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吳葭再次回到符家臺門是二十九歲,而她上次離開時,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才出高鐵站,就遇上了雨,她的手放在行李箱拉杆上,望着瓷磚臺階上的雨無可奈何。
正打算冒雨攔下一輛計程車,吳葭就注意到身邊不遠處一位打着油紙傘的老夫人望着自己。熟悉的感覺讓她錯愕,一時卻叫不出,反倒是老夫人對她微微一笑,走了過來。
待她走近,吳葭終于從記憶中找到了她,詫異道,“符奶奶?”
“是吳葭吧?”她瘦削的胳膊上挂着一只古式的布袋,把傘舉過了她的頭頂,笑道,“我剛才下車的時候,就看着像你。沒想到真的是。”
老人家看起來竟然和十幾年前沒多大變化,為此吳葭心中驚訝得不得了。她難免不好意思地笑了,“您和我乘同一趟車嗎?我沒注意。”
“不在一個車廂,沒見到很正常。再說,也好多年不見了。”符奶奶端量着她,欣慰地說,“你容貌沒怎麽變,看起來成熟很多了。”
吳葭赧然笑道,“是年紀大,老了。”她看老人把手舉高,忙不疊接過傘,“您是要回家嗎?”
符奶奶點頭,也問,“你呢?”
說來還有些不好意思,吳葭說,“我上您家臺門去。”
兩人搭乘了同一輛計程車,一同往符家臺門去。路上與老人聊天,吳葭得知她是去西塘看望孫子,故而才從外地返鄉。
當得知吳葭這回前往臺門是為了修複事宜,老人很驚喜,道,“昨天在電話裏,聽你符爺爺提起,說那群學生的帶隊老師要去北京參加科研會,所以這兩天會來一位新的指導老師。沒有想到是你。”
她也是前兩天才從國外回來,臨時被派給了這麽一個任務。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地點是在自己的家鄉,而且還是在自己從小長大的臺門。
“你媽媽身體還好吧?”符奶奶問起從前臺門的住客,言語中還是挂念的。
吳葭連連點頭,“很不錯的,最近又喜歡上廣場舞,每天晚上到小區廣場跟大叔大媽們一塊兒跳。”
她抿嘴一笑,說,“初初她剛要去南京,還跑到我那兒跟我和你爺爺叨叨,說會不習慣呢。”
這個吳葭猜得到,一開始她讓媽媽搬到南京住,她還百般不情願。後來吳葭發現她還是很快适應了環境,跟左鄰右舍打成一片。對于這種進展,她一點也沒有感到奇怪,畢竟以前住在臺門裏十幾戶人家吵吵嚷嚷,都是這麽熱熱鬧鬧過來的。
符奶奶也關心她的生活,問,“你呢?結婚了嗎?先生是哪裏人?”
吳葭這幾年常常被問到這個問題,心裏也沒有一開始的抵觸和無奈了。她勉力笑了笑,搖頭,問,“欽若呢?他怎麽樣?”
說到這個,符奶奶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複雜和感慨,道,“我是不指望他成家了,過得好就行。”
高考那年,吳葭考上了南京的大學,任憑媽媽好說歹說讓她留在本省,她還是自己背着行囊、拖着行李北上了,這一去就是十幾年。
初時,每逢寒暑假她還會回家,後來讀研又讀博,假期都要跟着導師去外地調研,幾乎沒有時間回家。
媽媽雖從來不說想念的話,可總在電話裏念叨她什麽時候回來。念叨裏總有臺門鄰居們家家戶戶的家長裏短,哪戶人家小孩考上了重點中學,哪戶人家的男人蹬三輪給車撞了,哪戶人家的夫妻又吵了起來,想必這回還是離不了婚的。
後來她唠叨累了,終于妥協,到南京跟吳葭一起租房子住。那也是在臺門全體遷出以前,距離現在好多年了。
将下車,吳葭為車錢和符奶奶争了幾句,最後還是她付了錢。司機幫她把小巧的行李箱從後備箱取出來,看到闊大的臺門口,感嘆了一句家真大後便走了。
吳葭正巧手機響了,手中打着傘,沒法接。符奶奶窩心地拿過油紙傘,她說了聲抱歉,取出電話一看來電顯示是姜晴,忽然就覺得嘴唇發幹。她悄然吐了一口氣,掐斷電話放回了口袋裏,重新拿過了傘。
長弄堂裏傳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一個女生跑出來,詫異道,“吳老師?你怎麽就到了?方老師還說讓李嘉圖去接你!”
