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

老板娘和兩個學生都面面相觑,得知她們二人認識,都驚訝得不得了,紛紛表示世界太小。

這麽一來話題就更多了,都離不開吳葭和楊婷。原本吳葭不想透露他們組調研的符家臺門是自己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可架不住她們一盤問,只得都招了。說着說着,就連臺門十幾年前的歷史也一并說了出來,包括從前吳葭住在哪一間,生活怎樣,和楊婷又有什麽趣事。

從前的事情吳葭平時不會去想,這麽被問起來,回憶也就都湧出了腦海。

但回憶大多都是零星的,顯得不大真實。

楊婷說小時候吳葭不喜歡出門,照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個宅女。她總是在窗前讀書和做功課,好像世界上除了這兩件也沒別的事了,好像她看到的世界就只要檻窗外那面牆那麽寬。

“會嗎?可是現在老師常常在外面跑呢!”學生伸長了脖子讓楊婷給自己量頸圍,說,“不過都是出差的多。”

吳葭微微一笑,不否認也不承認。

楊婷回頭看她,微笑說,“不過她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愛說話。”

這點學生非常同意,連連點頭,“對對對,老師是個悶葫蘆,除非學術,否則都不開口的。”

“吳姑娘這麽年輕就當研究生的老師,好厲害的咧!”老板娘比了個大拇指,說,“先生哪裏人?也是學校的老師?”

吳葭聳肩,“我還沒結婚。”

聞言楊婷再次回過頭,訝異地看了她一眼。

老板娘一愣,給自己和吳葭都找了個臺階下,“也是,讀書讀得多的人,結婚都晚。”

吳葭只淡淡笑了一笑,不作答。她望着楊婷比小時候消瘦的背影,只覺得她的後頸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細長白皙。那些個她們一同睡覺的夜晚,楊婷總是背對着她,吳葭睡不着的時候轉過頭,便看到她的後頸在昏暗的光線中仿佛會隐隐發光。

楊婷的腰肢細得不堪一握,背脊卻十分挺直,把那身旗袍穿得格外拔萃。恐怕看到她穿旗袍的女人都會覺得,自己也應該擁有這樣一身旗袍,好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值得疼惜和愛慕的女人。

吳葭不覺得自己兩個學生現在的雀躍有什麽奇怪,這都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她也不提醒她們,旗袍不是人人都能穿。姜晴給吳葭發消息,圖片裏是最近熱映的古裝片,她正對着男二號發花癡。吳葭看了覺得好笑,單手回複着她的消息。

“對了,楊婷,今天見面怎麽樣?”老板娘在一旁幫她記下尺寸,好奇打探,“梁老師人不錯的吧?”

楊婷沒有回頭,“嗯,人挺好的。”

老板娘撇撇嘴,“挺好、挺好。回回給你介紹,你都說挺好,結果哪個成了?”

她尴尬地笑笑,沒說話。

“你明年就三十了。女人一過了三十,甭管多漂亮,都要變得沒人過問的。”老板娘趴在桌子上,懶洋洋地唠叨,“像梁老師那樣的,一表人才,收入穩定,性格也好,沒什麽挑的了。雖說年紀稍微大了些,不過不是帶學生,忙工作嘛。三十六,大七歲,不算差很多的哦?你也別再挑了,再挑下去,我也不好意思再幫你介紹了。”

楊婷禮貌地說,“也是麻煩你了。”

老板娘一個激靈,猛然回頭,“你不會還惦記着那個小張吧?”

