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

海倫娜夫人覺得,這位自稱路易斯的青年是個很與衆不同的人。

在這個年代,男人們往往喜歡賣力地追捧那些出名的女演員,給她們送花、送珠寶、送衣服,平時見面也會裝出彬彬有禮的樣子,說一些奉承的話,擺出一副很尊重她們的樣子。

但實際上,這些都是假象。

海倫娜夫人經歷過太多的人間冷暖,并早早通過這些苦難的經歷,學會了察言觀色的技能。

所以,不管那些男人說了什麽樣兒的甜言蜜語,她依舊能透過貌似繁花似錦的華麗表象,一眼看出內裏蘊藏的虛僞和冷漠。

“他們是打從心眼裏就瞧不起我的。”

她有時還會覺得很有趣:“他們甚至不相信我讀過書,不喜歡聽我講詩歌,每每我發表見解的時候,他們就只是笑笑不說話……可若是哪天,我故意把那些詩歌統統都念錯了,他們才會快樂地笑起來,态度愉悅地來糾正我……”

然而,路易斯是不同的。

這孩子看每個人的眼神都是一樣的。

無論性別、無論職業、無論階層、無論地位,所有人在他的眼裏,仿佛都會被剝去表層的包裝,僅僅作為‘一個人’而存在。

多麽不可思議呀。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連神明都沒辦法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吧?

為此,海倫娜試探地聊了聊詩歌。

又一次出乎意料,自稱路易斯的青年輕而易舉就坦然地承認了無知:“我出生在鄉下,夫人。很抱歉,我從來沒讀過您說的這些詩。但假如您不嫌棄我愚笨的話,我倒是願意學習一下。”

作為一名女性,以及一名需要抛頭露面的女演員。

幾乎每時每刻都要默默承受着來自社會的雙重歧視。

所以,海倫娜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到如此平和的對待,也是第一次遇到不在乎她的性別和職業,向她求教的人。

“他可能只是年紀小,還沒學會這個社會的潛規則。”她這樣對自己說。

但不管什麽原因。

起碼現在的他是真誠又讨喜的。

海倫娜不禁溫柔地凝視着青年明亮的眼眸,透過他清澈的瞳孔看到了自己,那是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曾經生活困苦,心中還有希望的自己。

好多年前,她認的字還不多,卻已經喜歡抱着年幼的兒子,教他念一些簡單的小詩了。

只是後來……

海倫娜夫人飛快地停止了痛苦的回憶。

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要是還能活着,今年也該有九歲了。

許是想太多,情緒起伏激烈的緣故。

這位夫人難得地失了分寸,竟冒昧地問出了一句:“你的樣子根本不像鄉下人,所以,你怎麽會生在鄉下呢?”

傑米聽了,內心不免無奈,心想:“這你可看錯了呀,夫人。如果沒能遭遇那一連串的倒黴事,我現在還在高高興興地種玉米呢。”

但表面上,他依舊要按照路易斯貝克特的身世設定,半真半假地回答:“不怕您見笑,其實,我從小沒見過父母,這次去王城,正是為了尋親。”

海倫娜夫人十分愕然。

然後,她的神色變得柔和,眼中似乎也多了一份憐惜。

“我那麽愛我的兒子,卻留不住他。可別人有了這麽好的兒子,卻偏偏毫不珍惜地将他抛棄……命運呀命運,你為什麽這麽的不公呢?”

這位夫人一邊悲傷地想着,一邊總算放下了戒心。

然後,她如傑米所要求的那樣,不加掩飾地同他聊起這個世界的一些文學和詩歌。

傑米認認真真地聽着,在心裏悄悄地背下了她的一些話、一些觀點。

盡管他不知道記住這些東西有沒有用。

但正如當初在監獄裏,馬科姆說過的那樣:“人應該趁着年輕多學一些,懂得多了總沒壞處。”

說不定什麽時候,這些知識就有用了。

況且,海倫娜夫人的講述也挺有趣的。

她的知識面非常廣,雖然在基礎理論方面,沒有馬科姆那麽紮實,似乎也沒接受過什麽正統的教育,更多的是憑借愛好、自學成才,因此還有些偏科。

不過,由于讀過許多的書,又擅長聯系現實,加之還有一份女性特有的感性視角,使得她在講述的時候,不像是在講什麽知識,而是在講一個個人生中的小故事,別有一番趣味在其中。

然後,在講述的過程中,海倫娜也提到了《瑪麗安》。

“這故事一度非常出名。”

她這麽簡單地評價說:“雖然我不怎麽喜歡結局,但确實算個不錯的故事。”

但由于剛剛才想起馬科姆教育自己要多學習的話……

傑米突然就想起這個熟悉的名字,到底是從誰那聽到的了。

出于好奇的心理,他當即向海倫娜夫人詢問起了瑪麗安。

海倫娜夫人直接彎腰,從旁邊的行李箱中翻出了一本書:“喏,這個!其實這故事出版好多年了,文筆很優美,且頗具可讀性。可惜,大部分人都沒怎麽讀過書,也不想讀,僅僅是在劇院裏看了看戲……”

傑米接過那本書,稍稍翻閱了一下,果然在其中看到幾行熟悉的字眼:

[我的名字叫瑪麗安……唉,多麽寒冷的夜呀!]