“擔心臺風高鐵停運,搭乘早一班的車過來了。”吳葭收起傘,問,“他們呢?”
她回答,“裏面畫圖。——符奶奶好!”
由于時間緊,吳葭最先還是找到了自己從前的老師、如今的同事,和老學者完成了目前調研工作的交接。這回他們借由幫助符家修複臺門的機會對臺門建築進行調研,主要內容是關于木構架的研究。
“我看最有價值的是船廳,懸山木的部分和傳統臺門區別比較大,所以現在主要也是專注這一塊的研究。”兩鬓白發的老師将學生們畫的圖交給吳葭,向她交代目前的工作情況。
吳葭認真聽取老師的建議和叮囑,時不時插上幾句意見,又問了修複部分的工作情況。
待一切交接完畢,老師把圖放在一旁,笑道,“辛苦你了,才從日本回來就往外跑。”
她聳肩,“工作嘛。”
“不過,我記得你是本地人?”老師認識她十幾年,自然記得這個,“這回回來有親戚朋友的,可以趁機走動走動。”
吳葭從小和媽媽一起生活,哪裏還有什麽親戚?說到朋友,從前一起上學的那些人現在都不知道各自流落在何處了。
老師趕在臺風來臨以前離開了,有學生送他,吳葭還是把人送到了臺門口。
再回頭進門,她只覺得記憶裏總是熱鬧非凡的大宅如今看來格外冷清蕭索。明堂裏都是黃色的落葉,一片片被雨水打濕,冷風也從弄堂裏灌進來,吹得她忍不住縮起了肩膀。
她一步一步走在兒時長大的地方,一磚一瓦還是以前的樣子,可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
那時,每一間房子裏都住了人,一座臺門,十幾戶人家。明堂裏有露天的廚房,到了吃飯時候,各家各戶的飯菜香竄在一起,聞着相當油膩,但仔細分辨,又能把菜肴的名字想出來,就覺得香了。
吳葭走到了第三進左邊的房間前,只看到以前已經掉漆的門口已經被重新粉刷防蛀。門是敞開的,她抱臂走進去,發現這小巧的房間已經改成了書房。
屏風前放着一張寬大的木桌,上面筆墨紙硯一應俱全。花幾、香幾擺放整齊,中間懸着一幅秋山新雨潑墨畫,看着有些年頭。
這是她以前的家,小時候她和媽媽就是擠在這間不到四十平米的房間裏生活。
她走到檻窗前,推開窗往外望,見到窗外那面牆上還留着爬山虎枯萎的枝條,在白牆上紋路清晰。依舊是兒時的景致。
吳葭往後退了兩步,想象以前自己的書桌就擺放在檻窗前。太陽下山以前,她借着天光坐在這個位置上做功課。太陽下山以後,廊道懸着燈籠,她也是偷那個光。
她想起那時在檐柱上留有一樣東西,便走出去找。原以為經過修複已經找不到,沒有想到還留在那裏。
見到柱子上那一條條線條,記錄着她一年年長高的痕跡,吳葭忍不住笑了。她摸到最上方那條痕跡,走近柱子,比了比,又轉過身背靠到柱子上。
“師姐,你幹什麽?”突然一個聲音從頭頂上冒出來,吓了吳葭一跳。
她忙遠離了檐柱,擡頭望向坐在梁上的李嘉圖,語氣冷淡,“你怎麽連個聲都沒有?”
李嘉圖蜷縮着身體坐在梁上畫圖,莫名其妙,“你走路沒聲,我剛剛畫圖沒注意,低頭才見着你。”
吳葭看看旁邊的确擺放着一架梯子,抱臂望着他,問,“怎麽樣了?”