“沒有。”楊婷哭笑不得,“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老板娘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為她嘆氣,“唉。小張呢,人是不錯,你們也談了六七年。不過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人要看開,別老沉浸在過去裏,要向前看。”

大概老板娘說這樣的話已經無數次,楊婷回答時甚至有些哄小孩的語氣,“知道啦,知道啦……”她是這樣的從容和溫和,除了在轉過身時,看到吳葭,尴尬地避開了目光。

吳葭想她們說提到的那個小張應該就是張拓。

那是楊婷高中時候交往的男友,在吳葭的印象中,就是普通的高中女生會喜歡的那種類型——體育細胞好,高高瘦瘦的,個性陽光開朗,會逗女孩子笑。

高一上學期吳葭每個周末回家都會見到楊婷,她本不喜歡出門,不過楊婷說出去逛街,她都會作陪。她看得到的,是楊婷越來越漂亮,也越來越會打扮了,個性還是和從前一樣溫柔可人,吳葭幾乎能夠想象她在學校該有多麽受歡迎——起碼,受男生的歡迎。

但是到了高一下學期,她開始漸漸見不到她。楊婷的學校離家近,她的同學和朋友不但有初中時認識的,也有上高中後結識的,他們常常可以在一塊兒玩。而吳葭回到家裏沒有遇見她,就會留在家裏看書。一來二去,在學校是學習,在家裏也是學習,回家就沒什麽意思了,不如不回。

那個時候她們還沒有手機,既然周末回家可能會見到,就不會有寫信一說。然而事實是,回家不一定會見到。聯系就這麽越來越少,直到有一次吳葭在回家的路上遇見正在和張拓約會的楊婷。從那以後,吳葭就再也沒有主動找過她。

她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吳葭要去南京上學的前夕。楊婷沒有考上本科,家裏人決定讓她讀專科院校,學校就在本地,每個周末只要願意,乘公交車就能回家。

那個夏天楊婷家裏格外安靜,她的爸爸媽媽竟然沒有吵架。原因很簡單,她的爸爸病倒住院了,每天楊婷和楊阿姨都要輪流到醫院去看護,他們家根本沒有機會再戰火重燃。

吳葭的媽媽則因為女兒考上了重點大學而相當高興,煮了一鍋火紅的雞蛋挨家挨戶地送去。吳葭被指派把雞蛋送到楊家,那天下午見到了在明堂角落的爐竈前炖老火雞湯的楊婷。

“你要不要複讀?”吳葭聽說她的高考成績,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問。

楊婷往爐子裏添火,白皙的臉被熱氣蒸出一顆一顆豆大的汗珠。她搖頭,“補習費很貴,家裏沒那個錢。再說,再考一年也是考不上的。”

吳葭記得她曾說過要到外面讀書的宣言,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忘記了。看着她擦掉下巴上的汗,吳葭沒有開口。

她趴在膝蓋上,盯着爐子裏的火,過了一會兒,問,“南京遠嗎?”

吳葭想了想,說,“不算太遠,坐火車七八個小時就能到了。”

“七八個小時,還不遠嗎?”楊婷驚訝極了,“我還沒坐過這麽長時間的火車,最遠也就是去杭州,兩個小時都不到。”

她想,想要離開,又哪裏有嫌遠的道理呢?可這話留在心裏沒有說,說出口的是,“也就一宿的功夫而已。”吳葭想了想,問,“那你男朋友呢?他去哪裏讀書?”

二人之間不怎麽說起張拓,聞言楊婷看看她,說,“他複讀。”

吳葭了然。但這份了然對她來說已經沒什麽意義了,“這樣。”

去南京以前,吳葭甚至沒有和楊婷有過什麽正式的道別。畢竟大家是鄰居,寒暑假回家肯定還會見到的,鄭重其事的離別實在是小題大做。

可真正的離別總是令人意外和始料未及的,之後一次又一次,竟然都沒有遇到。吳葭每次回家都聽媽媽說起鄰居們的事,這家搬走了,那家搬進來,小孩子還是吵得很,還是要沒出息雲雲。

媽媽也說起楊家,諸如為了讓楊叔叔治病,裁縫店盤出去了。楊婷大學沒畢業,肚子都有了,男朋友不肯認,談了六七年掰了,孩子當然沒生。家家戶戶看楊家女兒不順眼,背地裏指指點點。楊婷的父母也看女兒不順眼,楊叔叔身體不好動不了手,把還在坐小月的女兒從床上拽下來喊去洗衣服的則是楊阿姨。

