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謎底(三)
或許, 這就是帝王權術。
猜不透,但觸及它時,已經血流成河了。
聖旨所書, 極為簡單:
六州民兵,誅。百姓若有求情者,誅。餘下知情不顧王法者, 盡誅。
餘下沒有任何婉轉修飾。三個殺字,那麽理所當然, 飄逸恣肆。
前不久,石文才帶人看了兄弟們的衣冠冢, 又豈知,在這位「仁君」眼裏, 他們究竟連衣冠冢都不配擁有。
思來想去, 林風眠只想到一個原因,梁軍沒來時,民兵已經存在,且可以獨立與戎人作戰,「不再需要朝廷」,便是最大的反骨,是威脅。
所以收編是假, 诏安亦藏着不可言說的詐,真實原因, 是收回它,消滅它,消滅一個尚不壯大的威脅。
天色晦暗, 說不準要悶一場雪。李勖起身,讓燭臺複燃, 回到林風眠身邊,顯得比她淡然許多,搖頭道:“父皇何須在我身上煞費苦心。”
“怎麽?”林風眠看向他,一下子就想到皇帝此舉背後的另一個含義:
只有李勖親誅百姓,他才放心未來将皇位交到他手中,因為要做這天下的主宰,必須是薄情寡義的。
“如此訓練繼位者,不嫌代價太大麽?”
“他又怎知我一定會選?”李勖低聲,不無譏諷道。
林風眠低下頭來,不敢再去看他。
是了,她早該猜到,能令幾乎整個北府軍承受滅頂之災的,除去梁帝,還有誰能有這麽大的能力呢?
而李勖,從始至終,前世今生,他都是李勖啊,怎麽會殺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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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抗旨,才令他萬劫不複吧。
林風眠已經了解他,因此無法去勸他,雖然早知答案,還是問道:“太子有打算了嗎?”
李勖不點頭,只是說:“把這邊的事情先盡量拖住,我們想辦法回京,見到父皇,我親口勸他。”
他此時尚不知,那位陛下何等狠心,因此面上雖然沉重,卻還是自信的。
林風眠已經知道要迎來什麽了,她覺得好無力,無法改變任何事情,只是點點頭,道:“好,我陪你。”
李勖一下子把她抱起,向床榻走去,她驚呼,李勖溫和道:“你先睡一會,未來要累一段時間了。”
她的雙睫顫了顫,小聲道:“我可以去自己的帳中睡。”
李勖将人放在榻上,裹進被褥中,道:“留下來,陪着我,可好?”
林風眠望進他茶色的眸中,從沒有哪一刻,像如今矜傲赤誠。
不知如何拒絕,遂點了點頭,合上眼睛疲倦感頓時襲來,不知何時,睡得沉了。
李勖盤坐于桌案前,上面放着諸将的呈文,勸他領旨的大有人在,他冷呵一聲,将呈文扔了,擰起眉心。
父皇這道聖旨,倒是意外篩出這麽多鼠輩,抗旨的是他,他們這麽怕作甚?
有林風眠陪着,李勖的脾氣終究是壓了一壓,不會像昨夜那般發火。
昨天夜裏,他接連處置了三元大将,第四次拿出帥印的時候,司馬葳、黃有德、柴二同時跪在他面前哭訴,再處置,便沒有後路都督了,他這才作罷。
如今想來,是有沖動,但大方向是沒有錯的。這下子沒人敢再當面提及誅殺民兵的事了。
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林風眠醒來時,隔着屏風就可以看到李勖忙碌的身影,他腳邊堆放着許多文書,盡是這兩個時辰看完的。
她精神重新振作,想着做一些事情。
“殿下,我想給我兄長寫信,如今他手裏有軍鎮的通關文牒,我想他幫忙是不是會快一些。”
李勖不與她客氣,一點頭:“筆在那裏,對你兄長不必隐瞞任何,我會叫黃有德立刻把信送出。”
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放心,潮止精明通透,有無數不違抗梁律的法子。”
“好……”
提筆染墨,不消半刻時辰,信寫完了,恰此時,帳外煙塵翻飛,馬蹄四起,二人同時走了出去,便見一支豎着梁旗的隊伍,從南面迅速入營。
“蕭子津?!”看清領兵的人,林風眠不自覺喊出了聲。
李勖道:“我想,我知道是誰在父王面前力薦了。”
除了蕭國公,還能有誰?
