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樓喻被一顆頭追了一整夜,早上起來面色慘白如鬼,腦袋昏昏沉沉,吃飯都沒有胃口。
馮二筆見他這般,不由建議:“殿下,不如咱先回王府歇上幾日?”
等忘了那些血腥場面再回田莊。
樓喻擺擺手,取出弓箭,面無表情道:“我去練箭,你別跟着。”
言罷,大步離開院子。
馮二筆目送他走遠,心裏急得團團轉,轉念一想,跑去找霍延。
“我不放心殿下一個人,你武藝高,腳步輕,跟着去不會被發現。”他嘆息一聲,“昨晚殿下翻來覆去沒睡好,我實在擔心。”
霍延:“……”
原來昨天的冷靜沉着都是裝出來的?
他有些想笑,又有些佩服,便應了這事。
樓喻獨自來到訓練場,百步外豎着幾個草靶,圓圓的,像是人的腦袋。
他舉弓搭箭,眉目沉凝,一箭又一箭,卻總是上不了靶。
那顆頭依舊懸在半空,嘚瑟地咧嘴嘲笑他。
樓喻嘴唇緊抿,掌心被磨出血也不顧,锲而不舍地射向草靶。
有什麽可怕的!不過一顆頭而已!
他喘着粗氣,手臂酸麻,卻又抽出一支竹箭,搭上弓弦。
Advertisement
“腹部收緊,不要前傾,頭部往左再轉一點。”
身後傳來霍延微啞的聲音。
樓喻下意識跟着他的提示。
“靜心,凝神,”霍延不緊不慢引導,最後一字仿若驚雷裂空,“放!”
“咻——”
竹箭刺穿空氣,以奔雷之姿射中草靶紅心!
樓喻呆了呆,而後綻開笑容,興高采烈道:“我中了!我中了!”
“嗯,”霍延揚了揚唇角,“你中了。”
樓喻喜滋滋道:“我贏了,我打敗它了!”
他不怕它了!
世子殿下眉眼間皆是歡欣雀躍,仿佛完成了一樁壯舉,卸下了一項重擔。
放松之後,樓喻只覺得渾身酸軟。
他扔掉木弓,往草地上惬意一躺,雙手交疊枕于腦後,望着天邊露出一抹橘紅。
“太陽要出來了。”他喃喃道。
霍延席地而坐,扭頭看向樓喻白淨俊秀的臉,道:“他不是因你而死。”
樓喻迎上他的眼神,恰好橘紅色的光在那裏留下一抹溫柔,這一瞬間,他竟有些感動,又有些委屈。
“你殺過人嗎?”他問。
霍延點點頭,“殺過。”
“幾個?”
“兩個。”
“什麽人?”
“家中奴仆。”
“為什麽殺他們?”
“因為背主。”
十五歲的少年,談及過往悲苦,神情卻寧靜平和。
樓喻忽覺鼻尖發酸。
他以前看書的時候,更多關注的是男主如何英明神武,如何絕處逢生,如何大殺四方,如何統領天下。
他看到的只有爽,完全忽略了埋藏深處的悲痛與絕望。
如今他入了局,方才真正感受到那種無力。
樓喻伸手蓋住酸澀的眼睛。
“以前的事,我很抱歉。”
身邊人沉默片刻,方道:“和你無關。”
樓喻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半晌後才會意。
他猛地收回手,任由微紅的眼眶暴露在霍延面前。
“你什麽意思?”
心髒跳動的速度越來越快,他死死盯着霍延英俊淡漠的臉。
霍延從他眼中捕捉到一絲不可置信和茫然無措,便更加堅定自己的猜測。
他凝視樓喻眼睛:“祖父說,他曾遇到一個游醫,游醫告訴他,世上存在一種人,他們體有雙魂,一魂為主,一魂為輔,有時輔魂反主。不知殿下是否聽過?”
樓喻:“……”
這是在說他有精神分裂症嗎?
他睜着雙眼,真誠道:“竟有如此奇事。”
男主不愧是男主,不僅觀察敏銳,腦洞還大,真是敢想敢說。
霍延對他的逃避不置可否,轉移話題:“那惡首作惡多端,你殺他是天理公道,不必負罪。”
樓喻射中箭靶,又得“知心哥哥”安慰,心裏的恐懼漸漸散去。
他起身拍拍身後的草屑,迎着橘紅的朝陽,忽然問:“你想不想離開慶州府?”
這麽長時間以來,樓喻一直沒有讓霍延擔任重要職務,一方面是因為不想大材小用,另一方面是清楚霍延志不在此。
即便霍延曾說過要為他效力,可樓喻清楚他不是全心全意的,他只是為了報答而已。
倘若哪一天,霍延認為他的報答已經完成,會不會直接離開慶州府,走上屬于自己的成王之路呢?
