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
亨利公爵進宮的時候……
理查德國王剛好帶着一群小獵犬,被一衆侍從們簇擁着,在花園裏漫步。
“我希望沒有打擾到您的興致,陛下。”
亨利公爵含笑走過來,朝着自己的王兄行了個禮說。
“當然沒有,亨利。”
理查德國王轉過頭,微笑着看他:“不瞞你說,我這會兒正有些無聊呢。你來得挺是時候,快來陪我走走,再說說話。”
“無聊?”
亨利公爵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臉上浮現出一抹近乎戲谑的笑容:“我親愛的王兄呀,以朱迪安一貫的知情識趣,難道昨晚的安排,竟沒能令您滿意嗎?”
“呸!見鬼了!”
理查德笑罵了一句:“難不成你在我身邊安插了探子?怎麽什麽都知道?”
亨利公爵聞言,立刻去看國王現在的臉色,發現他面上是笑着的,似乎只是無心一說,這才稍稍放心,卻還趕緊開口解釋:“倒不是我安插了什麽探子,只是朱迪安帶人進宮時,其實并沒做什麽遮掩。有幾個人見了,雖沒到處說,私下肯定要議論幾句。因又不是什麽重要到需要保密的事,自然就這麽你傳我,我傳你……”
“唉,由此可見,秘密但凡有兩個人知道,那就不算是秘密了。”理查德笑着評價了一句。
但顯然,他也不是那麽在意自己的這些風流韻事被人傳出去,雖這麽感嘆了一句,可很快就無所謂地揮了揮手,又說起別的來:“不瞞你說,朱迪安最近行事,越發不知所謂了。”
理查德國王嘆了一口氣,面上還有些惋惜的意思:“雖則宮中總有一些謠言傳說,說我以前對他的寵愛全都是因為女人。可亨利……”
“你該是知道我的,雖我一向确實喜愛女色,但假如誰真這麽想我,那絕對是大錯特錯,且還是硬要把我當個傻子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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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我每任用一個人,總歸是他身上有點兒什麽用處的,譬如朱迪安,他之前還是會辦一些事的……”
“但遺憾的是,這家夥近來也不知道腦子裏進了什麽水,竟真把那些謠言當了真,天天惦記着往我這兒送女人了。”
“既然他都這麽想我了,我索性便也這麽對他,才懶得費那個勁兒去點醒他呢……還別說,昨晚那對雙胞胎真是蠻可愛的,尤其是她倆似乎還有點兒神奇的心靈感應,在床上的時候……”
說到這裏,國王雖未言明,卻朝着公爵看了那麽一眼。
于是,兄弟倆不由交換了一個暧昧又意味深長的笑容。
接着,國王繼續帶着活蹦亂跳的狗兒們往前走,亨利公爵則亦步亦趨地跟在一旁。
走了一會兒,國王又問:“好了,不提朱迪安,還有沒有別的新鮮事?”
亨利公爵回答:“還真有一樁新鮮事。”
“唔,不妨說來聽聽。”
“最近有個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薩菲爾索倫森伯爵有意求娶德萊塞爾大人的女兒蘇珊娜為妻。”
理查德不覺皺了下眉頭,唇角也劃過一抹似乎譏諷的笑意,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地說:“哦,這倒确實有趣。”
“這事聽起來有點兒好玩。”
亨利公爵故意用一種講小道消息的不正經口吻說:“咱們都知道,那個薩菲爾索倫森伯爵,前陣子一直鬧着要廢除舊貴族們的特權,還要改革稅收制度。但咱們的德萊塞爾大人對此,卻是堅決反對的……堅決從頭反對到底的,還認為這會有損貴族利益,威脅國家穩定。”
“沒錯,是有這麽回事,他們一天天地吵,吵得我頭疼。”理查德低聲抱怨了一句。
亨利公爵繼續說:“之前,兩人在朝堂上吵得幾乎撕破臉,險些沒當真動手打起來,可如今到了朝堂下,薩菲爾卻想娶人家女兒了!”
“怎麽?莫非這裏有什麽內幕嗎?”
理查德國王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我聽說是一見鐘情呢。”
亨利公爵似乎很八卦的樣子,神神秘秘地說:“據說,薩菲爾伯爵見到蘇珊娜小姐的第一眼就看呆了!之後,他就一直盯着她瞧個沒完沒了,還私下狠狠發誓說,從此非她不娶了。”
“聽起來像小說裏的內容。”
理查德國王淡淡地評價,顯見對這消息是一個字都不信的。
亨利公爵卻仿佛很信的樣子,還興致勃勃地感嘆:“您瞧,愛情的力量竟能讓死敵變親家,多麽了不起啊!如今,薩菲爾心心念念地等着德萊塞爾大人點一下頭,從此抱得美人歸。陛下,您怎麽想呢?您覺得……他能得償所願嗎?”
