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35年春

春夜喜雨。

陰涼的初春還日日透着寒氣,淅淅瀝瀝的小雨便從昨日一直下到了今日。不僅是屋檐,地上,柳葉枝條上挂着水汽,拂面的空氣中都透着濕漉漉的涼意。

誰曾想,臨了晚上,竟是停了。

今夜是皓月軒新年伊始的第一場戲。城中不少官員和世家都應邀前去。

葉老爺子葉鎮英一早就命人備了厚禮,責令一家老小早些收拾妥帖,按時驅車前往。

葉家祖上在朝做官,後又做鹽業生意,如今雖然富庶,但是當家人葉赫南膝下無子,三個女兒雖聰明伶俐,但到底是女子。如今幾個小姐都待字閨中,又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蘇家往上有一脈旁支,曾在盛熙年間做過将軍,如今這一代仍在軍中占有一席之地。很得葉家青睐。

葉赫南早就有過盤算,葉家和皓月軒當家的蘇家是世家,往來本就頻繁,憑着蘇家與葉家的關系,若能聯姻,便是親上加親。

加之今夜收到邀約的都是達官貴人,即便是蘇家對不上眼,丹城做米糧生意的賀家,北都做絲綢生意的孟家,甚至是在丹城同做鹽業的商家,都是上選。故而今夜的出席,一半為了給蘇家捧場,一半則是為了擇婿。

“小姐,你收拾好了麽?戲要開場了。“小丫頭常月在屏風外頭埋頭踱着小碎步,聽着裏頭的動靜,一臉焦急的候着自己家主子。

葉汝音自小愛美,收拾了好半天也不見出來。葉老爺子知她性情,這才提前的讓人來催。

閨閣屋子裏點着檀香,如今雖然早已沒有了舊時封建的束縛,可葉家仍然住在大宅院裏,守着千百年來華夏國的傳統。

人不可忘本,更不可不遵祖訓。

這是葉家的家規。

葉汝音自小受先生教導,詩書禮儀并不陌生,可如今是什麽年代了,她對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期許。

蘇家老太爺曾應邀去過英法唱戲,回來時講過許多令人覺得驚豔的故事,每每講起唯有她與長孫蘇浩塵聽得最為認真。蘇老見葉汝音乖巧,還特地送過她一個小小的穿着洋裝的公主娃娃。她一直珍藏在自己的小匣子裏,時常拿出來把玩。

“小姐,都快開鑼了。老太爺已派人來催過三次。您,您需要奴婢幫忙嗎?“常月早已急得滿頭汗,在屏風外頭不斷的踱着步,恨不得能立馬三刻的進屋拖着人就走。葉汝音不喜歡別人幫她穿衣,自小就是如此,常月自然也不敢貿然進去,怕惹自家主子不高興。

窗外幽幽飄進來桂花樹上的新葉清香,如絲竹環繞,令葉汝音心生歡喜。

“好啦。”葉汝音笑着從屏風後頭出來,如黃莺般清脆的笑聲後,緊跟着入眼的是那玲珑剔透的嬌小人兒。绫羅披風裏頭是素錦的旗袍,腰上墜着一個淡粉色的香包,白色的狐毛領子擋着風,襯着她嬌俏的紅唇,可愛俏皮。

“小姐今兒晚上真漂亮。“常月幫她開門,眼裏是藏也藏不住的欣喜。姑娘俊美,在這岚城之中也是有名的,好多世家公子哥都喜歡着呢。

葉汝音手裏捏着帕子,呵呵笑着往外走,“就數你嘴甜。”

她今晚興致頗高,不僅是要去看這新年伊始為了讨彩頭的福戲,亦是今晚是蘇浩塵的首秀,她要漂漂亮亮的去給他捧場。

葉汝音繞過彎曲的亭廊,出了宅門,卻眼見空蕩蕩的街口僅餘下一輛黃包車。常月一看就傻了眼,“這……“黃包車旁站着自小看她長大的劉管家劉賀,見他出來忙過來請她,“哎喲我的三小姐,老爺子氣得吹噓瞪眼,早走了。您怎麽才出來啊?快上車,給您麻利兒的拉過去。“她就知道!

葉汝音腦子裏念頭一動,眨巴眨巴眼,立馬三刻就癟了嘴,“爺爺如今怎的這樣?等我一會兒也不行?“她怄氣似的跺着腳,上了黃包車。那一雙丹鳳眼氣得通紅通紅的。手裏頭攥着帕子,用手指擰着。

“哎喲姑奶奶,您可別掉眼淚。這妝哭花了可咋整?你讓劉叔待會兒可怎麽跟那蘇家公子交代啊?”劉賀沖常月使了個眼色,如今也只能搬出蘇浩塵這個靠山了。蘇浩塵素來不喜歡哭哭啼啼,小時候葉汝音跟他鬧別扭,越哭蘇浩塵越不理她。

“是啊,小姐。蘇公子還等着你去呢。”常月陪着笑,生怕一個不小心三小姐就掉眼淚了。

葉汝音眼珠子轉着,看着他們一大一小着急的樣子,用帕子掩着微微上揚的嘴角。

自己不過是想逗逗他們罷了。爺爺不愛等人,今日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她如今也不是小時候那般愛耍性子了。這麽做,不過就是覺得好玩。