這些都是聽說,吳葭見不到其人的。

而她最後一次聽說楊婷,是自己保研那一年。那年系裏競争太激烈,她忙忙碌碌,過得也焦慮,媽媽電話裏的家長裏短也就不被她聽進耳朵裏。

當聽說楊叔叔去世,楊阿姨和楊婷搬離臺門,吳葭往碗裏倒開水的手忘了停,開水燙傷了她的腳,手機也丢到了一旁。

泡面沒吃上,她在校醫院裏住了兩天。

雨停了。

吳葭走到裁縫店門口,抱臂看着門前水窪裏的倒影發呆。

裏面楊婷給兩個女生量好了尺寸,把軟尺收起來,說,“大概要一個月才能取,你們留個地址吧。”

“訂金五百。”老板娘不忘說。

其中一個學生問,“可以刷卡嗎?沒帶夠現金。”

老板娘和裁縫師傅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噗嗤一笑。老板娘擺擺手,“诶,姑娘,我這小店不是大城市的定制服裝店的哦,沒有刷卡機的。”

另一個學生翻錢包,也就只找到自己的那五百元訂金。

“我這兒有。”吳葭聽到她們說話,走進來掏出錢包,把錢給老板娘。

那缺錢的學生高興地跳過來,再次抱住吳葭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吳老師男友力MAX!”

“身無分文還出來闖江湖。”吳葭冷哼了一聲,甩開她的手,餘光瞥見楊婷錯愕的表情,還沒轉過眼睛,她已經低下了頭。

這是店裏收市前最後一樁生意,老板娘和楊婷也要趁着雨停各自回家了。

楊婷的住址就在符家臺門對面的街上,與吳葭她們順路。兩個學生叽叽喳喳在前面走着,留下吳葭和楊婷兩人不尴不尬地在後面,敘舊無從說起,未來說起來也沒什麽意思。

但畢竟不能一路無話,楊婷還是問起了吳葭的一些近況。聊天間,吳葭得知楊婷現在是和楊阿姨一起住,幾次相親基本上都是楊阿姨和老板娘安排的。

“有幾個同學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我媽就老催。”楊婷裹着披肩,高跟鞋踏在路上,偶爾踩到水,脆出聲響。

吳葭不知要怎麽答,就說,“遇上合适的,就結吧。”

她點頭,大約也是這麽想的。半晌,她擡頭問,“你呢?阿姨催不催?”

吳葭和姜晴的關系,媽媽是知道的。她輕輕笑了笑,“她沒心思催了。”

“嗯?”楊婷不解。

她思忖片刻,說,“就一直同居兩年了,沒領證。”

楊婷聽罷一愣,回過神來時反而有些尴尬了。她窘促地笑笑,說,“你比我好多了。”

看着她不算悵然的神情,吳葭沒有應答。

把楊婷送到她家樓下,再回到臺門,已經将近午夜,吳葭輕輕推開臺門口的大門,盡管小心翼翼,還是發出了吱呀的響聲。

長弄裏沒有燈,可她就是摸黑走着,也沒有大礙。

走着走着,吳葭終于确定這到底是自己住了十幾年的老屋,閉着眼睛也不會迷路的。

姜晴到了這個時候還在追她的電視劇,不斷給吳葭發消息,說男主角和男二號多麽多麽般配。吳葭低頭看着手機,想起她看電視時激動的模樣,笑着直搖頭。

因為光顧着和姜晴發消息,在過一進時,她不小心踢到門檻,險些摔跤。

動靜大了些,吳葭把自己吓了一跳。

站定以後,她在消息裏叮咛道:別看太晚,明天還要飛東京。

冷風淅淅,疏雨潇潇,明堂裏一地的桂樹落葉,每一片都濕淋淋的。

吳葭再看到檐柱上刻着的線條,也都被秋雨的潮氣弄得模糊,摸上去,指尖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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