他順着梯子下來,把圖給她看,“這一進的博風板和山花板完整程度是整個宅子最高的,不過就是垂魚和惹草圖案相當複雜,黴蛀主要也集中在這裏。”
見到精美的圖案,吳葭心裏掠過了幾分訝異——她在這個屋檐下住了十幾年,竟然從來沒有發覺原來頂上的裝飾這樣精致。
垂魚和惹草都是花瓣圖案,她問,“這邊是你補的?”
“根據其他幾塊湊的,應該一樣沒有錯。”李嘉圖皺着眉,指着其中一處,“可是惹草和垂魚跟博風板之間有擠壓的現象。”
吳葭抓着下颌,“大約和天氣有關系。”
“受潮程度的确不輕。”他同意點頭,回頭看了一眼剛才吳葭站過的地方,奇怪道,“對了,你剛才在幹什麽?”
吳葭本以為這茬已經過去了,聽他問起,含糊地說,“沒什麽。”
李嘉圖比她早來了半個月,知道柱子上留着的是什麽,笑道,“你要不要量?我幫你量。”
她冷淡地說,“不用,謝謝。”
認識的時間長了,他也習慣她的冷漠,反而笑了。
吳葭看了他一眼,表示他很無聊,想了想又說,“你要不要量?”
“我不要。”他搖頭,走近彎下腰說,“這邊應該是兩個人的身高吧。”
雖然線條旁沒有記名字,但同樣代表年齡的數字則有相同的兩份。吳葭抱臂看了一會兒,“嗯。”
傍晚雨勢變小,但也是沒有停。比起之前帶隊的老師,吳葭的年紀比學生們大不了多少,所以還沒到晚飯時間就有人張羅着要出去為吳葭接風洗塵——吳葭知道他們就是借着這個名頭要出去吃頓好的。
“這半個月苦了你們了。”坐在飯店包廂裏,吳葭把菜單端起來看,陰陽怪氣地說。
旁邊一個女學生舔着臉使勁點頭,抱住她的胳膊假哭,“吳老師,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給盼來了!”
她哼笑了一聲,菜單敲她頭上,“點菜。”
席間學生們說起符家臺門的保存情況,都不免對它的近況感到遺憾。雖說此前已經經過了一輪完整地修複,但還是能夠看到從前的損毀情況,一個個都推斷是因為以前雜居在裏面的人不注意文物保護才造成了這樣的後果。
“後園基本上全毀了,牆上都是油煙痕跡,清不掉的。”學生捧着茶杯說,“以前肯定在那裏開火做飯吧。”
也有人說,“大戶人家搬出去變成小雜居以後,難免會受到影響。不過好在現在收回來了,主人家也注意修複和保護,否則真的就沒了。”
吳葭把轉到自己面前的瓜子轉開,只喝茶水。
這回來調研的學生男男女女都有,女生比較少,開着玩笑叫苦,說沒時間出去逛街,又被男生笑話說小地方有什麽好逛的,在南京逛還不夠。
其中一個女生說,“那不一樣的。啊,對了,吳老師,待會兒我們吃完飯,帶你去一間很特別的店看看?”
她端着茶杯,“怎麽特別了?”
“那間旗袍店?”李嘉圖接話道。
女生用力點頭,興致勃勃,“是定制的,師傅量身定做,可以在店裏選料子,也可以自己送料子讓師傅做。在南京半天找不着,在這裏一下就見到了。”
吳葭心道她恐怕也沒仔細找,不過來了小地方,機緣偶遇罷了。“我就不去了吧?沒身材,穿旗袍不好看。”她喝了口茶,“再說,老師傅做的旗袍大概都是古董樣子,不時興了。”
“哪裏啊?就是要老師你這種高高瘦瘦的,穿了才好看呢!”女生說,“再說,不是老師傅啦!很年輕的,看起來應該也沒有三十?”說着沖另一個女生擡了擡下巴。
那女生肯定點頭,“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