樓喻不敢重用這顆定時炸彈。
可是經過剛才,他心軟了。
把人硬生生拘在身邊,會不會太過自私?
霍延大概沒想到他會這麽問,不由怔愣住。
他仔細觀察世子殿下的神情,發現世子殿下目光真誠不似試探,心中不由一暖,又有些啼笑皆非。
“阿瓊和阿煊很喜歡這裏。”
而這樣的日子,霍延深知自己目前給不了。
樓喻緊追不舍:“那你呢?你喜歡這裏嗎?”
明明他是問問題的人,卻比回答問題的人還要緊張。
樓喻是希望霍延留下的,不僅僅是因為霍延的能力,還因為霍延看穿了他。
這讓他在面對霍延的時候,可以不再因原身做過的事而背負罪惡感。
他可以毫無芥蒂地跟霍延做朋友。
一只灰鴿從府城方向飛來,落入田莊主院裏。
霍延目力極強,便道:“有信鴿來,回去罷。”
避之不答的意思相當明顯。
樓喻倒也不生氣,反而被激起鬥志。
總有一天,他要讓霍延心甘情願地留在這裏!
信鴿上的字條是馮三墨傳來的。
上面是密碼文,除暗部外,只有樓喻一個人能看懂。
他翹起唇角,眉眼間躍躍欲試,吩咐馮二筆:“将霍延、李樹叫過來。”
馮二筆擅于察言觀色,便知将有大事發生。
待兩人抵達主院,樓喻面容肅穆道:“郭府要動手了。”
李樹瞪大眼睛:“他們怎麽敢?您可是慶王世子!”
“如果慶王世子不幸暴斃,你認為朝廷會追查嗎?”樓喻反問。
估計不僅不追查,皇帝老兒反而會拍手稱快呢。
郭家父子很是膽大,他們想利用信息差鉗制慶王府。
如果他們行動迅猛,一下子将樓喻控制住,對外傳出消息說慶王世子暴斃,那麽樓喻不知情的部下還會不會将所謂的“賬本”暴露出去呢?
畢竟世子雖然死了,可慶王、慶王妃還在呢。
一旦“賬本”暴露,慶王府還會存在嗎?
兩害相權取其輕,道理大家都明白。
被“暴斃”的樓喻,最後只能成為郭家父子手中的工具人,等失去利用價值,他就會真正死去。
确實是一招大膽又歹毒的計策。
若非樓喻提前防備,也許郭家父子這次真的能夠翻盤。
樓喻與霍延、李樹商議好對策,便決定打道回府。
馮二筆憂心忡忡:“殿下,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
雖說是将計就計,可他還是擔心殿下安危。
樓喻正色道:“我和郭府必有一戰,我不能躲,也不想躲。”
而且他必須要贏。
只有贏,他才能毫無阻礙地将整個慶州牢牢掌控在手裏,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地發展壯大勢力。
任何一場戰争,都會有風險。他不能因為風險退卻。
暮春的風輕柔地拂過面龐,路邊的野花随風招展,一個個笑臉迎人。
馬蹄飛踏而過,濺起塵土無數。
樓喻一身勁裝,神色堅定地奔向慶州府老舊單薄的城牆。
三百府兵被留在田莊看管流民,他的身後只有霍延、李樹和馮二筆三人。
城門守兵遠遠看見樓喻,立刻傳遞消息。
郭濂和郭棠收到消息,忙問手下人:“死屍準備好了?”
手下:“準備好了,是牢裏的死囚,身形同世子殿下一致。”
郭濂又吩咐人:“去慶王府傳信,說馬販明日便要返回北蠻,讓世子務必今日去同馬販商議交易一事。”
仆從立刻應聲退下。
樓喻前腳剛回東院,後腳就有郭府的人傳信。
看來郭家父子已經迫不及待了。
樓喻換了一身衣服,将頭發梳得齊整,帶上霍延一人出府。
依照郭濂的說法,馬販在南市歇腳。
樓喻便坐着馬車,大搖大擺地前往南市。
馬車停在南市一條小巷外,巷子太窄,馬車根本進不去,樓喻只好下車,同霍延一起徒步進入。
巷子破敗荒涼,牆邊常有穢物堆積殘留,如今暮春日暖,蠅蟲俱生,簡直臭不可聞。
樓喻心道郭家父子真是心狠,這關頭還要擺他一道,是想就地把他臭暈過去嗎?
他偷偷瞄一眼霍延,見他神色如常,不由問:“你不覺得臭?”
