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輛木板大車被一匹劣馬拉着,慢慢從街道上駛過,趕車位置上坐着一位專門的收屍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喪服,面上神色大約是同死人打交道太久後,被同化了的木然和冷漠。
在他的身後,是足足半車的屍體,全都橫七豎八、不怎麽講究地堆疊在那裏,頭、手、腿、身子什麽的玩意兒,全都胡亂交疊着擺放,以至于有一具被歪斜放着的老人屍體因為過分颠簸的路況,半邊身子像斷了一樣,被倒挂在了車板外,露出一張滿布老年斑又死不瞑目的臉。
傑米不經意望過去時,剛好同那屍體沒有閉合的雙眼對上,吓得打了個寒噤。
“……他在質問我呢!他在質問我呢!他一定是在問我,你為什麽還活着?”
他不禁這麽迷信地想着,臉色一時難看得有些吓人,又稍稍壓低了帽檐,神色憂傷地目送着那輛屍車,吱嘎吱嘎地行遠。
“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麽這些人都死了,偏偏我還活着?”
“若說非死不可,到底我才是那個該死的罪魁禍首……”
傑米略帶悲傷地不停胡思亂想。
他的心裏已經牢牢印上了剛才的那幅畫面——仿佛死神一般的黑衣收屍人,面無表情地趕着車,車上堆滿了屍體。
有那麽一恍惚……
他甚至覺得自己也躺在了那輛屍車上。
愧疚和恐懼不停地壓迫着他的神經。
哪怕他極力去振作了,也沒辦法将這些負面情緒排出腦外,只因他總覺得:“我原是最不配活在這個世上的,況且,我本也不屬于這裏……”
不得不說……
理查德國王的那個死刑命令下得太突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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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所有人都沒能适應和反應。
一些同那些被逮捕人有交情的臣子們來不及求情;被逮捕的人們也來不及去尋找到其它活命的門路;另有一些有志之士,以及那些幸運沒被抓獲的人,更是來不及想出什麽營救的法子了。
猝不及防的時候……
死神已經扼住了那些人的喉嚨。
這位向來以好脾氣面孔示人的君王難得的一次雷霆震怒。
其代價竟然是兩百多條人命。
殺人也是個力氣活兒啊。
好幾個劊子手連續加班數日,才将這些人全部殺死。
而且,由于屍體太多的緣故,死人們甚至不能擁有一個獨自的墓地。
收屍人在城外給他們挖了一個公共大坑,也沒什麽棺木,只将屍體往裏一扔,草草掩埋了。
埋得不深,一些食腐的鳥兒們就在空中群集了起來。人在時,它們還只在上空徘徊,及至人走了,立刻飛下去啄食。
自此,王城死氣沉沉,再也不複往日的熱鬧和繁華了。
人們确實如理查德國王所願的那樣閉嘴了,平日裏,紛紛謹言慎行,連那些最愛傳播八卦、胡說八道的纨绔公子哥們也都銷聲匿跡起來。
一顆災星似乎正慢慢地籠罩了這個國家。
看似一片平靜的表面,在所有人都沒察覺的時候,各行各業漸漸開始變得不景氣起來,随處可見得都是一派蕭條至極的景象。
這天,傑米去探望海倫娜夫人的路上,沿路看到了越來越多的乞兒和流浪漢。
還有一個懷裏抱着小棺材的女人,一路走一路哭,只因她的小孩在昨晚餓死了。
“這世道是不會好了。”他喃喃自語着。
此時,他已見了太多的死亡,收屍人趕着屍車的影象,又不斷地在腦內徘徊,以至于身心交瘁。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見一見海倫娜夫人。
那位正直、善良、富有母愛的夫人,每一次見面,總能帶給他一些力量和溫暖!
可沒想到的是……
竟還有別人也跑來這裏尋求慰藉。
一開始,傑米看到房門關着的時候,本以為裏頭沒人,想要轉身離開了。
但忽聽門內似乎有哽咽的聲響!
“夫人在哭嗎?”
出于擔憂的緣故,他輕輕地走過去,悄悄推開門,卻愕然發現……
一位卷發青年正将頭伏在了海倫娜夫人的胳膊上,而且,身體劇烈顫抖着,顯然正在壓抑地哭泣着。
“啊,路易斯!”
本來還在安慰那名青年的海倫娜夫人不經意地一個擡頭,剛好看到站在門口的傑米,臉上竟快速地劃過了一抹驚恐的神色。
“驚恐?”
“她為什麽看到我會驚恐?”
傑米不禁費解地想:“我難道最近做了什麽吓人的事嗎?”
可不等他想出個什麽頭緒來。
那位剛剛還伏在女人胳膊上哭泣的卷發青年卻已經猛地站了起來,還轉過身。
他張着一雙哭腫了的眼睛,憤怒又絕望地伸出雙臂,擋在海倫娜夫人的身前:“來啊!來啊!逮捕我吧!逮捕我吧!”
