”

“不錯,不虧身經百戰。”石文諷刺。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那些空着的,屍身掉落山崖下,都被狼吃了,我們也是搜尋時才發現的狼糞,看來冥冥之中,都是亡靈的指引。”

“等等……”林風眠忽然臉色慘白,不動聲色将身子往李勖身邊挪了挪,衆人奇怪,李勖也低頭看她,不由伸手将她往身邊攏了,低聲問:“怎麽了?”

她道:“你說你叫石文?”

“正是……”才一瞬,大漢便懂了,竟是一笑,“吓着姑娘了,對不住。”附身撥開右側的雜草,石碑的字,也就露了出來:

石文,乙亥,七月。

“這是我弟弟的名字,我本名叫石智,他護我而死,我理應為他活下去,有什麽不對嗎?”

林風眠吐了口氣,世上哪有這麽多鬼魂:“你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你弟弟多大?”

“十四……”

所有人都沉默了,心思沉重複雜,這裏不乏有人十四從軍征,再清楚不過,刀槍無眼。

可他們尚有主帥指引,朝廷支持,百姓愛戴,這些孤零零只能自己保衛自己的人,究竟如何堅持?

石文道:“好了,殿下看過故去的人,現下再去看看活着的吧,之後聽從發落。”

司馬葳叫道:“我看你是想多了,陛下已經下旨,讓你們歸入隴右道軍鎮,哪就發落不發落?”

“真的?怎麽不早說?”

“是你們一直躲着不出來!”

石文眼中盡然不可置信,聽天由命久了,聽到「朝廷」、「陛下」二字,都是陌生的。

“我們不需要什麽名分,只要有地種,平安過完下半生就好。”

回往營地的路上,沒什麽說笑聲。林風眠臨上馬前,被李勖扯了一把,硬生生拉進馬車裏,稍稍坐定,懷中即被塞了個手爐:“難受了?”

“沒有……”她低聲否認着,李勖眼睛看着窗外兀自趕路的行人:“既然操起武器,他們深知早晚的結局。”

“可他們是被逼的不是嗎?殿下……”林風眠擡起頭,“過去十年,他們沒有朝廷護着,只能靠自己。這又不同于自願保家衛國的戰士,他們提起屠刀,只是因為想活下去。”

“所以他們比我們更加英勇,也更堅強……”

李勖道,“我對你講這些,并不是勸你收回同情,而是不要過分神傷,他們已經接受現實,往後我不會再讓他們面臨不公二字。”

她向後靠去,語氣頗為哀怨:“我向來是個風吹哪頁翻哪頁的性子,殿下又不是不知。”

這樣一說,兩人倒顯得好像早就無話不說了,可明明沒有過多的交談,林風眠有些後悔,扭頭去看窗外。

李勖輕輕轉動拇指上的扳指,恍然,時間飛快,營地這就到了。

“外頭好像有些許動靜,你留在車內,我下去看看。”

不待她反應,他不由分說下了車。

只是李勖這一去,竟是再沒有回來。過了一會兒,還是他身旁的副将柴二過來,把林風眠請下馬車,囑咐今夜不太平,入營帳中且安睡,若無必要,留待明日再說。

林風眠心中嗔奇,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濃,可是問及李勖,柴二只是道殿下有要事,現在不能見姑娘。旁敲側擊下,吐露半句,朝裏來了人。

但也僅是半句而已。

她又提出請求見一見司馬葳或者黃有德,得到的結論是,這二人此刻亦在太子帳中,寸步不離。氣氛一下子詭異起來,無人說笑,篝火也草草熄滅。

北府軍素來紀律嚴苛,林風眠知道,必是李勖下了密令,全體這才如緊繃的弦一般。

奇怪的不只她一人而已,入夜,有小兵緩緩踱到主帥帳外,做窺探狀,或許僅是為弟兄們打探第一手消息罷了,卻被發現了,拉出去處置了。

由此,事态可想而知的嚴重,無人敢再妄動。

林風眠試圖梳理如今掌握的消息,少得可憐。這事情似乎與朝廷、京師有瓜葛,那麽至少不是頃刻致命的,因為他是太子,朝中尚以他為尊。

但她慢慢意識到,這比來得是敵人糟糕得多,萬一那邊是陛下呢?李勖的「敵人」是陛下,又該當如何。

想着想着,她疲憊睡去。天蒙蒙亮,外頭有人走動:“姑娘,太子請你去一趟。”是黃有德。

這些時日,黃有德一直在處理重要的軍情,抽不開身插科打诨,她也很少見到,如今他來了,事必定不小。

“等等……”她道,草草披了件外袍,掀簾而出。

李勖一夜未眠,帳中蠟燭也一夜未熄,火光十分微弱,有人走近,撲哧一聲,滅了。

林風眠來不及梳妝,烏黑的長發簡單籠在腦後,素面朝天,肌膚勝雪,倒是比以往清麗不少。

因為昨夜休息不夠,她眼下帶着倦意,李勖也好不到哪去,眼下的烏青簡直呼之欲出。

她走進,黃有德告退。

李勖看出她鞋襪沒有穿整齊,轉身繞到屏風之後,取來疊放在踏上的被褥,蓋在她的足上。

這塌也是一夜沒有人動過,被子觸碰到肌膚的瞬間,先是冰涼,漫漫也就溫暖了。

李勖重新坐回案前,将一幅畫軸一樣的東西交到她手中,道:“看看……”

林風眠接過畫軸,只展露一角,便迅速合上,因她看到了天子寶印。

屏息擡頭,李勖疲倦颔首,道:“不是好奇了一夜?此處無人,但看無妨。”

不僅是好奇,更是擔憂,她知道,離謎底越來越近了,到底是什麽改變了無數人的結局。

來不及說什麽,她認真地讀起聖旨。

統統讀完,已手指冰冷,緩緩地蹲坐下來,不自覺又從頭開始去讀第二次,她努力去品聖上的每一次遣詞造句。

甚至細微到語氣停頓,努力想要弄清,他的用意是什麽,可是他心術高深莫測,弄不懂。

忽然間,她的雙肩被李勖抓住了,人也跪坐着,幾乎貼進李勖的懷中!不,确切說,是李勖的懷抱,貼得她極近。

他擔憂地看着林風眠:“你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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