心裏頭樂着,可她還是佯做着生氣的模樣,跺跺腳,“還不快點。”

劉賀和常月像是立馬松了一口氣,沖着黃包車師傅揮手,“快,快,皓月軒。”

擂鼓聲聲,玄音繞耳,杯盞交錯中,前臺等着看戲的人們有說有笑,各自落座後還不忘遙望舉杯,相比之下,後臺就要繁忙緊張得多。準備的上場的角兒們有條不紊,更衣的更衣,上妝的上妝,也有正在練嗓的,拿着道具比劃的,各司其職,各自忙碌。

唯有一人,雖是坐在化妝鏡前描着眉,卻周身都有一股閑人不敢親近的氣壓。人坐着,那眼神卻一直都盯着門外頭瞧。瞧着是等得有些煩悶了。

“公子,等人呢?”風西月是蘇家的衣箱總管,老人了。看着這些孩子們長大的,當年老爺子去英法的時候他也跟着去了,知道的事情多,見過的也多,孩子們都喜歡纏他講故事。蘇家的幾個公子自是也不例外。

“沒。”蘇浩塵眼睛落到鏡子裏,這粉撲得厚,他本一張白裏透紅的俊俏臉,如今更是白得瘆人。

“太白了吧,跟個姑娘似的。”他不喜歡,一開始學戲就不是他的本意。若非他是長孫,有承襲家業的大任,他絕不會學戲。父輩之中,他最喜二伯,當年一眼見到配着真槍,穿着綠色軍服的二伯,高大威猛,一身浩然正氣,便心生敬佩。

男子當如是!

這是當年小小的他能想到的最貼切的句子。

“這就是戲中人啊。”風西月笑着看他,“公子模樣生得俊,這可是好些姑娘家都不能比的。”說是這麽說,風西月是看着蘇浩塵長大的,他眉眼間帶着隐約的寒意,若是真發了脾氣,寒意盡露,那可就不是柔媚了,那是令人生寒的王者之氣。

可正是他亦柔亦剛,聲線陰柔細膩,是天生唱戲的料子。才會讓老爺子和老爺如此細心栽培。放在手心裏的慣着捧着。

“葉姑娘。”

“葉姑娘。”

“葉姑娘來了……”

……

門外傳來的忽遠忽近的招呼聲讓蘇浩塵原本閉着的眼猛然睜開,黑漆漆的眸子直盯着門口,心下愉悅,小磨蹭鬼來了!

一襲碧綠色錦緞旗袍的葉汝雪低頭繞過掀開的門簾進來,膚若羊脂的臉上蕩着笑,“叔叔們都忙着哪。”她是葉家二小姐,活潑開朗,又善交際應酬。葉赫南出門素愛帶她。大家對她并不陌生。

蘇浩塵眼中的喜色瞬間淡了開去,睜開的眼複又閉上。

原來是葉汝雪。

“塵哥哥今日首秀,爹爹命我給送禮來了。”葉汝雪笑意盈盈的将手中的玲珑盒子放在蘇浩塵身前的妝臺上。等了片刻,看他只睜了睜眼,又閉上,鼻子裏冷冷的嗯了一聲,她識趣的笑着沖風西月點了點頭,回身便走了。

禮數周到,又不嬌作。确是大家閨秀的樣子。連風西月都不由得在心裏暗贊這葉家二姑娘的胸襟。

幹脆利落,又不拘泥帶水。眼力勁兒也好。

可沒幾個人受了蘇皓塵的冷落,還能如此不露聲色的笑着走的。

“公子,人走了。“風西月借着給蘇浩塵整理鬓發,俯身在他耳邊低聲說。

蘇浩塵緩緩睜開眼,盯着身前的玲珑盒,彎了彎唇角。他今年十八了,葉汝雪和他同歲。葉家這般做法,他豈能不明白?

“公子想必明白,今日的宴請,兩位老爺子的意思。“風西月見縫插針,這凡事多提點小主子是老爺子交代過的。

“嗯。“蘇浩塵不冷不熱的應着,擡眼看風西月。”先生應該知道,我意不在此。“風西月看着蘇浩塵眼中微露的寒意,身子又低了低,“當然。只是,那三小姐尚小,又不主事,恐怕……““呵,先生,還記得小時候爺爺送過我一個風車嗎?“蘇浩塵不回答,倒是跟風西月憶起了曾經。

“當然記得。那是老爺子出遠門給你帶回來的第一個禮物。雖是不值幾個錢,公子卻是歡喜得很,當個寶貝似的捧着。“風西月怎能不記得,那是第一次見小公子對身外物有了愛護之色。

“可是,浩瑜、浩楠也喜歡。“蘇浩塵想起當時蘇浩瑜,蘇浩楠哭着鬧着要他手上的風車。

“哈哈,二公子還拿老爺子送他的玉佩給你換來着。“風西月想起幾位公子年少時的趣事,也笑了。

“當時,先生是如何說的?“蘇浩塵眼裏的狡黠沒能躲過風西月的眼。

風西月暗自苦笑了一聲,自己是中了大公子下的套了。他将頭飾仔仔細細給他戴好,手裏頭忙着,嘴角笑着,“千金難買心頭好!”

蘇浩塵理了理頭套上垂下來的吊穗,起身說,“好一句千金難買心頭好!”

“什麽心頭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