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葉汝音靠在床上,她閉着眼,任眼淚滑落眼眶,沒入鬓角。她讓常月将屋子裏的燈全都熄了,就那麽蓋着被子坐着,那封信就一直握在她手裏,始終未曾開啓。
晚風呼嘯而至,今夜下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雷聲滾滾,雨勢磅礴。一整夜,她聽着雨聲,想了很多很多。
想她自小就跟着蘇浩塵身後跑,他的弟弟們欺負她,向她扔石子兒,想甩開她,都是蘇浩塵護着她,替她出頭。別人不帶她玩兒,蘇浩塵帶着她。鬥蛐蛐,抓蝌蚪,照青蛙,爬樹摘果子,大冬天的去山裏頭滑雪,打雪仗。那些閨閣姑娘們守在家裏學女紅的時候,她就跟着蘇浩塵去漫山遍野的瘋玩。
爺爺罰她抄語錄,她纏着蘇浩塵陪她一起寫。從蘇浩塵的書房裏頭搜刮出了許許多多的洋文書,畫本。能看的不能看的,她都看過。有些還是偷偷的躲着蘇浩塵看的。他發現了,也從來都不說她。只是捏着她的鼻子,笑她調皮。
他對她的心意,她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這麽些年,他身邊也從未出現過任何人。他心裏沒有她?她怎麽都不會信。
母親所說的那些,坊間傳言的那些,她自然更是不信的。即便是手裏頭這封信,葉汝音也不願相信裏頭的一字一句。
只是過往有多麽的甜,如今就有多麽的痛。那些甜得膩人的情話,那些溫暖的過往,都成為了一把彎刀,一刀一刀的剜她的心。
天泛白的那陣,她哭得累了,閉着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常月便進來了。
“小姐。”常月啞着嗓子蹲在床邊看着她,眼眶紅紅的,“二小姐今日出嫁,該起了。”
是啊,二姐姐今日嫁人了。葉汝音點了點頭,常月扶着她起身後,便去給她打水洗漱。
葉汝音手裏頭還捏着那封信,信封早已是皺皺巴巴,上面還有一些淚漬。她撫平了信紙,從床頭的小櫃子裏頭拿出一個榆木首飾盒,裏頭放着蘇爺爺送她的那個小洋娃娃。
小娃娃對她笑着,穿着漂亮的小洋服,還是可愛的模樣。葉汝音手指摩挲着小娃娃的臉,想着從小她和蘇浩塵坐着小馬紮,趴在小桌子上聽蘇爺爺講故事的情景。
葉汝音吸了吸鼻子,将信放進去。蓋上盒子,将它放回原位。
葉汝音穿戴洗漱好,常月給她上妝梳頭,她眼睛又紅又腫,常月怎麽都遮蓋不上。
葉汝音讓常月停下,“去給母親說說吧,就說昨夜大雨,我受了風寒,今日怕是不能送姐姐出門了。她會體諒的。“常月抿着唇,将手裏的東西放下,應着去了。
不一會兒,常月回來了,“小姐,夫人同意了。”
“嗯。”葉汝音坐在院子裏頭,看着天邊。今夜的天很藍很清澈,應是昨夜下了一場大雨的緣故,院子裏的花草也泛着清香。
以前她最喜歡雨後在院子裏踩水玩兒,如今,竟是絲毫提不起任何的興致。
“小姐……”常月欲言又止,看着葉汝音蒼白的臉,心疼得不行。
“嗯?”葉汝音擡眸看着常月,小姑娘是有話想說。
“小姐,咱不能就算了嗎?您說說,您這樣是何苦呢?”常月知道小姐委屈,也怨恨那個說走就走的負心人。可是,她打心裏也不願意小姐跟日本人牽扯上什麽關系。那些人,都是兇神惡煞不懷好意的。
葉汝音看着滿園的翠綠,抿着幹裂的雙唇,懶洋洋的看了看天邊漸漸升起的太陽。
葉汝雪出嫁,是葉汝真陪着送親的隊伍送去了丹城。一路浩浩蕩蕩,嫁妝都是三車。看得出來,葉赫南很寶貝這個女兒。
送到城門口,葉赫南更是少見的紅了眼眶。葉夫人紅着眼,看着葉汝雪送親的車隊走遠,嘆了口氣,“委屈了真兒。”
“有什麽委不委屈的?”葉赫南哼哧一聲,“明年三月,她出嫁的時候還不是一樣?”
葉夫人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沒有說話。伺候老爺子的冬月這時從對面跑了過來,“不好了,不好了。”
“什麽事咋咋呼呼的?”葉赫南蹙眉,整了整衣袖間的褶皺。
“皓月軒出事了?”冬月擦了擦額頭的汗,“一大早老太爺讓我去給他買點早點,一路上就聽人說皓月軒被火燒了。我還不信,便往那邊走去看了看。哎喲。那皓月軒昨晚上不知道為什麽起了大火,全都燒沒了。如果不是後半夜那場雨,說不定房子都得燒塌咯!”