他下意識地合上書,去看書封上的作者名字,在幾乎以為能看到‘馬科姆’的名字時,卻發現作者那一欄寫着的人是——沃爾特赫金斯。

“赫金斯?”

傑米不自覺地念出了聲。

“對,作者是赫金斯伯爵大人。”

海倫娜感嘆地說:“誰能想到呢?一位伯爵大人,居然寫出了這樣的故事!”

她伸出手指,輕輕地觸碰着書頁,神色複雜地繼續說:“但不愧是貴族才會寫出來的虛假故事,一個天真單純又被男人欺騙的女孩……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結局竟然還算是美好的。也許……唉,算了,是我太悲觀了吧。”

傑米于是低頭,又仔細地翻了翻書,大概地看了幾段,再翻到後面,看了看海倫娜提到的結尾。

他隐隐約約猜出了這個故事的大致情節走向。

簡單來說,這故事的情節有點兒類似以前世界中的那部著名小說《德伯家的苔絲》。

純情少女遭到貴族欺騙,未婚先孕,又被抛棄……如此種種,少女經歷了一番磨難後,貴族突然找到她,誠懇忏悔,表示願意承擔責任,想要照顧她,于是,他購買房子,給了她一個家。

在書的最後寫:

[從此,瑪麗安不再流浪。]

只是……

傑米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兩人的結婚情節。

海倫娜夫人也注意到了他翻書的動作,不禁問道:“你在找什麽?”

傑米便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她。

海倫娜夫人震驚地看着他:“什麽,結婚?那是貴族啊!他怎麽可能會娶瑪麗安?根本不可能啊,他願意從此供養她,給她一個家,已經是負責任的表現了。”

傑米同樣震驚地看着她:“所以,結局就是瑪麗安給貴族當了情婦?可您竟然還告訴我這是一個美好結局?”

四目相對。

傑米又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自身觀念上同這個世界人之間的巨大差異。

與此同時,

福大命大的布朗特子爵也在趕往王城的路上。

不過,由于傑米逃跑時的撒錢行為,他這次可謂是損失慘重。

經濟上的不足,将使得他再也沒辦法在随後的王城社交季中,裝出一副豪闊的樣子了。

這也同時意味着,有很多高規格的社交場合,他都沒資格參與進去。

想到這種慘淡的未來……

他一度想要打道回府,索性放棄今年的社交季。

但是,路都走到一半了。

而且,一個機智的想法恰巧突兀又清晰地浮現在了腦海中……

布朗特子爵忍不住想:“唔,說不定……我還是有出風頭的可能的!”

于是,他開始反複回憶自己遭遇綁架的全部經過,回憶那位名叫‘傑西卡’的美人兒,想象着護衛們後來彙報的那一幕‘傑西卡大笑着,抛灑金錢,趁亂逃跑’的神奇景象……

然後,他一手輕撫着開始劇烈跳動的心髒,一手緊緊拉着老管家的手,一臉犯了相思病的表情,無限深情地說:“哎呀,怎麽辦呢,管家?我好像真的愛上那個女強盜了。你再給我講講,講講你們交易贖金時,她是怎麽提到我的?她有笑嗎?她念我的名字時,語氣有變得很溫柔嗎?”

老管家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回答:“不知道,不清楚,沒看到。”

然後,他還誠(無)實(情)地告知:“她沒笑,沒溫柔,只幹脆地同我說,你死了!”

布朗特子爵被噎了一下:“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忙吧。”

望着管家毫不猶豫離去的背影,他在心裏埋怨着老人家的不解風情,然後,繼續自顧自地在腦海裏編寫[英俊子爵不幸誤入賊窟,傾世佳人為此舍命相救]的狗血戲碼。

這一刻,他還下定決心,要将這一傳奇經歷,拿到王城的社交季上大講特講,好好地炒作一番,務必要做到:

讓王城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曾經有那麽一位名叫傑西卡的傳奇女子,深深地傾心于他,并且,同他一起在現實中演繹了一曲相愛卻不能相聚的生死戀歌!