理查德國王并不表态。
他避重就輕地答了一句:“婚事到底能不能成,那也得看德萊塞爾的意思。”
之後,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不過,那位蘇珊娜小姐,我前陣子見過一面,年紀還很小,完全看不出有什麽令人如此癡迷的地方。”
亨利公爵聽他說完,将他的話放到心裏微微琢磨了一下,立刻明白,國王暫時并不想插手新舊貴族之間的争執,于此事上,多半是想裝傻,再以和稀泥的方式,把事情給拖過去。
他默默盤算了一番朝堂局勢,轉而附和了一句,又随口扯了個別的話題:“那姑娘确實年紀太小,不過聽說,他家新認的那個私生子,容貌倒是一頂一的好。”
聽了這個話題,理查德國王的态度放松些許。
他伸手去逗弄小獵犬,使得那狗兒不停地蹦來跳去,然後,用贊嘆、褒獎的語氣說:“那孩子生得相貌極好,人也很知禮,很讨人喜歡,所以,我一見就覺得親近。”
他頓了頓,又說:“德萊塞爾那個老家夥,起初還礙于面子,并不想認那孩子呢,如今也是愛得不行。而且,由于我國私生子在繼承方面還有點兒麻煩,所以,他特意私下裏來求了我,要我賞那孩子一個爵位。”
“哦?德萊塞爾大人那般死板的人,居然也會為私事求到陛下面前了。”
亨利公爵完全不信,但肯定不能駁了國王的面子,便只假裝打趣地這麽說了一句懷疑的話。
理查德國王一向不在乎別人心裏信不信的,只要大家面上信了就行。
所以,他只當沒有聽懂亨利公爵話語中的懷疑,繼續一本正經地幫德萊塞爾大人編瞎話:“誰說不是呀!我本來也覺得這事很不合規矩!可德萊塞爾大人畢竟是兩朝老臣,且一直為我和先王盡忠職守,這些年更是兢兢業業、不曾有半分懈怠,所以,我幹脆就應了他。”
亨利公爵便裝出信了的樣子。
他還感嘆地說了一句:“陛下就是太仁厚,對這些老臣們太過照顧。”
理查德國王毫不害羞地承認了:“确實,我總是很容易心軟。”
這時候,他走得有些累了,便停住了腳步,略歇一歇,又開始往回走,只是路上不免借機抱怨了幾句:“我也不求德萊塞爾那個老頑固能記我的好了,只求他別一天到晚盯着我那點兒可憐的花銷。今兒說我浪費,明兒又念叨我不該把錢花在什麽什麽地方……還有上次,上次連我給太後撥了一些錢,都要被他說是不必要的花費!這老不死的!我給我母親花錢,關他什麽事!”
亨利公爵笑了笑,沒有在此事上發表什麽意見。
于是,兩兄弟這麽一邊閑聊着,一邊溜達着回去了。
等到亨利公爵告退出宮。
理查德國王十分疑惑地自言自語:“奇怪,亨利這小子到底是在打什麽鬼主意?”
與此同時,
坐在馬車中的亨利公爵同樣也在琢磨這些事:“奇怪,理查德前陣子明明已經惱了德萊塞爾那個老不死,甚至有意罷免對方,好換一個聽話的上來。”
“可如今,怎麽才一夜之間,似乎又同德萊塞爾和好了?雖還是抱怨連連的,卻又樂意給他那個莫名其妙的私生子賜爵了?莫名其妙!”
他想了一會兒,認定這事必有蹊跷。
但一時也找不到原因,只好将事情暫時撂到了一邊,只在心裏記着還有這麽一樁事。
接着,他又去思考別的:“薩菲爾這只狡猾的狐貍,又想幹嘛呢?他難不成以為将德萊塞爾家的女兒娶到手了,就能換來德萊塞爾的支持嗎?簡直笑話!他們立場天然對立,況且,以德萊塞爾頑固和死硬的程度,別說娶他女兒,怕是娶他老娘都沒用!”
如此這般。
亨利公爵坐在馬車裏,靜靜将所有事情都想了一個來回。
然後,他又開始琢磨王後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決定一會兒就再去尋那老巫婆問上一問:“這孩子怎麽還沒流掉!”