葉赫南大驚失色,“皓月軒?沒了?”
葉夫人挽着葉赫南的手緊了緊,臉色蒼白。她難以想象葉汝音知道這件事時會不會瘋?
葉赫南看着夫人,“你先回去看看阿音,我去去就回。”
于是葉赫南跟着冬月一起去了皓月軒。葉夫人一行人回了葉府。一到家,葉夫人就直奔葉汝音的玄音閣。常月見她來,悄悄告訴她今日三小姐一步都沒出過屋子,一直在門前廊檐下坐着看書。
葉夫人見她平靜無痕的臉上略施了脂粉,眼皮腫着,可是沒有昨日那般悲傷的神色了。她稍稍放了心,“阿音。”
聽到母親溫潤的聲音,葉汝音擡起了頭。她手裏頭拿着的是那本《西晉王朝》,可是一個字她都沒有看進去。書,到了此時,不過是個擺設。
“娘。”她嗓子還幹着,說話還有些疼。
葉夫人坐到她身邊,摸着她的額頭,還好,不熱。“阿音。”她看着女兒,不知道該說什麽。
“娘,我想出去法國上學。”葉汝音看着母親,扯着嘴角笑了笑,世家公子小姐留洋的人挺多,過去葉赫南一直不同意,她便沒有再提,可是如今,她是真的想出去看一看。
“我跟你爹商量一下。”葉夫人此時倒是放了心,阿音想要離開這裏,無非是怕觸景傷懷,那是不是證明,她可以放下了?
葉汝音沒有想到的是,葉赫南不僅很快就答應了,而且幾乎是在第二日就給她買好了下個月去法國的船票。
這一個月裏,葉赫南請了法語老師來教她學習法語,又讓去過法國的一些朋友來告訴她一些當地的基本國情和禮儀。
葉汝真送了葉汝雪回來後,便是加緊籌備自己的婚事,空閑的時候她也跟着葉汝音上課。有時候兩姐妹聊一些體己話。可是,葉汝真一句都沒提過蘇浩塵。
她私下裏問過孟洛辰,是否有蘇浩塵的消息,甚至問過他皓月軒為何忽然起火。孟洛辰均是搖頭不語。葉汝真明白,要不就是蘇浩塵特意交代過,要不就是孟洛辰真的不知道。可是,她更加篤定的,是前者。
既然如此,就無謂再讓葉汝音傷心了。
跟何況這一月來岚城像是變了天,城門口增加了防禦工事,街上的巡邏隊也新增了許多。沿河這塊的世家宅院,劃給了租界。各大鹽商成立了鹽會組織,大家想要團結起來,以便有任何變動的時候,能夠相互扶持。
北川那邊已經正式被日軍占領,跟着便是丹城,、平洲、岚城。就連之前蘇奇駐紮軍隊的南州,也無幸免。
如今還在我們華人自己手裏頭的領地,便只剩下北都了。還是因為有着港口,又臨蘇山,易守難攻的原因。
不過日軍占領丹城往南的領土時,并未像在北川那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好像改變了策略,想要和各大世家交好。想要從這些商人手裏頭,分一杯羹。
總商會主席和北洋總督代表的日本勢力不斷斡旋,底層隐秘的激進派還在不斷的戰鬥。世道說亂,卻無戰火紛飛,說不亂,又暗藏洶湧。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
這些消息,都是葉汝真從孟洛辰手中傳過來的“新進報”中看到的。這份報紙如今是華夏國內流通最快,最受青年人追捧的報紙。數量不多,隐秘發售,一直在被查繳。可是卻能讓每一個看到它的年輕人熱血沸騰。
眼看着上船的日子就快要到了,葉汝音準備的東西也差不多了。“我想再去皓月軒聽一次戲。”臨走前的那個禮拜日,她忽然在飯桌上提出要去聽戲。
整個飯桌頓時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告訴葉汝音如今哪裏有什麽皓月軒,有的只是一副烏黑的軀殼。
“過兩日都要走了,還聽什麽戲。你要是想聽,我叫幾個伶官過來唱給你聽。”葉夫人哪裏肯讓她臨到走了再去受一次折磨。
“就是要走了,才想去看看。”葉汝音放了碗筷,拿手絹擦了擦嘴,“娘知道我自小就喜歡戲曲,以後怕是聽不到了。”
“說的什麽胡話,”葉鎮英吹胡子瞪眼的打斷她,“不過去游學一年,又不是不回來。”
“是啊,明年你還要送姐姐出嫁呢。”葉汝真笑着看她,“讓娘請一個戲班子回來唱給你聽,可好?”
大家都勸她,唯有葉赫南沉默不語。他向來不是話多的人,這一月來也很操勞,葉汝雪成親後也沒人能幫他,頭發白了不少。
葉汝音看着衆人,無心再任性,勾着唇角點頭,“也好,就麻煩娘了。”
她微微施了禮,回了房。
她當然明白,他們不過是不想她再去皓月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