那是個永遠精神抖擻的老人,經歷兩朝,三個亂世,仍能全身而退。
第一亂世,乃晉末各方豪傑起事自立的時期。第二個亂世,是大梁開國初,前朝遺老陰謀篡權時期。
第三個亂世,就是李勖被廢,而梁帝老邁,有關國本立嗣之争。
這麽一想,林風眠倒是隐約想到,前世這老爺子似乎歸與三皇子的陣營,只是昙花一現,所以被忽略了。
這麽看,這第三個亂世,很有可能就是他親手造成的。
轉眼間,蕭子津已經近了,在李勖身後上下一掃,笑出聲來:“原來你在這裏,我說怎麽沒在京城見到。”
“別廢話,你來做什麽。”
狠厲在他眉宇一閃,将那被朔風吹亂的衣冠稍作整理,緩緩道:“我來做什麽?自然是受命于陛下,督促北府軍做該做的事。”
林風眠自知不妙,這位爺本事沒有,搗蛋一流,留在這裏注定礙手礙腳。
蕭子津問:“民兵,哦不,亂民,見到了嗎?”
這時候,其餘諸将已經穿戴整齊,來到校場空地,聽他如是問,司馬葳擔憂地看了眼李勖,搶先道:“什麽亂民?沒聽說,沒見到,許是跑了,又或者是戎人放出的假消息,這裏只有受苦受難的百姓。”
蕭子津狐疑半晌,于馬背上看李勖:“殿下一直沒有說話,我想聖旨已經收到了,那麽就請殿下給個準話。”
李勖走出兩步,道:“誠如司馬所言。”
“你!”蕭子津臉色轉急,咬牙道,“殿下要抗旨不成?”
誰道李勖展顏一笑:“抗旨?我有收到聖旨嗎?”回頭環顧衆人,“你們有嗎?”衆将搖頭。
蕭子津怒血沖頭,一張臉白了又紅。如此,真的棘手了,他雖有皇命在身,又有父親在京師的口令,本可以說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偏偏對面是太子,一時半會兒,還無法來硬的。
猶豫不定時,李勖竟先開口了:“蕭子津,這些年,你舉止多有逾矩,我本該規勸,念及年少情誼,終究坐視不理。
但有朝一日,你若敢做傷天害理之事,我必殺你。”
他說得平平淡淡,由此,更加攝人了。沒人覺得是玩笑話,包括蕭子津。
如此直白的威脅、警告,蕭子津怎能聽不出,一時間,急得薄汗抵額。
他勒馬後退兩步,道:“好,那我先回了。”只是出營瞬間,即朝西邊狂奔不止。
李勖臉色一變,冷聲道:“攔着他。”自己則翻身上馬,追了出去。
蕭子津是做了準備來的,太子違旨,他實不敢設想,只是父親曾有言,若中途出岔子,他可先斬民兵而後奏。
這一去,就是奔着探子禀告的民兵營所在。
石文正帶着下頭人收拾家當,聽說馬上會被劃歸隴右道,保不齊居族搬遷,是該早做打算。
忽然,遠處大批人馬趕來,來人手持武器,其勢甚嚣。
這麽些年了,來者不善四字,石文早就可以輕松辨別,額頭青筋凸起,登時命令大兒子去準備武器,再去通知兄弟們。
這時,人馬後方又沖出一軍,為首者正是李勖,兩軍一相遇,即混戰開來,石文眉心籌謀不定,更不知道前頭發生了什麽。
李勖手持長槍,兩三招式,便打落對方主将,來到主帥面前,這時橫沖出一人,雙刀使得極流暢,硬生生攔下後面司馬葳的來勢。
“衛允?!”
“怎麽是你?!”
“對不住,他持蕭國公令牌,借調附近軍鎮,我也不能反抗。”
司馬葳勒令放行,衛允拒絕:“放你過去,我也會被軍法處置,看招吧,司馬将軍,我正要和你比試比試!”司馬葳啊呀一聲,不得不亮出殺招。
轉瞬,石文和弟兄們操着家夥趕來了,蕭子津一笑,長矛指着他們,話卻是對李勖講的:“還說沒有民兵?那他們手中武器是什麽?農具嗎?”
“聽我令!盡數就地誅殺!”
石文一個激靈,冷眼看向李勖:“他們說得可是真的?那你對我們的承諾又去哪了?”
李勖手中招式絲毫不停:“往後再說,先護你的家人。”
石文反應過來,圓圓的眼睛幾乎瞪炸了,大喝一聲:“王八蛋!”掉頭就往家跑。
李勖揮一槍,解決眼前的人:“柴二,去助他。”
“是!”
一口氣沖入家門,沒有一個人,石文目欲裂,撕心裂肺地喊:“二丫頭!媳婦!小虎!”
床板下有人,他趕緊掀開來,三個人擠在一個空間內,面容被吓得幾近扭曲。“父親!官人!”
石文淚水湧出,是後怕的,撫摸着妻子的背:“沒事了沒事了。”
把人塞給趕來的柴二:“我能相信你嗎?”柴二只道:“你去吧。”
身後的孩子一直在找父親,他抹了把淚,頭也不回地去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