“到時候,哪怕我兜裏沒錢……”

布朗特子爵得意洋洋地想:“為了聽我親自講一講這麽傳奇的故事,人們肯定還是會争着、搶着地邀請我前去參加那些聚會的。”

想到這裏……

他猛地站起來,對着一面鏡子,開始了提前的演練,語氣要無比的憂郁和悲痛,再搭配一定的手勢:“啊,傑西卡,我的愛,我的蜜糖……為什麽我是一名貴族,而你卻要是一名強盜呢?”

老管家剛好從門口經過,體貼地幫他掩上了門。

(二)

王宮中,財政大臣德萊塞爾正在同國王讨論給濟貧院撥款的問題。

這位大臣是先王留下的老臣,勉強算是朝中少數幾個關注國家穩定的好人。

只可惜他生性古板,思維僵化,行事不知變通,盡管一直對國王忠心耿耿,卻總得不到國王的歡心。

好比現在,理查德國王已經約好了勞瑞斯夫人一起喝下午茶。

其他人都注意到國王的不耐煩,即使有事,也佯裝無事地告退了。

只有德萊塞爾,還在這裏沒完沒了地談着政事。

他板着一張嚴肅的臉,站到了國王的面前。

在他的身後,還跟了一個辦事員。

而那個辦事員的手裏,正捧着一堆快有半人高的文件。

可以想象……

生性散漫的理查德國王在看到這可怕一幕的時候,心情是多麽的崩潰了。

所以,當聽到對方彙報什麽濟貧院也要國家撥款時,他就借題發揮地惱恨了起來:“啊,見鬼!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沖着我張嘴,仿佛憑我一個人的努力,就能喂飽他們所有人一樣。但他們自己呢?整天什麽都不幹嗎?他們為什麽不去勞作、去賺錢……”

“陛下!”德萊塞爾制止了國王毫無道理的抱怨。

他一板一眼地說:“現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而是得先想辦法來解決這些問題。目前,王城中存有那麽一大批無業游民,他們身無恒産、無家無業,往往只能暫時寄居在濟貧院中生活。再過幾個月就要到冬天了,可濟貧院那邊,不論是取暖還是食物,都很成問題。如果咱們不加以控制和引導,這批人很可能會成為王城的一大隐患。”

“該死,那就撥款吧!撥款吧!”理查德國王恨恨地說。

“那您看撥多少合适?”德萊塞爾一邊問,一邊又體貼地建議了一個數字。

然而,國王皺着眉,比照着這個數字,直接給砍去了一半的數額:“……這些就可以了。”

他喃喃地說:“一群只知道要飯的懶骨頭,待遇沒必要那麽好,餓不死也就行了。”

德萊塞爾微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反駁。

然後,他又提了一個建議:“陛下,為了穩定民心。我覺得,您還應該找機會露一露面,讓人民安心,知道王室對他們還是重視的,并沒有置之不理。”

理查德不太樂意去。

他想了一下,順口推脫:“那讓王後去吧,我看她每天都很閑呢。”

考慮到王後确實也可以代表王室。

德萊塞爾無奈之餘,只好又點了點頭。

這時候,理查德國王完全坐不住了。

他不顧德萊塞爾還想繼續說什麽的表情,猛地站起身,匆匆抛下一句‘有事明天再說吧’,就拉都拉不住地跑了。

德萊塞爾對此毫無辦法。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眉頭緊鎖地離開了。

只是在出宮的路上,這位大人不免滿腹的心事,對國家的未來十分擔憂。

恰好,進宮陪國王陛下喝下午茶的勞瑞斯夫人也來了。

一個進宮,一個出宮。

在王宮的一處走廊上,兩人剛好這麽迎面碰上。

“午安,德萊塞爾大人。”

勞瑞斯夫人隔着老遠就熱情地沖他打起了招呼。

卻原來,這位德萊塞爾大臣之前也曾因為‘國王和王後遲遲不圓房’一事,向國王陛下鄭重其事地上過書。

他這麽做完全是為了國王,為了這個國家,是發自內心地希望能看到王室下一代出生,也看到王位從此後繼有人。

然而,不成想……

心壞野望的勞瑞斯夫人竟然因為此事,對他好感大增!

這位夫人的腦回路很簡單。

她的想法就是——只要你反對王後,我們就是好朋友。

所以,她主動迎了過去:“哎呀,我正想去找您呢,沒想到居然這麽巧碰上了。”

事實上,德萊塞爾對這樣不守規矩的女人十分看不順眼,只礙于她是國王的情婦,才耐着性子站住、聽她說話,見她說要找自己,還勉強問了一句:“不知有什麽事呢?”