同一時間,勞瑞斯夫人心中可能也存着相同的想法。
她這段時間遭受了國王陛下前所未有的冷落。
但她并不在自身找什麽原因,只一心嫉妒、怨恨王後,且日日恨毒地詛咒王後肚子裏的孩子不得好死。
理查德國王并不知道她的惡毒心思。
這位國王陛下雖風流,但心腸卻別有一番缱绻之處,頗念舊情。所以,哪怕是生氣,故意冷落了勞瑞斯夫人一陣以示懲戒後,隔了幾個月,便又接受對方的示好,和她重新滾上了床。
只是這一次……
勞瑞斯夫人生恐再次失寵,居然決意學習王後,也要給國王養一個孩子了。
因此,她一邊繼續在床上同國王翻雲覆雨,一邊于私底下,或是調兵遣将,或是親自喬裝打扮,四處尋找一些經驗豐富的産婆、有名氣的醫生、乃至一些據說有些神異之處的巫婆神漢,向他們請教如何才能一舉得子。
而巧合的是,當她打聽到雜貨街有一位老巫婆很有法力,特意找上門去詢問的時候,剛好亨利公爵正從裏頭出來……
于是,兩人一出一進,撞了個正正着!
(二)
自那日宴會後,有好些人發帖子邀請傑米出去玩。
顯然,這些人都是沖着財政大臣之子的名頭來社交的。
德萊塞爾大人盡管特別不想面對傑米這個便宜兒子,此時,也不得不主動站出來,拿着那些邀請函,同他好好解釋一番:“喏,這人和我們一般,都是身份高貴,家族顯赫,你可同他交往一二;至于這人,別看也是個伯爵,但其實家裏并沒什麽底蘊,不過踩了狗屎的暴發戶,不用太理睬……”
傑米聽了一會兒後,差不多就明白了。
簡單來說,德萊塞爾家是舊貴族,家族歷史能追溯至建國時期,因此門第高貴,只喜歡同與他們一般高貴的舊貴族們一起玩,并且,于朝堂上也多維護舊貴族利益,甚至……
傑米透過德萊塞爾大人的只言片語,非常懷疑,這位腦子不是很清楚的便宜父親,很可能存有一定不切實際的妄想。
那就是——讓這個國家重新恢複舊制。
也就是說,讓國王恢複分封制,賜予貴族封地,用貴族為各地領主,以此來治理天下。
當然,這位老爺子倒不是有什麽私心。
只是近些年國家不穩定,國庫也是負債累累,眼瞅着世道日漸不好,他不免懷念起了舊時榮光,認為國家之所以出現這麽多的問題,都是因為制度錯了。
因為國王不再信任貴族,剝奪了貴族對封地的管理權,反而任用了一些德、才皆不配位的人去管理國家,才導致了如今的一切。
所以,如果想讓國家重新恢複以往的繁榮昌盛。
那自然應該恢複舊制,重新任用貴族去治理天下。
“這簡直是做白日夢吧!不說現在那幫廢物貴族能不能治理好天下了。只說國王……”
傑米不禁暗暗腹诽:“歷代國王費了那麽大的勁兒,才把你們這些貴族給打壓下去,實現了中央集權,怎麽可能容忍你再去恢複舊制?”
與之相比,德萊塞爾大人看不上的那些新貴族,反倒是讓傑米更容易理解。
這些新貴族沒什麽家族歷史,是在舊貴族逐漸沒落後,被國王提拔起來的一部分貴族。
他們多數是在近幾年,因各種功績而受封的爵位。
然而,爵位封是封了,卻僅僅是一個名頭。
那些舊貴族享有的,自祖上遺留下來的一系列特權……
諸如,可以繼續從封地征收一部分稅款的權力,以及不向政府納稅的豁免權等等。
這些,他們都是沒有的。
但他們絕大多數人本身就有錢、也有能力。時間長了,自然也就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不弱的勢力。
這股勢力中的代表人物,就是那位薩菲爾索倫森伯爵。
也正是這位伯爵,在前不久居然膽大包天地向國王提出了一條建議——取消舊貴族們在稅收方面的特權。
這一提議,讓舊貴族們全炸了。
他們紛紛攻擊薩菲爾伯爵,用各種方式诋毀他,認為他心思惡毒,由于自己沒獲得這份特權,就要讓別人也失去這份特權。還誇大其詞地說,舊貴族是這個國家最為重要的基石,而他這樣做,就是在搬動整個國家的根基……
一時間,舊貴族們的攻擊來勢洶洶。
這位薩菲爾伯爵猝不及防,被搞了個灰頭土臉。
然後……
便是他突然想娶蘇珊娜的傳言了。
“無恥之徒!”
德萊塞爾大人本來挨個兒翻着邀請函給傑米講解,可突然就怒氣沖沖地大罵一聲,又将一張邀請函給扔到了地上。
傑米下意識地朝地上的邀請函看了一眼,心想:“是誰将老爺子給氣成這樣……”
不出所料。
果然看到了那位新貴族薩菲爾索倫森的名字。
出于對便宜妹妹的微弱關心……
傑米想了想,試探地問了一句:“這位伯爵大人似乎對蘇珊娜……?”