幾乎不等人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他就近乎崩潰地一連串喊起來:“我同這位夫人毫無關系,不要再牽連別的無辜人了!來啊,抓走我!抓走我吧!”
“随便怎麽處置都行,随便怎麽處置都可以,把我也絞死、砍死、剁成肉泥,屍體拿去喂烏鴉,随你他媽的便!來啊!來殺我啊!”
傑米歪頭看了看他,默默地回轉身,先将門關好、關嚴,又上了鎖,然後,繼續耐心地看着他發洩……
及至那人喊完了,他才耐心地向海倫娜夫人詢問:“這愣頭青是誰?”
室內一片沉默。
那位卷發青年露出一個迷茫又無助的表情,似乎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打算表演一番不牽連無辜的激情赴死,卻不幸選錯了觀衆。
而另一頭,面對傑米的提問,海倫娜夫人似乎還有些遲疑。
但最終,她選擇了相信傑米,輕輕回答:“伊恩桑蒂斯,唔,那封《致理查德國王的請願書》的三位發起人中的一位。”
傑米吃了一驚。
在見了那麽多人的死亡後,他先是為這人能活下來而慶幸,但接着,又不免緊張起來。
只因這人活着,卻是被海倫娜夫人收留,或者說窩藏,一旦被人發現……
想到這裏,他不由焦急詢問:“見鬼!夫人,這事沒別人知道吧?”
海倫娜夫人悄悄觀察着他的表情,及至發現他并沒有舉報的意思,反而很擔心自己的樣子,心中不由一陣慰藉,臉上也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笑容,很輕松地回答:“你放心,伊恩和我以前并不相識,我們倆只是巧合碰到又結識的……事實上,才剛認識沒多久。也正是這個緣故,那些警察才沒抓到他。因為,誰都不知道他還有我這麽一個朋友。”
傑米一點兒都沒覺得放心。
他只覺得這事不靠譜極了。
這兩人完全沒有一點隐秘工作的經驗,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善心女性;外加一個看性格明顯有幾分莽撞的愣頭青在逃犯……簡直分分鐘就會被人發現,抓走!
太危險了!
收屍人趕着屍車的影象又一次浮現在了眼前。
傑米因此十分焦慮,幾乎想要對她叫嚷“這很危險”了。
可望着海倫娜夫人的始終溫和的眼睛,他就下意識地把聲音放低好些,改做一種平靜口吻:“我們必須盡快将他送走,夫人!國王這次的決心很強,我很擔心警察會查到你們這裏。”
海倫娜夫人并不是喜歡無理取鬧的人。
她雖然無私的願意幫助任何一個朋友,但也認可傑米的擔心,只是對目前的情況有些無奈:“我知道,但現在外頭到處都是抓捕他的警察,到底送到哪裏?才是安全的地方呀?”
“夫人,您已經盡力了,請不要再為我擔憂。”
卷毛青年伊恩桑蒂斯又一次鼓起勇氣、慷慨激昂地說:“幹脆就讓我這麽離開吧!如果神明注定要我死在這裏,那麽,就讓我不牽連任何人地安靜赴死吧……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我的兄弟們也許早就在通往冥府的道路上等候着我了……我并不怕死……”
傑米不理他,繼續對海倫娜夫人說:“請讓我來想想辦法吧,夫人。只要您最近小心謹慎地不要暴露就好,譬如剛剛那樣,門竟然沒有鎖,關着門,卻又發出聲音……這些都是要引人懷疑的。”
“我并不想連累你,路易斯。”
海倫娜夫人沉默了片刻說。
“我已經在這裏了。”
傑米堅定地回答:“況且,您說這樣的話,又将我當作什麽了呢?難道我會眼睜睜地看着您身處危險,卻置之不理嗎?世界上最冷酷、殘忍的畜生也不會這麽對待救命恩人的。更何況,親愛的,您難道不再視我為朋友了嗎?朋友之間又怎麽談得上連累呢?”
“……好吧。”海倫娜夫人妥協了。
她喃喃地說:“但這樣一來,我是要更小心,更謹慎的了,為着我們大家的安全。”
被無視的卷毛青年伊恩桑蒂斯又一次試圖刷存在感地說:“其實,你們可以把我交出去。”
于是,傑米不耐煩的聲音和海倫娜夫人溫和的聲音便重合起來:“你閉嘴不要說這個。”
卷毛青年被兩人吓了一跳,不禁露出一個受驚的眼神,但好在,他總算是不再說什麽廢話了。
傑米深吸了一口氣,表面上沒什麽,實則內心深處還是心煩意亂。
只因他來尋求安慰的目的并沒有達到,反而還卷入了一樁危險又麻煩的事情當中……
但轉念一想,他竟不由也被這世界感染得迷信起來:“說不定這正是神明的旨意,死去的人沒辦法複活,但活着的人……唉,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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