勞瑞斯夫人就得意地炫耀了起來:“陛下前幾日賞賜了我一塊價值兩萬磅的藍寶石,極罕見、極珍貴,那樣子真是美極了!但若只我一個人欣賞,不免有些辜負陛下的一番心意。”

“因此,我特意挑了這個周末,來舉辦一個熱鬧的宴會,讓大家都來看一看,也欣賞一番。不知大人您和您的夫人能不能撥冗……”

“沒有時間!”

德萊塞爾生硬地打斷了她的邀請。

因為他聽了這一段話,心裏是非常惱怒和悲哀的:陛下明明有錢給情婦買什麽寶石,卻那麽吝啬地不願為這個國家多花一點兒錢!

但作為臣子,這話沒辦法說出口。

德萊塞爾不免遷怒于勞瑞斯夫人,加之本就看不慣對方放蕩的作風,當即板起了臉,用一種教訓的語氣說:“對不起,夫人。”

“我并不覺得欣賞寶石是什麽很重要的事。要依我說,假如您真想不辜負陛下的話,倒不妨改一改以往那些不規矩的作風,平時多做點兒善事。”

“譬如,少買點珠寶首飾,多為咱們國家吃不上飯的窮人們,捐一些米糧出來,如此,還算是為國做貢獻了。”

勞瑞斯夫人自得寵于國王以來,從未被人如此數落過,一時間都聽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以至于……

直到德萊塞爾帶着辦事員匆匆走遠,她才回過神,環顧左右,發現好些宮中侍從都看到了這一幕,自覺丢了很大的面子,不禁漲紅了一張臉,恨恨地啐了一口:“呸!不識好歹的老不死!等着吧,早晚要你好看!”

同一時間,傑米跟随着那個小劇團,經歷一番跋涉後,終于抵達了王城。

之後,在海倫娜夫人善意的邀請下。

他暫時也沒立刻同他們分道揚镳,而是一起住進一家旅館裏。

等到兩方各自開好房間,又互相禮貌地短暫告別後……

傑米高高興興地走進了那個屬于自己的房間。

這時,他身邊終于一個人也沒有了。

不用再去費心地應付誰、防備誰、警惕誰……

他徹底地放松了下來。

一種實質性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然後,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開始盤點起身上的財産。

先是現金……

非常湊巧,不多不少,恰好兩百磅。

在入獄前,兩百磅的罰金對他來說是個天文數字。

可在經歷了這麽多事情後,他已經覺得兩百磅有點兒少了。

因此,他稍稍有點兒後悔沒在那次撒錢時,給自己多留一點兒出來。

但當時那麽危險的情況,本也容不得他多想,所以,這點兒悔意很快就被抛到了腦後。

接着,是那個刻有路易斯貝克特名字的銀制臂環。

他将這個臂環放在手中輕輕掂量了一下:“應該能賣點兒錢,假如我不要這個身份的話……”

但事實上,早在對海倫娜夫人自稱是路易斯貝克特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出了決定。

傑米這個身份,既然已經死在了那場監獄大火中,那麽……

如今,也只有路易斯貝克特這個身份最适合他了。

這樣一來。

當前的問題該是——要不要去認親?

“對了,還有馬科姆,他以前告訴過我,他們在這兒有個據點……”

傑米躊躇地想:“我還要去找他和喬治嗎?”

暫時只想過平靜生活的他,思來想去,決定把這件事推後解決。

然後,他繼續思考認親的事情。

不認親的話,其實,風險小一點兒。

但無依無靠。

想到之前莫名其妙的入獄,想到喬治好不容易出獄,結果沒幾天,卻又被關了回去……

傑米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

可認親的話……

鬼知道這個路易斯都有些什麽親人!

想到這裏,

他忙把那兩封信找了出來。

其中一封是個情書,暫且放到一邊;

真正有認親線索的是另一封……

[這将是我彙去的最後一筆錢了。]

寄信人簡單地寫道:[有了那些錢,足夠你将這個孩子撫養長大了。]

然後,是一些委婉的威脅話語。

意思是——雖然我不管這個孩子了,日後可能也不會再過問。但除非你能确保我永遠都得不到他的消息,否則,一旦我知道你沒有善待他,必将會讓你受到殘酷的懲罰。

傑米将這些內容大致地看了一遍,覺得這個寄信人對路易斯好像還有那麽一點兒微薄的責任感。

接着,他重新低頭,重點看了看末尾的落款——德萊塞爾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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