“不用理他!那個不要臉的流氓!”
德萊塞爾大人冷笑着解釋:“他最近被人罵得日子不好過,怕是拿蘇珊娜當幌子,轉移注意力呢。”
“咦?居然還能這麽幹嗎?聽起來是有點兒無恥呀!”傑米不禁在心裏嘀咕了幾句。
但事實上,他對這個薩菲爾索倫森其實還挺感興趣的。
另一頭,海倫娜夫人正準備看劇本。
但她不想在逼仄的房屋裏閱讀,便坐到了旅店的一樓,那裏有旅館提供的一處供人喝茶、歇腳的小廳。
由于傑米目前還沒騰出時間來詳細寫這個劇本。
但又由于海倫娜夫人急切地想看到修改後的結局,他就幹脆抽時間先寫了一個改編後的結局出來。
由于時間倉促,後期肯定也還需修改。
所以,那幾頁寫着結局的手稿,字跡潦草,還時不時有寫錯後,直接用筆劃掉的一道道痕跡。
這樣一來,海倫娜夫人閱讀的時候,便有些吃力了。
但由于實在喜歡這個改編的結局,她還是努力地反複看着。
并且,看着、看着……
她便不自覺地小聲把一行行文字給念了出來:“……我的名字叫瑪麗安……今天,我想去殺一個人……”
“先生,您說我曾帶給您快樂,我希望現在也能……”
“好了……來吧,告訴我,先生……我的刀割在哪裏,才能讓您快樂?”
此時,正好中午,旅店裏也沒什麽人。
幾名負責端茶倒水的小厮,正守着茶壺打瞌睡。
海倫娜溫和的嗓音也不怎麽吵人,有一種徐徐道來的感覺,反而還挺催眠的。
因此,一直也沒人阻止她這種出聲朗讀的行為。
而海倫娜夫人自己則完全沉浸在了劇情中,以至于忽略了周圍的一切。
直到一個人影突然将她籠罩住了……
她才慢慢地回神,又滿是疑惑地擡起了頭:“……呃,請問,有什麽事嗎?”
“打擾您了,夫人。”
說話的人禮貌地向她鞠了一躬說。
海倫娜夫人于是看着他更疑惑了。
只因這人乍一看,是看不出具體處于什麽階層的,他的身上有一些極為矛盾之處——單從他的衣着打扮來看,那種樸素、平實的風格,顯然不是貴族;但從他現在文雅的舉止和言行來看,卻又不是那些粗枝大葉、說話大大咧咧的平民。
加上目前還不知道對方的意圖……
海倫娜沒有貿然說什麽,只是用眼神來示意對方講下去。
于是,來人便帶着一種明顯的好奇,解釋了起來:“我剛剛似乎聽到夫人說了瑪麗安這個名字,因為這曾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書中的女主角,所以,不由得站住,略聽了幾句。”
“再次抱歉,我絕非有意偷聽,只是沒忍住,本想聽一兩句就離開,卻又不小心發現,您念誦的句子,似乎和原本的版本有很大的不同……”
海倫娜夫人聽了這番話,心中的疑惑才稍稍消除。
她當即溫和地回應說:“您說得一點兒都不錯,只這麽幾句話便能聽出不同,我是絕對相信您是《瑪麗安》的忠實讀者了。”
“事實上,我剛剛閱讀的那個版本,确實還沒人見過,但并非胡編亂造,也是經過原作者赫金斯伯爵同意後,才改編出來的版本。”
“但這個版本,目前還是未完成的狀态……所以,我也很抱歉,暫時不能同您一起分享了。”
來人流露出一種失望的神态。
但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來,朝着海倫娜夫人請求說:“那麽,冒昧問一句,若是等改編完成了,不知能否借我一觀呢?”
海倫娜夫人朝他微微一笑,極爽快、大方地說:“我當什麽事呢!若是改編完成了,本就要給大家看的,這又有什麽呢。”
那人頓時笑了起來:“這樣的話,可太好了!”
海倫娜夫人如今對《瑪麗安》正是最着迷的時候,見他這樣,便以為遇上了同好,态度不由得更熱情了一些:“您怎麽稱呼呢?來這裏,是也要住宿嗎?啊,若是時間上趕得及,說不定您還能看到我在舞臺上,表演改編版本的這部劇呢。”
來人不由一怔:“你要演瑪麗安?”
在海倫娜夫人欣然點頭後,他臉上流露出了一種極複雜的神色,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一時有些有神。
大概隔了那麽幾秒鐘,他才重新回過神,溫和地回答:“我肯定是要在這裏住上一些天的,希望能趕上夫人您的劇。哦,對了,您剛剛問稱呼……”
“我的名字是馬科姆,很高興認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