霍延瞧見他扭曲的臉,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我可以長時間閉氣。”
“……”
這簡直就是降維打擊。
樓喻忍着臭味行至巷尾,面前有扇門,門扉陳舊破敗。
霍延将樓喻擋在身後,上前敲了敲。
須臾,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張長滿絡腮胡的臉。
這人身材壯碩,高鼻深目,輪廓與大盛人迥異,應當就是北蠻人。
他仔細打量兩人,最後目光落在樓喻臉上,操着一口不甚标準的官話:“只準一個人進來。”
霍延看向樓喻,神色微凜。
樓喻仿佛一個傻白甜,一臉燦笑道:“我想買馬,郭知府向我引薦的閣下,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那馬販不耐煩道:“叫我烏帖木就行。到底進不進?”
樓喻被下了臉,笑容收斂,神色有些難堪,但還是強忍着怒氣踏入小院。
霍延也想進去,卻被烏帖木攔住。
他居高臨下,輕蔑地哼了一聲:“弱雞。”
霍延身形修長,外表稍顯瘦削,跟烏帖木比,确實像個弱雞。
他冷淡瞥了烏帖木一眼,退後幾步,站在院門前一動不動。
烏帖木嗤笑,砰一聲關上門。
樓喻一進裏屋,全身汗毛便都豎起,他敏銳地察覺到這裏必定有針對他的陷阱。
烏帖木給他倒了一碗水,粗魯地放在他面前,水珠濺出來,落在樓喻剛換的新衣服上。
世子殿下衣着華麗,跟這裏的環境格格不入。
烏帖木瞥他一眼,粗聲粗氣道:“怎麽,嫌我這水剌嗓子,不願喝?”
樓喻皺眉,語調上揚:“我來是做生意的,不是喝水的。”
烏帖木倒也不逼着他喝水,自己喝了一大口,問:“你要多少?”
樓喻嗅着鼻尖難聞的氣味,開口道:“一千匹。”
“你瘋了?”烏帖木瞪圓眼珠子,“這麽多,我上哪給你運過來?”
樓喻用指節抵抵鼻尖,“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來大盛販馬,不可能連這點都做不到。”
烏帖木噎了一下,重新打量他,不由問:“你要這麽多匹馬做什麽?”
樓喻嘆息一聲:“扶貧。”
烏帖木:“啥玩意兒?”
“我曾聽郭知府說過,蠻族苦居北寒之地,無糧無鹽,無茶無糖,日子過得實在艱苦,”樓喻說得真情實意,“我深感同情,要是能夠多多買你們的馬,或許能讓你們過上更加富足的日子。”
烏帖木:“……”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意識到,不由拍案而起:“你他娘的耍老子!”
樓喻站起身,目光真摯,“我是誠心要買馬。”
他看向門邊的草垛,又嘆息一聲,“若是你沒有在屋子周圍澆上油,我們或許真能開啓長久的交易。”
烏帖木驚異地盯着他。
少年世子容貌俊秀不俗,周身氣度不凡,根本不似傳聞中那般草包。
他忍不住問:“若是交易,你能出多少價碼?”
樓喻笑道:“那你想要多少價碼,才願意同我合作?”
沒等烏帖木回答,他繼續道:“如果我沒猜錯,這草垛裏藏着一具屍體,你會按照郭濂的吩咐,攜帶我從暗道離開,并點燃這間屋子。”
烏帖木的眼神漸漸變了,他不再輕視樓喻,相反,他對樓喻生出幾分興趣。
“此地僻靜,火起時無人知曉,等到火勢迅猛,即便有人發現,也因巷子窄小難入,且無近水可救,不能及時滅火,只能眼睜睜看着屋子燒成灰燼。”
樓喻雙眸彎彎,似是極為愉悅,“屆時慶王世子燒得不成人形,連親娘都瞧不出來端倪。”
烏帖木由衷鼓掌,問:“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來?”
“因為你需要我。”樓喻大言不慚。
烏帖木哈哈大笑,眼中贊嘆不已:“世子甚是風趣!”
“烏掌櫃,去年北方雪災,你們凍死多少族人和牛羊馬匹?你們沒有糧食沒有鹽巴,還能繼續熬下去嗎?”
樓喻循循善誘,“你的牛羊和馬匹都可以同我交易,如果你将我交給郭濂,你将什麽也得不到。”
以郭濂那摳搜貪婪的性子,在占絕對優勢的時候,一定不願意讓利。
烏帖木就等着被薅死吧。
敢冒風險來大盛走私,烏帖木當然不傻,他眯眼瞧着樓喻,沉聲問:“你出身大盛皇室,我怎能信你?”
樓喻笑,“正乾十五年,北蠻內亂,現任蠻王殺掉親侄子登上王座,這可不是秘密。”
大家都是不顧血脈的“王族”,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烏帖木眸中厲色閃過。
他靜思半晌,終究還是問道:“你想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